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断阳春——by白日梦0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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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燕境内狼灾乃是一患,人所共知,且今年狼群之多较往年犹重,但能将两千人马困成这样的却是闻所未闻,几名校尉俱都半信半疑。怀舟虽素知武城不打诳语,然如此骇人听闻之事,也不免存了几分疑虑。

「整队,两人一骑,全军回返哀牢关。」冷眼扫视一圈,压下众人窃窃私语,怀舟挥手命武城站起,「你在前面带路。」

这一干将领无不是雍祁钧一手提拔调教,恩威并重下对安亲王敬重有加,推父及子,倒也无人敢驳怀舟面子,虽肚中腹诽无数,却各个依令而行,自去整饬人马。

因收拢了渤耶部众存活的战马,镇北军二人一骑之下绰绰有余,不多时便列队齐整。

怀舟上马后自亲卫手中接过怀风,拿披风裹紧了抱在身前。齐光祖恐他不便,请示道:「还是末将来带二世子吧?」

怀舟低头看看怀里不安的睡脸,心道:这样一个弟弟,如何放心交给外人。

摇了摇头:「我自己抱着就好。」

眼见士兵都上了马,武城一骑当先前面开路,千余骑往哀牢关驰行,因每匹马上多载了一人,较之来时的风驰电掣不免慢上许多。

行了近一个时辰,方才见到点点火光,正是狼口余生的兵士点起来取暖的篝火,几百个浑身血污的士兵神情疲惫恐惧,待看清靠近的军队是己方同袍,放松之余竟有不少人止不住痛哭流涕。

行到跟前,武城勒住了马,指着前方,「世子您看,就是这些野狼咬死我们的人马。」

时近卯末,天际已些微发白,极目四望,一草一物清晰可辨,一众人等顺武城所指看去,只见数千匹战马倒卧地上,大团大团血糊糊的肠子脾胃等内脏从腹部淌出铺了满地,间中夹杂着数百士兵的尸体,或残了手脚,或断了喉咙,各个血肉模糊成一团,然更多却是密密麻麻的狼尸,大的小的胖的瘦的,粗粗一数已有三四千之数,僵直尸身上犹自龇出森森白牙,狰狞可怖,方圆不足两里的草场上,人尸马尸狼尸混杂堆叠,宛如修罗狱场,饶是一众将领百经杀戮,亦不禁骇然变色,待浓重的血腥气随风扑鼻而入,更是各个脸色发青,恶心欲呕。

「老子长这么大还没见过这么多狼,敢情全北燕的狼都聚到这儿来打咱们镇北军的秋风,真他娘的邪性。」

死一般的沉寂中,不知是谁嘟哝出这么一句,听者无不心有戚戚,登时七嘴八舌议论纷纷,马绍武等人先还道武城领兵无能,这时也不言语了,只咋着舌头倒抽冷气。

压下胸腹间翻江倒海般的一阵恶心,怀舟皱眉不语。他这一仗本是算无遗策,原该大胜而归,却不料让群半途而出的野畜坏了好事,心中自是不豫,但看这等场面,也知绝非人力可以挽回,武城能带着一千来人保住性命,实已是万幸,除了徒叹一声人算不如天算,竟是不能再行苛责。

「今年怎的冒出这么一大群狼来,怪道渤耶牲畜死的那样多。」

「要这么说,渤耶人和咱们这些弟兄都得算是死在这群狼上。」

「直娘贼,原来是这群畜生为祸。」

……

窃窃私语声越来越大,渐成嗡嗡一片,昏沉中的怀风被吵醒,迷迷蒙蒙一张眼间,血腥场面闯入眼帘。他年纪尚小,几曾见过这等景象,登时浑身一颤,唇上血色退得一干二净。

怀舟不提防他这时醒来,只觉怀中身子微微发抖,低头一看,便见怀风一双眼睛睁得大大,死死盯住那片尸群,一脸惊恐。

「别看。」

低喝一声,怀舟伸手捂住弟弟双眼,顺势扭过他面孔埋进自己胸前。手掌下的眼睛眨了几眨,长长睫毛刷过掌心,带来一阵湿意,不知是凝结的露珠亦或未干的泪水,柔软得令人心悸。

收整了伤兵的队伍行进间更加缓慢,劫后余生的人向同袍讲述着与狼群殊死相搏的经过,惊恐绝望过后虽也为葬身狼口的几百兄弟伤心,但更多还是生还的安心与庆幸。

天色渐渐亮起来,守军站在哀牢关高耸的城墙上,远远望见自家这一支伤痕累累的队伍,利落地打开大门迎接入关。

副将陈英在经过半夜厮杀后全歼渤耶残余,早已回返,等了许久不见怀舟回来,已是心焦,这时才算松一口气,一面遣人飞奔去帅府报信,一面悄悄将齐光祖拉过一旁询问情形。

怀舟这一仗打得极是窝火,不愿多提,只淡淡吩咐陈英撒善后,带着亲兵先行回了府。

怀风伤口疼痛,醒来后便再睡不过去,咬着牙蜷在怀舟胸前一声不吭,偶尔忍耐不住,也只闷哼一记,怀舟怕马背颠簸害他疼得厉害,不敢过分奔驰,回府路上只控着缰一溜小跑,进了府门便将抱他下马来。

府中周管家一早得了信儿在门口候着,见着怀风一身血污半死不活让大世子抱进来,先就白了一张橘皮老脸,一面领着怀舟往后院卧房走,一面哀哀叫,「我的世子爷,这可遭了大罪了,还不叫王爷心疼死。」

说着说着红了眼圈,倒像伤的是自己亲孙子。

「又不是什么重伤,老周就爱大惊小怪。」

回了家,怀风心头一松,身上虽难受,精神倒比方才好些,强笑着安慰老管家,「我不过流了点血,养两天便好,哪里就把你唬得这样。」

又嘱咐,「爹爹问起,只说是小伤,莫让他担心。」

说是这样说,可一出口声音又低又弱,哪个肯信,越发惹得老管家提提溜溜直抽鼻子。

第五章

这帅府是王府规制,前后几重院落,层层叠叠,怀舟跟着周管家一阵七拐八绕进了后边的东跨院。

院子甚小,只一溜三间正房,正是怀风居处。

一进屋,桌子上热水巾帕白布伤药等疗伤之物已摆得满满当当,一个花白胡子七十开外的矮胖老头儿坐着,见着三人进来方才站起,略施一礼后指着内屋道:「劳驾大世子将二世子放到床上。」

怀舟将怀风放下后环视一圈,不见一个丫头小厮在屋里侍候,浑不似寻常府第伺候主子的模样,不禁皱眉,正要责问,却听那老头儿又道:「王爷牵挂两位世子,在书房中等足一夜,大世子不妨先去问安,二世子这里自有老头儿照看。」

怀舟不知这老头儿什么路数,行止间非但傲不为礼,又拿安王名头儿来赶他出去,大是恚怒。他初回王府,不明其中纠葛,不便发作,但眼神却止不住冷了下来。

「哥哥,这位是爹爹专门请来为我看病的胡太医,有他在便好,你先去见爹爹吧,他一宿没睡等咱们,心中不定怎样惦。我这边没甚要紧,你莫担心。」

怀风躺在床上,见哥哥不说话,以为他担心自己伤势不愿便即离开,于是扯了扯怀舟袖子,轻声安慰。

怀舟垂下眼帘,再抬起时已是平静无波,冲怀风点点头,迈步出门。

他前脚走,周管家后脚跟着,待出了东跨院便将院门掩上,叫了两个小厮站门口候着。怀舟看了心中一凛,问道:「平日里都是谁伺候怀风,怎的不过来听差,只一个人在里头照看,出了事怎生是好?」

周管家哈着腰赔笑,「大世子不知,二世子是向来不要下人进屋伺候的,一干丫头小厮历来只在院子外头听唤,生病时尤其如此,除了胡太医,莫说进屋,其余人等便是连院子也进不得的。」

一边说一边觑着怀舟脸色,「大世子放心,这胡太医原是太医院的掌院,医术最是高明,二世子生病从来都是他给诊治,再没出过差错的,莫看他年纪比我还老,手脚却利落,一个人尽对付得了。万一忙不过来,只扬声一叫便是,小的便在外头候着,随时遣人进去也是来得及的。」

怀舟听完,默然无语,半晌,眼神闪了几闪,转身去了。

雍祁钧此刻正闭目养神,他头次将两个儿子一同遣去杀敌,一夜间提心吊胆不能成眠,索性也不回卧房,便在书房中等候消息,直至辰初接到军报,两个儿子率军回返,这才松一口气。稍后得知幼子受伤,不免一颗心又提上半空,便要前去探视,他本熬了一夜,此时精神不济,一站起来便即头晕目眩,幸得被下仆扶住才未倒下,如此一来,便只得靠在罗汉榻的大迎枕上休息。怀舟进来时正见到父亲端着碗药汁啜饮,脸色灰白,神态较之昨日更显得苍老了几分。

「儿子率兵失利,请父亲责罚。」

怀舟站到跟前,单膝跪下低头请罪。

雍祁钧吞下口中药汁,咳了两声,劝慰道:「也不算失利,毕竟是胜了,北燕狼灾今年如此之重,谁也没能料到,原不是你的错,换做是我带兵,也不过便是这般。起来吧。」

怀舟回返府中不过移时,便是趁着安置怀风的功夫,陈英已将一战情形报与安王知晓。

于长子统军之法杀伐之断,雍祁钧从头到尾听的仔细,又听说怀风伤势不甚严重,怀舟已然亲手施疗,更是欣慰,言语中颇为嘉许。

便在这时,仆役端了早膳进来,竹节馒首细粳米粥,各式酱菜摆了一桌。雍祁钧久病之中早已没了胃口,吃不得荤腻之物,饮食上尽是些清淡口味,这时看了却直摇头,脸带不悦。

「怎么尽是些素的,世子征战一宿,吃这些能填得饱肚子。我近日没精神过问家务,底下便这般不经心了。」

那仆役也是个机灵的,忙陪笑道:「这早膳是给王爷您预备的,哪儿敢有油腻之物,两位世子的饭菜却是厨房单做的,新鲜獐子肉蒸的大包子,才出锅,怕味道熏了您没敢往这儿端,正要请王爷示下在哪儿用膳呢。」

顿了顿又忙补上两句,「二世子那儿得了胡太医吩咐,还单有一味人参鸡粥,已经着人送过去了。」

雍祁钧这才点点头,「便摆这儿吧,快些端来。」

又命怀舟坐下,「先吃些粥暖暖胃。」

怀舟此刻方知父亲竟是连荤腥也进不得了,诧异中一阵黯然。

「父亲闻不得荤腥气,儿子还是去外面用饭罢。」

雍祁钧淡淡一笑,「听他们瞎说,哪儿那么邪乎,你只管吃你的。」

又一叹,「咱们父子多久没一起吃顿饭了。」

怀舟听了便不再言语,趋前几步扶安王落座,自有下仆为两人盛粥布菜。

怀舟忙碌一宿,早饿过了头,一碗白粥下肚才觉出饥火中烧,不一时包子端进来,一气连进五六个方觉出七八分饱。待又吃了几口粥,便撂了筷子端茶漱口。

「王爷,胡太医请见。」

一顿饭堪堪吃完,仆役来报,雍祁钧忙放下茶盏,「快叫进来。」

不一时,胡太医进来,略一施礼,禀道:「好叫王爷放心,二世子伤得不重,将养些日子也便好了,只伤得不是地方,行动颇有不便,须得小心伺候。」

说着瞟一眼怀舟,「大世子倒像是通晓疗伤之术的,伤口包得极好。唉,老头儿年纪大了,一人照看二世子力有不逮,底下仆役各个笨手笨脚,竟没个顶事的,说不得要劳动大世子帮着照看几日。」

雍祁钧听闻幼子无碍,心先放下一半,但听要长子前去照应,不免踌躇,暗恐怀舟不悦,正自沉吟,已听怀舟道:「既如此,怀风那屋里再加张床我睡,倒方便看顾。」

雍祁钧不料儿子这般好说话,一愣之后随即微笑,频频颔首,「我儿于孝悌一道上颇得事理。」

胡太医是老的成了精的,眼见他二人一副父慈子孝,便不动声色的附和称赞两句,听得雍祁钧越发喜动颜色,连带着精神也健旺几分,怀舟看在眼里,心中有数,只做出一副恭顺之态。

用罢饭,雍祁钧让下人搀着回房安歇,怀舟名人备下热水,将一身血污洗刷干净,换过衣衫往东跨院而来。

怀风经胡太医重新包扎一番,此刻盖了床厚被,正让小厮扶着喝药,一见怀舟进来,眼里顿时一亮,「哥哥。」

他这卧房极是宽敞,除了自睡的一张雕花架子床,靠窗又放了张罗汉榻,是才从别屋搬来的,上面铺着簇新锦褥秀衾。

怀舟见这屋里生着地龙,便解下外袍往榻上一坐,问:「伤口可还疼吗?」

怀风一指眼前那碗黑漆漆药汁子,苦笑,「胡太医说吃下这药便镇得住疼,他医术高明的很,说话自然无虚,只这药忒难喝了些,也不知拿什么熬的,又苦又麻,叫人咽不下去。」

那药才熬出来,热气腾腾的,发散的一屋子药味,怀舟光闻那味道已觉恶心,心道喝进嘴里不定什么味儿,正要说几句「良药苦口」之类的安慰之词,便见怀风闭了眼屏了气,一口将药汤子灌了下去。

吃过药,小厮端来茶与怀风漱口,又呈上一碟子蜜饯,怀风捡着几颗杏脯含了,挥手打发小厮出去。

「你在院门口候着就是,我不叫别进来,那碟子放哥哥手边。」

怀风此刻气色比一早强得多,怀舟看在眼中,倒真有些佩服那胡太医手段,想着这里暂且用不着人伺候,见弟弟急着将人支出去,便也没拦。

不一时,那小厮出了门去,临走前将碟子端到榻前一张方几上,那蜜饯一端到近前,怀舟便闻到一股异香,又见腌制出的各色果子五颜六色缤纷悦目,他虽不喜甜食,这时也忍不住捻了一颗琥珀色杏脯,在指间把玩片刻,问道:「你平日里不让人近身也就罢了,碰上这种事,身边难道竟没一两个信得过的人进屋伺候?」

怀风吃过粥后又吃了一大碗药,怕逆了食,不敢便睡,倚在靠枕上正觉闷得慌,巴不得怀舟主动搭话,虽见问的是这等私密之事,也不避讳,一五一十娓娓道来。

「小时候有我娘在,她医术比这胡太医还高明些,平日里起居也好,生病也罢,照顾我是尽够的,便没再安排贴身内侍。一来怕我不自在,二来也是顾忌爹爹脸面,我这样子,万一传扬出去,于爹爹名声上不大好听。」

想起过了世的娘亲,怀风心中一恸,眼眶微微红起来。

「后来,我十岁上头娘亲生病走了,爹爹本是要指派几个机灵乖觉的小厮与我,可我那时也大了,晓得自己同别人不大一样,心里别扭不肯要,爹爹无法,便去同皇上说,要了这胡太医进府,只伺候我一人。他以前是专为皇上诊脉的,口风紧,一干家眷又都在京里,不怕他向外说些什么。我日常里起居都是自己来,原不需人服侍,只遇着病时要人伺候几日,有胡太医一人也够用了,这几年都平平安安过来,哪里想到这次伤得不巧,竟会这般狼狈。」

他说的轻描淡写,怀舟却听出其中酸楚,一时不知如何安慰,沉吟间,一颗杏脯让他捏得软趴趴烂成一团。

「哥哥不喜这蜜饯味道吗?」

「哦?不是。」

怀舟不意竟会为了这弟弟发愣,回过神来,见怀风黑黝黝眼睛忽闪忽闪盯着自己,不免微微发窘,慌乱中将指间那一团软泥扔进嘴中。甫一入口,只觉股酸味溢满齿间,随后便是一丝丝清甜,不同一般蜜饯的甜腻呛人,竟是极爽口回味,不由脱口而赞,「好吃的很。」

怀风闻言大乐,得意道:「这制蜜饯的方子是我娘想出来的,采八成熟的果子,拿掺了甘草、桂花、陈皮的当年新蜜来腌,味道同外头卖的可不一样,爹爹也是极爱吃的。」

一边说一边冲怀舟笑,「原来哥哥喜欢吃软烂些的,赶明儿我告诉厨房,叫他们蒸的软了再端上来。」

怀舟正欲再去拿块梨脯来尝,听了这话,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只得含含糊糊嗯了一声,那梨脯拿在手上,怎么也不好就往嘴里送,来回捏得软了,才算吃了下肚。

这一碟蜜饯极是开胃,怀舟吃得上瘾,不知不觉一扫而空,再看怀风,已是耷拉着眼皮不言声了。

他那药原是用镇痛安神之物熬的,此时药效上来,不多时便睡沉过去,脑袋顺着靠枕歪下来,看去分外乖巧。

擦净手上蜜汁,怀舟过去将枕头放平,轻手轻脚扶怀风躺下。他原不是惯于伺候人的,动作间哪里照应的周全,一床被子不免团起一块,露出怀风下身,想是为着换药方便,竟是什么也没穿。

怀舟让那大片白腻肌肤耀得眼花,暗道这弟弟实是生的过于秀致,又想怪不得方才急着遣那小厮出去,这等样子,确是不便让人看见,也只得自己这兄长方能照应。

一想到日后征战沙场少不得再遇险情,感喟之余,怀舟不禁一阵头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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