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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度几回幽——by萧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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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的有些暗的水阁,一片清辉。

“一曲《乌夜啼》,意喻”乌夜啼,好事近“。靳徽一向身体羸弱,体力不支,先行告退,还望大人体谅。”说罢,深鞠一躬,打好锦囊,背着琴旁若无人地出了水阁。

如此态度,座中众人都不由得皱了皱眉,看向曾逸群时,却见到的是一张平淡带些欣然的脸:“释黎,去送送靳公子吧。”

“哦,好。”曾释黎应了一声,匆匆向外走去。

“靳公子,请留步,”曾释黎几步上前,笑道:“靳公子,家宅地形复杂,况已入夜,由释黎送送公子吧。”月光下曾释黎的脸潇洒不羁,带着几分和善亲近之意。

“如此便劳烦曾公子了。”靳徽点头应道。

自水阁出来,七拐八拐走了大约有一炷香,只见树影幽深,隐隐见得几方斜挑的飞檐,人声被远远地抛在后面,逐渐变得模糊不清。靳徽不由得放慢了步子,这显然并非来时走的路,反而像是越走越往曾府的深处去。黑暗中看不清曾释黎的脸,靳徽压下心中的疑惑与不安,淡淡道:“曾公子,还有几时能到院门?”

“快到了,马车就等在外面,靳公子稍安勿躁。”曾释黎声音宁定,似乎又有些劝慰的意思。

又走了一会,已是几无人烟,四周杳然无声。

忽然,曾释黎停下了脚步。

“靳公子,走之前,可愿听我一些话否?”

尽管靳徽心中疑惑夹杂了几分不安,却还是作强作镇静道:“曾公子请讲。”

“我十八岁时第一次随父亲在茶楼看见靳公子时,公子一曲《离骚》惊才绝艳,风姿卓绝,至今犹不能忘。如今时隔十年,再见公子,风神比之十年前有过之而无不及,我……”忽然曾释黎猝不及防地握住靳徽的手:“这十年来,在下无时不刻不在思慕公子,今日得见良人……只愿与公子春风一度,聊解相思!”

靳徽简直惊得说不出话来,努力要甩开曾释黎的手,惊怒交加:“你说什么,你……”正要怒斥一番,来人炽热的唇舌已经毫不留情地压上来。

靳徽自是百般挣扎,咬着牙关,狠命地去推那人的胸膛。然而大病初愈,手脚力气哪比的上身强体健的曾释黎?不知不觉便被带向旁边的屋子,“吱呀”一声撞开了房门。门槛一绊,便摔倒在地上,身后背着的琴“咚”地一声正磕在地上,被曾释黎胡乱推到了一边。

靳徽此生从没觉得月色如此清亮过,照的红尘如此明澈,也将现下自己的不堪照的纤尘毕现,无处可藏。凄寒的秋风中,青年衣带散乱,单薄的胸膛与冰冷的青石几乎同色。靳徽的眼紧紧闭着,他觉得好冷,恍惚中想起童年冷雨,雨中先生递来的那把伞,阿喻生的热乎乎的屋子,父亲温暖的笑意。还有,那个面目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人端来的刚出锅的热汤:

“阿徽,好喝吗?”

“阿徽,快换下衣服,淋了雨要得风寒的……”

“阿徽,尝尝我这几天想出来的新菜……”

“阿徽……”

“阿徽!”身上的压力陡然一轻,靳徽睁开眼,曾释黎已经倒在一边,月光下的那个人神情全无平日温文和善,一双眼冷厉如鹰隼,滔天怒气的之下疼惜,自责,愤恨交加在一起,竟是十分的凌厉。

下一刻,他已被紧紧的抱住,炽热的怀抱勒得靳徽都有些呼吸不过来。靳徽的身子本有些颤抖,此时终于安定下来。他反手拍了拍仲五的肩,声音很低很轻,像是要散掉一般:“仲五,我没事……我……有些上不来气了……”

仲五赶忙放开脸色苍白的靳徽,慌忙低下头为青年整理衣襟。玉石样的皮肤上几点淤痕格外刺目,外袍也被扯破了一块,很是狼狈不堪。仲五一向极稳的手这一次却是抖抖索索,几次都系不上外袍的衣带,索性解下自己的外衫来给靳徽裹上,携着靳徽的腕子一路出了曾府。

然而第二天,卧病在床的这次却换了仲五。低烧烧了两天,大夫来开了些去除风寒,益气补虚的药。说是近日劳累过度,这才使风寒有了可乘之机。仲五昏昏沉沉,总叫着靳徽的名字,平日总是一副用不完力气的神采奕奕的人此番脸色很差,连唇色都有些泛白。

仲五这一病病了有七八天,除了处理些茶楼的琐事,靳徽便日日守着他,一如往日他对自己一般。只是靳徽不通厨艺,也不可能亲自下厨,饭菜都由厨房伙计做来,比起仲五的手艺自是差了一大截。

待仲五痊愈时,北方已传来消息:北秦军队正式南下,已经破了灵州的第一座重镇榆林了。

第五章

“咳,咳……”他咳了两声随即忍住,右腿中了箭的地方血怎么也止不住。

“看,血迹朝那边去了!”熙熙攘攘的人声,纷纷乱乱的脚步。

他失血过多的脑子已经糊成一片,再不能如往日一般进行精细严密的计算和思考。这已是他此次任务的第三次行动,而这回的算计陷阱却是极少遇到的能令他伤成这样的毒辣精密。宋烽,李骁已死,今日的目标正是曾逸群。然而似乎是计划暴露,床上本是熟睡的人在刀刺下去的时候陡然暴起,挥刀而来。在他反手格挡的同时,身后风声嗖嗖,两支箭破空而至。间不容发之时,他硬是一扭身子躲过射向背心的箭,却再也躲不过右腿的一箭。一时间,人声鼎沸,前路全由血色染就。

梅君的暗杀生涯,就这样平平添了失败的一笔。也难得那天,在漫天的火光中,有人看清了传说中鬼一样的身影——一身着犹如鲜血染成的红衣,飞扬的黑发系着银线绣就梅花的缎带。一对乌黑的短刀,一双死神一样冷冽的眼睛,所过之处,绝无生机。

虽说当夜躺在床上的是作为替身的影卫,曾逸群留得了一条命在。但是,富丽堂皇的曾府混乱中被烧了大半,昔日繁华化作焦土。夏侯翎安排在曾府的守卫也被杀了十之八九,几乎都死在了追杀梅君的路上。他们实在不明白,一个中了涂了“眠无息”的箭的人,听得见血液汩汩从身体流出去的声音,怎么还能跑那么远,杀那么多的人。那会是,什么样的一种执念?

“伤可好些?”问的人话中透着凉意,怎么也听不出点关心的意思。

“嗯,咳咳……”急促的一阵咳嗽。

“也难为你旧伤未好又添新伤……老头子已经基本上把本部移到琼阳了,这次任务完了,还有命的话,就找个合适的借口,到琼阳去吧。”

“……嗯,”好久才应了一声。

“你的身份,他们没有怀疑你吧?”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些阴寒的杀意。

“没有,咳咳……”又是一阵猛咳。

“你别激动,我还不会让人对他们怎么样的,”拍拍身旁的人的肩:“老头子说,时限可以延长到正月年后。这些日子,先养养伤吧。”

“嗯。”

“好了,那我走了。”短促的对话后,他站起身,鬼魅一般消失在夜色里。

独自坐在屋顶上的人,吹了半晌冷风,从怀中摸出一支竹笛来。伤还重,气也短,一支曲子吹得呜呜咽咽,断断续续,可是仍执着地吹着,在风中传了很远:

薤上露。何易曦,露去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

人死一去何时归。

最近江都城里又传来新的消息,一是调来江都的四名京官死了两个,都是出自梅君的手笔,曾府被烧的事更是震惊了整个江都;二是北秦军一路南下势如破竹,眼见两个月已攻下了灵州五城十三郡中的一半。最令人胆寒的是,北秦军过处,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尤其是久攻不下的镜川城破时,为一慰焦躁的北秦军士,大将竟下令屠城!昔日花树繁茂,物产丰饶的镜川十日间就化为一片血海废墟,令人发指。

自打中秋过后,北秦发起攻势以来,人人惶恐,有钱人早就打点好了逃往锦州的一切。加上灵州北部逃难来的难民,江都城一时间鱼龙混杂,混乱非常。不过,作为平头老百姓来讲,多少还是带点侥幸的心理,大多人都不愿背井离乡,放弃祖传的房宅田产,逃走的毕竟还是少数。

但是,镜川的事一发生,逃亡的难民明显多了起来。谁知江都会不会成为下一个镜川?况且北秦的残忍嗜血大有越演越烈的趋势,抢夺财宝早已司空见惯,甚至有让人以肉棍,滥杀为乐,简直称得上是丧心病狂。战时物资紧缺,趁机涨价大发国难财的人也大有人在,各种生活必需品的价钱都噌噌往上涨,官府的税收却一点也没减轻。人人自危,盗贼横行,江都处处听得见难民的哀嚎,街上一片破败萧条之景。

衡一琴茶的生意自然也受到了影响,国难当头,政府疲敝,不知什么时候也要当难民了,谁还有闲情逸致品茶听曲?落户江都没几年的几个伙计早就收拾铺盖跟着难民大军逃跑了,账房先生三个也走了两个,厨房帮厨的长工更不必说。还好生意不比往日,否则走了这么多人,茶楼里也要忙不过来了。

“公子,我,我是来告辞的,”紫衣女子背着包袱,有些为难地开口。

“嗯,去账房叫阿四支十两银子吧。”靳徽在书桌前写下一张字条递给眼前的女子。几乎是不成文的规定,茶楼里但凡要有人要离开,靳徽都会开字条支银子。乱世下,这不仅仅是逃生路上的一点盘缠,也是暖人心窝的一份情意。

然而,今日来辞行的不是账房先生也不是伙计长工,而是名动江都的“柳弹霜唱”二人中的柳兰心。她这一走,便意味着“柳弹霜唱”在江都从此绝矣。

靳徽温声道:“兰心,此去可有人同行?”言辞简单,却情深意切。

柳兰心闻言,一双顾盼生姿的眸子顿时水汽氤氲起来:“嗯,广善堂的徐公子就在前厅大堂里等着,我……和他一道去大理。”

“听闻大理景色宜人,钟灵毓秀,是个好地方。”靳徽起身一揖作别:“兰心,一路小心。”

柳兰心来茶楼已有七年。她本是乐坊脱籍的一名乐伎,嫁人没多久丈夫就死了,年纪轻轻除了一手好琵琶外再无谋生的手段,幸亏有靳老先生收留,这些年早已与茶楼里的众人如同亲人一般。要不是战乱,谁舍得走?柳兰心毕竟是至情至性的女子,她深深一福,哽咽道:“公子,保重。”

“嗯,一路平安。”靳徽的脸上带着微微的笑意,似乎柳兰心只是去出游,来日方长一般。

柳兰心咬了咬唇,不再犹豫,转身离开了靳徽所居的阁楼。这一走,便是天各一方了。

“阿徽,阿徽!”一身布衣的青年风风火火地冲进来,火急火燎地,声音传遍了偌大的大堂。

“又怎么了啊你,你还有脸过来!你……”阿喻看清来人,想也不想就忍不住破口大骂。阿喻虽然不大明白靳徽在曾府的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但是从那天两人回来时的脸色来看必定不是好事。何况,经过靳荣的手的,哪里有过好事?

来人正是靳荣,脱了锦衣玉冠,一身粗布百姓的打扮,看样子也是要出城逃难去了。

午后的阳光斜斜地照进空荡荡的大堂里,靳徽坐在桌前,心平气和地问道:“什么事?”

“丰泽,丰泽城昨日也破了!阿徽,阿徽你不走吗?北秦就要打过来了!”

堂里的人齐齐倒吸一口凉气——丰泽城破,便是宣告着灵州的两城七郡尽数落入敌手。而南夏主上昏庸,军队贫弱,战力低下又缺乏指挥有力的将领,以此下去,江都城破不过是早晚的事了。

堂上的人,唯独靳徽依旧一脸恬淡的煮着茶,似乎完全听而不闻,无动于衷。

“阿徽!你不走吗?”靳荣急急地上前几步,声色俱厉。

“阿澈,叫账房的阿四支十两银子给表少爷吧。”

“你……”靳荣额边青筋暴起,怒道:“靳徽,枉我爹做替死鬼救下你们,你竟然……”

靳徽截道:“阿澈,把楼里的所有人都叫来。”

小半个时辰之后,靳徽站起身,整了整已经洗的有些褪色的月白袍子,出乎众人的意料,竟是深深一揖到底。

“公子……”众人有些不明所以,怎的老板忽然就客套起来,行此大礼。

“诸位于衡一琴茶,于靳家,说来都算得上是有深恩的。然而同行千里,终有一别,如今战乱频频,时局动荡,愿意离开的就都去账房领十两银子南下吧。”

半晌,都无一人说得出话来,屋中静的似乎连过堂的风声都听得见。

“那……公子,你呢?”年纪最小的小镜忍不住问。

青年只是微微摇摇头:“我不走。”

第六章

腊月里,江都下了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

曾逸群还是死在了自己的府里。正是那个雪天,这次没有替身,也没有伏兵,他死的很安静。尸体被发现的时候,四肢已经冻僵了,面目泛着微微的青色。同一天发现的,还有曾家大公子的尸体。消息传出来的时候,江都的酒肆勾栏的老板都惋惜了好一阵,少了一个大主顾啊。

“公子身体还行吗?”阿喻提着刚从上个摊贩那里买到的腊肉,朝空气里呵出几口白气。

靳徽穿着厚厚的棉衣,显得有些臃肿。一张玉白的脸冻得有些红,几乎大半张脸都缩在拉的高高的毛领子里。走在热闹的集市上,嘴角难得带着几分若有似无的笑意:“嗯,我没事。”

“阿徽,买一些就早点回去吧,昨天刚下过雪,冷着呢。”裹得同样厚实的仲五朝手心呵了呵气,搓了搓冻僵的手。

这天气,正是腊月里最冷的时候。南方湿气重,冬天那寒意像细细密密的针似的,直直往人的骨头缝里钻。虽然如此,街上人还是不少。眼见新年将近,人们采购年货的热情一天赛过一天。天冷起来之后,北秦人有些适应不了南方的冬天,攻势明显缓了很多。江都人又恢复了往日悠悠闲闲安安逸逸的做派,管他打的赢打不赢呢,年总还是要像像样样的过不是?

一路逛过来,仲五和阿喻两个人四只手里都拿满了东西。靳徽本就体寒,一双手抄在袖子里,倒显得有些少爷做派。

“别跑,别跑!有东西总要大家吃啊!”只见几个小孩追着嚷着,前面被追的小孩手里捧着个馒头,别跑别回头做鬼脸。三个孩子脸上脏兮兮的,衣裳有几处破了,棉絮都露在外面,也都满是污渍,看模样多半是穷人家的孩子。

“哎哟!”跑在前面的小孩光顾着回头,一时没看路,一头撞在仲五的身上。仲五只是后退了一步,小孩被撞得仰面摔在了雪地里,手里的馒头骨碌碌正巧滚进了路旁的沟渠里。

小孩倒是机灵,爬起来就是大声哭嚎:“哇……都怪你,馒头掉了,你还给我……”一边嚎一边拿一双乌溜溜的眼偷瞄仲五一行三人的神色。

“公子……这……”阿喻有些哭笑不得。

“你赔给我……呜……”小孩见三人面色犹豫不定,看衣打扮着又是一副有油水可捞的模样,更加不依不挠,撒泼似的捶打着仲五。小孩的个头连仲五的腰际都不到,一张脸又是泥水又是狠命挤出的几滴泪,偏偏一双眼灵动狡黠,十足的一副无赖样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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