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断阳春——by白日梦0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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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短笺折成个方胜,拆开来看,上面只聊聊两句:用银匕取心口血三滴,滴入蜡中红丸,温酒吞服。

字迹清隽,自是怀风亲笔,口气亦是一如既往的简洁,一语寒暄也无。

那药丸是用白蜡封的,蜡脂半透,隐隐约约窥到里头一抹殷红,怀舟把玩那丸药半晌,忽地问:「你说怀风是你恩公,怎的回事?」

他见到那碧玉蝙蝠,语气倏地和缓许多,冯德才便不似方才那般害怕,将如何受怀风医治痊愈,如何娶了水沉烟结结巴巴地说了一遍,又说到怀风夤夜来家求他送这两样东西,如何嘱咐怀舟千万小心保重身体。

怀舟静静听着,一言不发,但那眼中已透出些许暖意,待冯德才说完了,温言道:「你远来辛苦,先下去休息罢。」

当即便有下仆带了冯德才下去。

武城便在一旁站着,见怀风千里迢迢派人送来个药丸,不免十分好奇,于是悄悄抻长了脖子去看,扫着那短笺上字迹,也是一怔,又等片刻,见主子只是捏着那药丸沉吟不语,终于憋不住道:「王爷,二爷不是已给了您一瓶解毒丹,怎的忽巴拉地又送来一丸,这个却又是管什么的?」

怀舟瞥他一眼,「你问我,我去问谁。」

武城挠挠头,「可惜胡太医上个月过世了,不然叫他来瞅瞅,说不得能瞅出些门道。」

停一停,小心翼翼问道:「王爷真要吞了它?」

怀舟眉梢一抬,缓缓道:「怎么,你疑心这药不妥?」

武城纵然心觉奇怪,又哪儿敢说怀风半个不字,赔笑道:「哪儿能呢,二爷跟王爷兄弟情深,又有一身生死人肉白骨的本事,自然不可能送丸毒药来害您。只不过属下觉着那吃药的法子忒怪了些,没见过还要拿自己心头血做药引子的,又说要用银刀子来割,怎么听着这么糁得慌。万一咱手头没有银匕,这药效是打个折扣还是反而不妙,二爷也不多写两句说清楚些,倒害得王爷费思量。」

怀舟把玩半晌,将蜡丸收进怀中,淡淡吩咐:「磨墨。」

提笔重写那份奏折,于那药丸如何处置却只字不提。

武城直觉那药古怪,本想再劝两句,务必求主子慎重行事,但见怀舟这样儿,也不好再多嘴说些什么。

这一日哀牢关平安无事,到了晚间,怀舟绕城查看一圈各处守卫便回了帅府。

他住的仍是当初怀风那屋,屋中点了十来支红烛,甚是亮堂,待叫人送来把割鹿肉用的银刀,便将屋门一关,掏出那枚蜡丸。

那蜡封得严实,轻轻一捏也就碎了,露出里头一枚梧桐子大小的药丸,殷红如血,泛着微微腥气,又似有些甜香。

怀舟托在掌心之中,右手执刀,照着心口轻轻一划,便有鲜血逸出,一滴两滴三滴落到那药丸上。

那血才坠到表面,便似被那丸子吸了进去,一丝也不曾渗出来,待三滴滴完,药丸红得越发诡异,竟似活了般,烛光下浮出一层红晕,甜香气息也越发重了起来。

第一百章

怀舟嗅着那味道,恍惚间竟觉似极当日在这屋中吃到的蜜饯香气,心中倏地掠过一阵温馨,看了看那药丸,和着一杯温酒,一口吞下。

说也奇怪,那药闻着微腥,吞下时却一丝也尝不出来,落进肚中也不觉异样,过去片刻,方觉心跳得有些急促,胸腔里,除了自己那一颗心蹦蹦跳着,竟似还有另一颗正鼓鼓而动,如此又过片刻,心口处一股暖流汩汩流过,那两处心跳便渐渐归于一处,重又宁定下来。

怀舟盘膝坐在床上,抚着胸口一阵纳罕,实不知这药到底有何用处,方才那阵悸动又是因何而生,却因深信怀风断然不会害他,倒也夷然无惧,只静静体味体内这一番细微变化。

等了一会儿,再不见什么动静,方才睡下,躺了不多时便做起梦来,梦里怀风站得远远的笑吟吟瞅着自己,也不说话,待要去拉他,却怎么也够不着,正着急间,忽听怀风道:「哥哥,你的命便是我的命,我纵不能在你身边,却定是和你同生共死的。」

这话虽说不大吉利,却不知怎的,听在耳中只觉从未有过的温馨宁定,便在梦中亦不觉微笑起来,一夜安安恬恬,直到鸡鸣。

翌日天还未亮,怀舟便睁开眼来,躺在床上静静回味昨夜梦境,心中一片静谧地欢喜。

过了片刻方才起身,带了几个侍卫出去转了一圈,看各营兵士陆续起来操练了一番,便回转府里用膳。

武城仍旧惦记着那药,一早见了怀舟,支支吾吾半天,仍是忍不住劝道:「王爷,俗话说药不可乱吃,还是去京里叫个太医过来看一看罢。」

怀舟也不理他,待吃得饱了放下筷子,方淡淡道:「不必,我昨儿个已吃下去了。」

唬得武城险些跳起来,总算见怀舟仍旧平安无事,这才讪讪地不再提了。

用完了膳,怀舟自去处置军务,待到午时方得了空儿,叫人去把冯德才请了来一道用饭。

那冯德才送了东西便急着家去,本想着早上来辞行,却被下人拦了,只说王爷不得空闲见他,请他再等上一等,这时见怀舟招他,忙不迭来了,还来不及说辞行的话,便被人请了入席,见竟是同王爷一道吃饭,只唬得坐也坐不稳。

怀舟昨晚做了那样一个梦,自早上起来心情便出奇的好,见了冯德才甚是和颜悦色,还亲自夹了块鹿肉到他碗里,只将一旁伺候的下人看得险些没瞪掉眼珠子,冯德才更是受宠若惊,一叠声儿道:「不敢当,不敢当。」

席间怀舟问什么便答什么,真可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将怀风在夷陵城里如何落脚开店如何行医济世后来又怎的遣了小厮嫁了沉烟统统说了。

这些琐事怀风从未细说过,偶一提及也是一语带过,眼下由知情人细细道来,怀舟只听得津津有味,末了听到怀风写信说寻到了家人,又将药铺给了水沉烟,不由追问:「你可知他府上何处?」

冯德才说了这半日,口齿也利落起来,摇了摇头,「这个阴相公可没说。」

怀舟眸光便沉下来,眉头微微蹙起。

冯德才见他似有不喜,乍着胆子道:「不过阴相公总不成再也不回夷陵了,下次小人若见着了他,便替王爷问上一问。」

怀舟一怔,沉吟片刻,笑着点点头,「如此有劳。」

用罢了饭,冯德才便即辞行,怀舟巴不得他早些回去碰见怀风,当即叫人端来五百两银子给他做盘缠,又点了两个近身侍卫跟着,一路护送回去。

冯德才原想着白跑一趟还一还怀风的恩情,不想竟得了这样大一笔赏赐,可抵得上自家铺子半年的进项,喜出望外地接了银子,自去收拾行装,预备明日一早便动身返家。

待他走了,怀舟叫来那两个给点了卯的侍卫,沉声吩咐,「到了夷陵,仔细盯着些,若见着二爷便悄悄跟了寻到他家里去,记好了地方,立即回来报我知道。」

入了夏,北方边关反倒太平了一阵,随后又起烽烟,却因镇北军早有防备,又加怀舟统兵有方,倒不似初时那般凶险,燕、熙两朝兵士今儿个你攻我守,明儿个又掉了个个儿,好一阵儿歹一阵儿,虽说没能将来犯之敌杀个落花流水再不敢侵,倒也没再让燕兵越进哀牢关一步,便这般僵持了起来。

倒是南边的广阳王,揭竿而起了才三个多月,便接连陷入窘境,先是身边几个得力的家臣莫名暴毙,乱了自家阵脚,接着被萧达带兵围堵在北上途中,因粮草不济,近十万大军被打得七零八落,只剩了三四十人护卫着,拼死逃到附近一座庙中。

雍怀熙本也算天资聪颖颇有些治国之能,但这战阵一事却一窍不通,手下能士又尽已死得干净,眼见大势已去,仰天长叹之后服毒自尽,余下侍卫也尽皆做了鸟兽散。

这一场史有明文的两湖之乱就此尘埃落定,不过几天,那因战乱断了的南北水陆便重又热闹起来。

这一日,数十辆装载得满满当当的马车依次驶进染醉山庄,赶车的押货的俱是内三堂弟子,因在外奔波数月,各个晒得肤色微黑,兼且一身风尘,却因满载而归,一个个笑逐颜开,便连接应出来的杂役弟子都感染了喜气,阖庄上下一派热闹。

眼瞅着弟子将一只只榆木铁皮箱子搬进钱库,万金堂主钱不多万年一副遭人欠债的嘴脸,这时也不禁笑开了花儿,将那箱子个数来回点了又点。

阴寒生着实不习惯他笑起来的模样,将顺手牵羊自广阳王库房中偷来的账册往他怀里一扔,道:「东西都在这里,按数点点。」

拔脚回了自家院子。

因事关重大,这一趟差事他亲自带人做下,如今大功告成甚是欢喜,本要先去见一见叔父,但一瞅身上尽是尘土汗渍,索性先回屋去洗刷了一番。待换了干净衣裳出来,便见外屋书房坐着一人,见了他轻轻道,「大哥回来啦。」

轻衫玉带眉眼含笑,不是怀风又是哪个。

「两三个月不见,大哥黑了不少,这一趟定然辛苦。」

推一推手边一碗酸梅汤,「快喝一碗解渴罢。」

那碗外面挂着一层水珠,瞧着便甚是沁凉,想是刚拿井水镇过的,阴寒生见他这般体贴便是一乐,「还是自家兄弟贴心。」

端起来一饮而尽。

那酸梅汤熬得酸酸甜甜恰到好处,一碗下肚,只觉浑身上下十万八千个毛孔尽皆透着舒爽适意,不由长长舒了口气。

「我方才经过库房看了一眼,知道大哥所获颇丰,特来恭喜。」

阴寒生一挑眉毛,「恭喜我什么,若不是听了你的话,又哪里有这许多东西。」

停一停,叹道:「这次果如兄弟所料,广阳王兵败如山倒,便没咱们暗算,恐怕也多撑不了一个月去,幸得咱们先下手为强,不然这些钱帛叫他换了粮草,也是白饶给别人。」

怀风抿着嘴微微一笑,并不搭茬。

这时日头将到正中,阴寒生看了一眼,道:「快到晌午,咱们去二叔那里用饭,正好也说说这一路情形。」

怀风伸手一拦,「爹爹一早去了附近湖里钓鱼,怕是得晚上才得回来。」

寒生一怔,便即笑道:「那好,午饭便摆在这里,咱两个一道吃。」

不一时,屋里伺候的小厮沏了两盏君山银针呈上,转身去了厨房传饭。

待屋里只剩了两人,怀风拿盖子轻轻拨着那些浮叶,「大哥,我有一事不明,这些时日一直憋在肚中,今日斗胆,想向大哥问上一问。」

语气淡然中透着一股客气疏离,听得寒生皱眉道:「什么事,兄弟问就是了,怎的还这般犹豫。」

怀风放下茶盏,轻轻道:「当日大哥应了我再不去找雍怀舟的麻烦,究竟是当真如此,还是在哄我?」

话音未落,阴寒生面色已是一僵,「冷不丁地,兄弟怎的又提起这桩事来?」

半晌,挤出抹笑,「我当日既应了你,便不会食言,我待兄弟向来实心实意,何曾哄过你?」

怀风点了点头,「大哥待我确是没话说,我心中明白,只是我前些日子听着些闲言闲语,说起鸣镝堂接了广阳王一桩买卖,去京城刺杀安亲王。当日大哥虽答应了我不去找他报仇,可生意归生意,若是别人寻他麻烦,自然便同大哥无关了,也算不得食言。」

说着,一双眼淡淡望过来,「兄弟今日斗胆,求大哥再许一诺,日后不止不去同他算账,便是杀他的生意,也不要接手了罢。」

这事儿本是机密之极,阴寒生自忖御下有方,风声当不是从内堂透出去的,但当日从神兵谷匆匆回返时已知未能将雍怀舟毙于当场,前些时日又听闻此人已统兵抗燕,摆明了定是自己眼错不见的地方,怀风从哪儿得了信猜到是自己所为,甚或那碧黛之毒都是他给解的,因此才有今日的兴师问罪,不由大怒,冷笑道:「兄弟也晓得生意归生意,为兄忝为一阁之主,万事当以阁众为先,我自然不去寻他麻烦,但若鸣镝堂接了生意,我却也不能叫底下人不去赚这银子,要知阁中上下弟子千余,各个要吃要喝,总不好同银子过不去。」

怀风似早已料到他会如此说,倒也不急,「大哥说的是,只是眼下自广阳王处得来的银子已是不少,便几年不开张,厉冤阁也断不会坐吃山空,便请大哥看在我出谋划策的功劳上,这雍怀舟的买命钱便不赚了罢。」

停一停,缓缓道:「大哥有所不知,我近来做梦,总梦见他死于非命,日夜难安,左思右想之下,只得按那苗疆养蛊的法子做了对同心蛊出来,给他吃一颗,我自己吃一颗。这蛊甚是奇妙,凡服下同一对蛊的人,自此性命息息相关,其中一个若受了伤,只要另一个安好无事,那伤便是再重也一时要不了性命,可若这人终是撑不住死了,那另一个也绝不能活。」

阴寒生脸色骤变,恶狠狠看过来。

怀风便似看不到般,自顾自道:「我这般向着仇人之子,本是大逆不道,万般对不住你和爹爹,可要我看他受死,那也绝不能够,没奈何,只得再任意妄为一回,求大哥体谅。若着实不能饶他,便搭上我这条命去,一死百了,再不必夹在你们中间为难,也好得很。」

说罢,向着阴寒生深深一揖,头也不回地去了。

阴寒生一口气憋在心口,手脚止不住一阵发抖,死死盯着他背影,直到消失在院子门口,终于按捺不住,一只茶盏掼在地上,摔得粉碎。

第一零一章

广阳王被灭之后,一干家眷死的死流的流,封地被褫,几个与之暗通款曲的藩王并地方官吏亦一同受了牵连,一干权贵中有的因附逆谋反而家破,有的因平叛有功而拔擢,几家欢喜几家愁,待到翌年,熙朝改年号为顺泰,新皇宽仁明德,一朝天子一朝臣,天下俨然已是一番新气象,除去北边战火一直不断,关内却是一派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到了顺泰二年六月,与北燕战事断断续续已有一年多,怀舟带着镇北军着实打了几场硬仗,去年入冬,更是将燕兵一气迫到了哀牢关以北百余里,斩首万余,将句容昕昊的溪徳族军打得几无还手之力,捷报频传,只是一到春暖花开,北地草原又是一片新绿,养得牛肥马壮,北燕上下憋了一冬的闷气便趁机撒出来,句容昕昊不知怎的说动了六皇子句容昕越,借来夏真族三万精兵,与自家残军合在一处,又联合了皇叔句容辰已,十五万人重扑哀牢关,一时战火冲天。

便在这南北交战中,哀牢关每年春秋两季的互市自然而然停了下来,不止如此,往返两朝的商旅更加绝迹,南边商人的丝绸、粮食卖不出去,关外的马匹牛羊亦贩不进来。如此也还罢了,偏熙朝境内所售的人参鹿茸等物皆是北燕特产,尤其是四匹叶以上的上品人参,无不是北燕境内的玉葱岭所出,这一下关内药铺无不发愁,一时间只好拿党参充数,待时日一久,见这仗竟是打起来没完没了,许多药方没了人参配不出来,不由都怨声载道,便连宫内的太医院也忧心起来,生怕人参存货不够,平日里除了太后、皇上并皇后、太子需用,余下人等却是一钱人参也不敢用了。

转眼又到除夕,染醉山庄张灯结彩一派热闹,才晚饭时便有人放起了爆竹,噼里啪啦声中伴着一阵笑语喧哗。

天一擦黑,几个堂主俱都来庄中赴宴,待到戌时酒足饭饱方各个散去,屋中便只剩了阴七弦并怀风、寒生两个。

阴七弦跟几个手下热闹了一场,这时便带些倦意,不多时,丫头端来生脉散,服药后又歇了歇,这才觉好受些许,不由心道:可真是老了。

微微一叹,「若是没有这药撑着,还不知我是何等老态呢。」

怀风听了,脸色便是一黯。

此时天色已晚,阴七弦挥一挥手,「你们两个也去歇了罢。」

赶了子侄两个出去。

出了屋门,阴寒生与怀风一前一后走着,只隔了几步远,却是谁也不理谁,眼瞅着出了院子,四下无人,怀风低低唤道:「大哥。」

阴寒生脚步停顿下来,却仍是头也不回。

「大哥,我有件要紧事同你说,咱们去书房坐一坐成吗?」

自从晓得了同心蛊一事,近两年来阴寒生便未曾释怀,人前仍旧言笑晏晏兄友弟恭,背后却再也没个笑脸,兄弟俩显见着生分了去。怀风先还试着讨好弥补,碰壁多了,也就不再强求,若非今日事态紧急,也不致这般低声下气求恳,话一出口,更是难免忐忐忑忑,生怕堂兄不理不睬。等了片刻,见阴寒生虽不应声,却脚步一转向书房走去,这才松一口气,紧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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