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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度几回幽——by萧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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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靳徽自幼体弱,恐在人间盘桓不了几年了,独善其身已是难得,更不敢连累他人此生美满姻缘。”

那天,她回房哭了很久,下决心要将这延展多年的情思就此斩断,这些年却依旧不能阻止自己记挂着他。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她一路思绪凌乱,眼前似乎还浮现着她出门时回望着他一袭织锦青衫的背影。却不知,此次一别,便是紫玉成烟,参商永隔了。

“不好了,阿喻,阿澈……仲五哥!”阿红一路闯进来,焦急混着惶恐的叫喊声回荡在喜气洋洋的茶楼里。

“阿红?怎么了?”阿喻匆匆跑过来,还没站稳,泪痕交错的女子扑进他怀里:“霜姐她……快去……去救霜姐……”

事态紧急,也来不及细问,众人便匆匆随阿红急赶向她们遇事的巷子。路上阿红呜呜咽咽,抖抖索索,终于是将事情的经过勉强讲出个七七八八来。

胡家的老板娘胡嫂年间为胡家又添了一子,茶楼与胡家酒铺多有往来,今日更是留她们喝杯茶絮叨片刻。阿红吴霜她们拗不过便留了一会,出来时天色已暗了,便想着抄近道快些回去。走到柳叶巷时,巷道狭窄而幽长,几个高大汉子迎面走过来,似有意要为难她们,左右都占着道不让她们过去。吴霜看几人神色不善就要拉着阿红退上大路,那群人不仅紧跟不放,还语气轻佻地攀起话来,起初只是问她们芳名几何家住何处之类,后来越发放肆,有些动手动脚起来。偏是如跗骨之锥,甩脱不去。

“后来呢?”

“后来……后来……霜姐叫我先跑回来搬救兵,她……呜呜……都是我不好……”

他们找到吴霜的时候,她发上蝴蝶兰的银钗正正的插在喉间,一丝鲜红的血迹映得修长的脖颈白皙如明玉,凄绝而又明艳至极。明亮的月光照着那张曾经温婉秀丽的脸,眼角一道泪痕斑驳。一双明如秋水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像是要穿透人的一层皮囊看进魂魄里去,像是要痴痴地看破苍穹问苍天,为何要欢情薄,为何有离人泪?

靳徽在江都的最后一个生辰终是以吴霜的死草草作结。婉丽的女子宁死也不愿受人侮辱,刚烈果决的结束了自己尚如夏花的年华。她的死如同是一首短短的小令,读之却似萧萧秋风吹落繁花,忍不住要让人掩面而泣。

头七过了之后,吴霜就下葬了。那天下着小雨,外面依旧湿冷湿冷的,阿红阿喻在葬礼完毕之后就请辞了。雨中显得更加萧条的江都城里,几人撑着伞,一直将他们送到城外。

眼看着离北秦进攻江都的日子已经屈指可数,江都的人口只剩下三四成,街面上更是十室九空。茶楼里死了人,生意更不用提。没多久茶楼里的人也挨个请辞,靳徽一一准了,还给每人支了二十两。要知道,留到这时的,谁不是对靳家死心塌地的?那情分又怎能是区区二十两可以衡量得过来的?

空荡荡的衡一琴茶,除了靳徽,只有一个人没有走。

“阿徽,今天开门吗?”仲五张了张口,还是下决心问了出来。

“不必了。”靳徽有点倦倦的摇了摇头。

第十章

这天的天气竟是一改多日的阴霾,冬末的暖阳照得衡一琴茶的牌匾熠熠生辉。茶楼空旷的大堂里,只有整齐干净的桌椅似乎还能让人隐约记起昔日宾客满堂的热闹景致来,因为少了人气,哪怕火盆烧的再暖,都让人觉得寒意直能渗进骨血里面。

草草吃过午饭,两人在大堂的阳光里坐着,沉默的空气流淌着,却让仲五有种喘不过气来的感觉。隔着桌子坐在旁边的青年比往日更加沉默,低着眉眼,无甚表情,只偶尔会咳嗽几声。近日发生的事太多,仲五一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来安慰靳徽,抑或是安慰自己?

青年又咳了几声后,仲五道:“阿徽,我去把炭盆再烧热些,楼里凉气重。”

“嗯,前些日子生病才好,你也该多顾惜自己身子。”靳徽淡淡的说:“这些日子你脸色一直不大好看,放在床边的药丸可有吃?”

加炭的背影僵了一下:“那是……”

“我写的方子,叫广善堂的伙计给做的。外伤药你多半不缺,内服调理却差些。”

简单几句,恐怕算得上是靳徽今天以来说过的最长的话了。仲五勉强转过头去看那人神情,平淡如水中似乎还多了点关怀之意,额发的阴影遮住了眼睛。仲五的心里早想得到有这么一天,略微失措之后便很快安然下来。人说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他十年所作所为,算起来莫说是足矣令任何一个南夏人感到齿冷,哪怕是他自己,也曾魇在那些血红的梦中难以自拔过,就算死后堕入阿鼻地狱受尽痛苦也是业报,怨不得任何人。

老头子早就说过,如若发觉有身份泄漏之兆,宁杀错也不可姑息,否则来日必有大祸。他虽看不清那双澄澈温和的眼睛此刻里面装着什么,但叫他灭口,是如何也下不去手的。

“你……多谢。”他低声道。

“那天你倒在阁楼后面的杂草丛里,血止不住的流,红衣都染透了。把你搬上来之后,没多久有官兵来问,装病也就打发走了。”靳徽道:“你受伤的事,只有我一个人知道。”

“我……你不怕惹来祸事?会连累整个茶楼。”半晌,仲五低沉的声音带些萧瑟:“以我的身份,合该早些赶出去才是保全之策。”

靳徽的声音很轻,说出来的话却让仲五觉得重的要命:

“不论在外面如何,回了茶楼,就只有一个仲五。”

千言万语,都止于此再不能出口。

晚间淅淅沥沥下起雨来,冬末的雨依旧冷得刺骨。随着这雨来的还有城外刚传来的消息,北秦大军,离江都已只有两个小镇,也就这几日间便要来了。

家国不保,性命堪忧,才最令人心寒。

他抬起头,楼上传来的琴声被风雨吹的支离破碎,依稀能辨别出是靳徽常弹的那曲《静观吟》,虽然只是首小曲,弹的却韵味十足。《心经》曰: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岂止现今谁人不是陷在红尘里摸爬滚打,就算逃去山林隐居避世,逃得过自己一颗心吗?岂能毫无挂碍,作壁上观?

孤灯下那人的脸,温热的烛火却衬的眉目倦冷。

他近乎贪婪地隔着潇潇雨幕看着阁楼上的人,忽然又有很多很多话想要和他说。他想说,外面雨大风冷,该关上窗免得着凉;他想说,春捂秋冻,春天还不算来,不该穿的这样单薄;他想说,已经不早了,应该收琴歇下才对他的病比较好。可是,平日这些琐碎却满是温暖关怀的话,此时却是怎么也说不出口。按说茶楼萧条,江都破败,他实在称得上是罪大恶极之人。虽然靳徽表现得毫不计较,但也令他心里更加自责。何以再能与他言笑晏晏,形同往日?

梅君从来是刚勇果决,计划周密行事狷狂的;仲五却繁杂细琐,事事入微事必躬亲。此时梅君的身份已出,然而站在楼下的,只能也只会是那个细琐中还带些优柔寡断的仲五。

他在江都已待不长,若是一走,这一生不知还能见他几回?刺客从来过的是刀口舔血的日子,何况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谁知什么时候他也会成为他人刀剑下的一缕亡魂?他强睁着被雨水淋得模糊的一双眼,眼眶酸涩都不愿眨一下。明日便是老头子给他的最后期限,杀完夏侯翎就要即刻奔赴琼阳,他想……他想,此刻该是最后一次见他了吧。

也许,也将会是此生的最后一次。

“外面雨大,上来吧。”琴声停了,楼上的人微微倾了身子向窗外,语气一如既往的淡。

他满身是雨,滴答而下的水珠缀满了一路,紧着眉抬眼看对面的人。面对毁掉自己家国的仇人,何以还能如此淡泊?何以眼中不见怨愤?

修长的手指骨节分明,执着紫砂茶壶滤过茶叶才倒了茶在杯子里。茶香袅袅,是上好的君山银针。那人的鬓发眉眼,一举一动,他早就看了十年看进了心里面去,但今时以诀别之意去看,竟是美得惊心动魄,忍不住想让人落泪。

他这样看了他很久,靳徽始终略微低着头,对坐无话。

“阿徽,”他清了清喉咙,字字都带着叹息似的:“江都要没几天了,北秦军已经到青寻庄了。你……还不走么?”

“我自六岁起,同父亲,哥哥流亡近五年,那时饥寒交迫,居无定所,见到穿官家衣裳的人都如惊弓之鸟一般惶恐。小的时候,觉得每日无一时是不累不痛苦的,十分羡慕在家待着的爷爷和小姑。”

“许是原先的逃亡生涯太过奔劳,这么多年泡在药罐子里始终身子也不见什么起色。病重时,我不止一次的想,为何当初没同爷爷他们一起留在季家的院子里,至少此后不再受病痛折磨。”

青年说着,面上神情却似乎是在说别人的事一般,竟毫无起伏:“所以,我不想走。”

“你……要在这里等死?”仲五的声音竟有些颤抖。

“听天由命吧。”他没说完就咳起来,咳得比往日都狠,似乎是要将心肺都咳出来一般。靳徽忙从袖子中取出绢帕来捂住嘴,半晌终于是止住了咳嗽。

待他拿开绢帕,嘴角竟有一丝红色的血迹,映着白皙的肤色,凄艳非常。

靳徽笑了,笑得能令雨雪霜花都失却风采,仲五看了只觉得心痛得像有千百只毒虫在啃噬。

“我是病入膏肓之人了,早死晚死不过就这几年,本没什么分别。”

仲五几乎目眦欲裂地瞪着眼前这个人,一向平和的脸上不禁现出怒意来:“你就这么一心求死?师长的期望,长辈的牺牲,朋友的感情,在你看来都是虚妄吗?哪怕是病痛,只有活着才有治好的希望,人生一世,命改不得,连运都不愿争一争吗?”

青年的眼中微微有些波动,他心里的希望稍稍亮起些来。谁知下句话又怄得他险些失态:

“我已经累了。”青年摇摇头,神色满是倦怠。

“那、那我呢,你我相识十年,对你来说也是一场梦一场空吗?”他忍不住,再也忍不住将这藏了十年的话问了出来。

“你我只是……”

“只是掌柜与厨子的关系是么?可是我心里,从来、从来……”

他低下头,在他心里,阿徽是那个可以在面临血海尸山后安定下来的所在,是那个可以让他以一个普通人身份平安喜乐地生活的所在,是他二十年来不见天日的暗杀生涯中唯一温暖他的所在。在他心里,阿徽是家人,是朋友,是兄弟,他与他,可以战乱不离,生死不弃。

所以,他不会看着他死。他要让他好好活着,倘若可以的话,他要一辈子陪他抚琴煮茶,闲云野鹤地过下去。

十年的时间足以让往昔一切一切的回忆酿成一坛醇香却也热烈的酒,他记得他琴声里的孤寂哀伤,记得他极少喝醉时流露出的那一点点风流情态,记得他让自己娶吴霜时决绝的神情……他总想着与他人保持一定的距离感,好让别人对他少些眷恋感情,无牵无挂独自的去等待终结的一日;可仲五也早就暗自发下誓愿,此生无论以什么样的姿态身份,也要陪伴着他。总有一日,他要将这经过长久岁月沉淀发酵后的酒拿出来,与眼前这个人,一醉方休。再不让他,始终只能沉浸麻痹在哀伤的曲调里,孤独地去看一年又一年的草木枯荣。

长久压抑的感情忍不住要喷薄而出,他再一次强压下来,努力用平静的声音说道:“阿徽,阿徽,我心里面,从来不曾将你看做简单的雇主掌柜。我知道,自己对你隐藏的太多,你恨我骂我都是应该。可是,一个人只要活着,就有不断的希望,就总会有开心的事情。错都是我的,罪有我来担,你不要放弃自己,好不好?”

他紧紧盯着眼前的人,心心念念盼他点头说出声“好”来。

“我……人总是斗不过天命的。”靳徽倦倦地摇了摇头。

忽然下颌被略显粗暴的抬起,带着些许侵略感的唇舌不由分说地压过来,雨水淋湿的发触到额头,渗着冰凉的寒意。

他一惊之后,伸手去推来人的胸膛,却被一把圈在湿冷的怀里动弹不得,挣扎后退逐渐都变得徒劳无功,相反还被逼出点欲拒还迎的意味来。沁人的梅香带着冷意袭来,那人的动作也渐渐变得温柔下来,细致而疼惜的,吻着他。

他被带倒在铺的整齐的被褥上,束得规规矩矩的发髻乱了,掩得服服帖帖的衣襟乱了,淡漠的

神情乱了。心,也乱了。

他靳徽这二十七年是有无数值得羡慕夸耀之处的,生得一副清俊疏逸的好相貌,读得满腹诗书的好学识,开得江都谁人不知谁人不晓的茶楼,弹得承自名师独步江南的一手好琴——可是,才子多病佳人薄命自古天理,他不敢要承诺,不敢去妄求死生契阔的誓言,更不能去奢望什么白首不相离……他不得不将一切寄托在琴上,以琴声去填补那经年累月的孤独寂寥,期许琴能给予自己哪怕一点点温暖的慰藉。可是琴呵,终究只是块木头,冷的时候弹,只会越弹越冷。怎么办呢,他不愿,不愿待自己化作一缕亡魂时,看到那些悲戚苍茫的脸,看他们从今往后只能凭借回忆拼凑起支离破碎的往昔岁月。

但是,此生,此生总要放纵一次,才不枉走这一遭。待他日游历幽冥,回首这一生时,不至于入眼的全是种种令人叹惋的遗憾。

他这样想着,安然闭上眼不再挣扎。

“嗯……”感到身下的人微微有些蜷缩,像是疼又有些像是怕,仲五俯下身子在他耳边吻了吻,喑哑的嗓音带着点诱哄的温柔心疼:“别动,阿徽,一会儿就好了,忍一忍就好了。”说完他拨开他被冷汗濡湿的鬓发,慢慢的从前额一点点吻到被咬出血丝的唇,又是一个缠绵的深吻。

青年忍着咳嗽,强迫自己睁开眼睛,正撞上仲五深如幽壑般的一双眼。他伸过手来,坚定而又缓慢的,与他十指相扣:“阿徽,等我,等我回来,不要死,不许死。”

这么多年,他平生第一次面对自己的内心,声音虽轻得几乎听不见却清晰非常:“好。”

于是顺理成章的,一晌贪欢。

第十一章

靳徽醒来时,午时的阳光亮的照花人眼,头顶上是矮小的船舱,自己正躺在简陋的木床上,随着水流浅浅的摇摆。身上的被褥都很厚实,衣衫干净整齐,连头发也拢的一丝不苟,桌案上依旧是自己常弹的那张“一池波”琴,还有常用的那套紫砂茶具。除了身上的钝痛之外,昨日的一切都仿佛不过是逝水无痕,一场迷梦。一切,都像是那人早就为自己安排好的。

他勉强支着身子起来,一步步慢慢地挪到舱边。船尾是摆船的艄公,戴着斗笠,银白的须发迎着江风飘动,嘴里哼着几句跑调的乡间民谣;船头坐着个少年模样的年轻人,逆着光看不大清样貌,懒懒散散的箕坐在那里闲闲地看两岸的风景。两处相合,竟是一幅极闲适恬淡之景,令人不由得心头松下来。

靳徽刚想开口与那少年搭话,谁知先出口的却是一阵低咳。他抓紧船舱的木框,忍不住弯下腰去。呃……不动还好,一动腰也痛得要命,险些就要摔倒在船板上。

“先生!”刚才还怡然自得地坐在那里的少年闻声几乎一个箭步就冲过来,一把稳稳地扶住靳徽,语气急切里带几分关切甚至一丝责备,却是十分的情真意切:“先生怎的乱走,千万莫要跌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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