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断阳春——by白日梦0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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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与渤耶一仗打完,边关着实消停下来。北燕靠近哀牢关的其他部族均从互市中得了好处,年关尽过得,谁敢无故挑起边衅,北燕朝廷又远在上京,据此五百余里,渤耶所剩妇孺老弱不几日便让其他部落瓜分个干净,竟无一人将灭族之事上报,一场战事便算悄没声儿的落了幕。

倒是怀舟,经此一战立下威风,边关将士无不晓得安王这虎父生了个虎子,如此将才帅种接掌镇北军,自是顺理成章,上下安定。只不过还未过得半月,京里忽然传来圣旨,着安王归京养病,不消半日,皇后懿旨又到,只说太后想念孙儿,命安王带了怀舟怀风一并回京。

天家事务素来诡谲,如此一前一后两道旨意看似平常中却透着股怪异,雍祁钧并怀舟深谙背后另有文章,父子俩心照不宣,不动声色接了旨,翌日便启程归京。

一入腊月,一日冷似一日,通往平京的官道上殊少行旅,倒是林间小路,因着安王车驾而显出分热闹。

百十名铁骑亲卫披着厚呢披风护卫在两驾马车前后,徐徐而行,怀舟策马伴在车旁,寒风凛冽中亦不见丝毫瑟缩,身姿挺拔,端的是英风飒飒,一干亲卫虽被冷风吹了一日,见主子尚且如此吃得苦,又怎敢偷懒懈怠,各个挺直了腰板赶路。

眼见快上大路,后面那辆马车帘子掀开,怀风探出头来。

「哥哥就是小心,这里便有盗匪,又有几个不要命的敢劫镇北军护卫的车驾,哪里用你亲自护卫。这下快上官道,再有半个时辰便是驿站,让武城他们盯着些也就是了,哥哥上车来陪我坐坐吧,躺了一日,闷也闷死了。」

因箭伤未愈,怀风一路被圈在车里,早已闲的发慌,这时装出副可怜巴巴的样子一迭声央求,几声「哥哥」只将怀舟叫的一颗心软似面团,当下弃马乘车,来同怀风做伴。

车厢里铺着厚厚一层狼皮,怀风穿了袭貂皮褂子,裹了两床锦被半躺在上面,身后一个大迎枕,怀中一只铜手炉,饶是如此还觉冷得难受,见了怀舟进来,忙掀起被子让哥哥钻进来并坐,又将手炉递过去。

「哥哥暖暖手。」

这一路行来,怀舟不停运转内息驱寒,倒不若怀风那样怕冷,只不过见弟弟如此贴心,不便拂了一番好意,于是接过炉子在手中捂了捂,不大一会儿又塞回怀风手里。

便是这转眼的工夫,怀风双手已是冰凉一片,怀舟触到,吃了一惊,想那伤势已好了七八成,再加上每日里人参茯苓不知吃了多少下去,如何还这般体虚,一边讶异,一边扣了怀风尺关处细探脉象。

一探之下,觉脉搏跳动平稳,虽因伤势略显虚弱,倒未见甚不妥之处,实与常人无异,唯因如此,怀舟才觉怪异。想父亲出身神兵谷,内功心法尽得真传,怎么最得宠的幼子却未学得一星半点,倒似个寻常武人般。

「胡太医早上才给相的脉,说再有几日便好了。」

见兄长一脸凝重,怀风笑着宽慰,换来怀舟淡淡一瞥。

「父亲没教你内功心法吗?」

怀风一愣后方才领略到怀舟疑问,笑容立刻僵在脸上,渐渐地消失不见,低下头去,好一会儿,细如蚊呐道:「爹爹说我身有残疾,丹田存不住气,习不得内功,神兵谷心法走的又是阳刚路子,勉强练了,于性命有碍。」

怀风隐疾原为武学上大忌,怀舟已浑然忘却,此刻一怔之下恍然大悟,甚悔失言,见怀风神情郁郁,一双手紧握成拳仍止不住微微颤抖,顿觉心疼。他性子刚硬,说不来甚么软语温言,一时不知怎生安慰,只得将怀风一只手包在掌中紧紧握住。

他这样一声不吭,怀风却渐渐平静下来,松开拳头反握住怀舟大掌,轻轻道:「没事的,我又不去江湖上跟人比武斗狠,会不会内功有什么打紧,战阵上对敌厮杀,外家功夫便足够用了。」

怀风一双手看似白皙,实则厚茧遍布指掌,怀舟一摸之下已知弟弟是于刀剑上下过苦功的,想是欲用招式之精妙娴熟弥补内劲不足,这其中又不知有父亲几许用心良苦。

他兄弟二人这样肩并肩坐着,各有所思,一言不发亦不觉气闷。怀风只觉哥哥身上热似火炉,暖烘烘的甚是舒服,不知不觉靠到怀舟身上,挨紧了取暖,眼看快到驿站时竟睡着过去,脑袋从怀舟肩上滑落怀中。

前一刻还在郁郁寡欢,转眼已忘却烦恼酣然入梦,怀舟不料弟弟如此不识愁字一味,捧住胸前瞌睡得滴里嗒楞的脑袋,哑然失笑。

因顾忌安王病体,车驾行得甚慢,眼看已是腊月二十,一行人马才进了平京,周管家等仆从都是先行几日回来候着,一早将王府整治出来迎候主子入住。

雍祁钧一路颠簸,虽有胡太医从旁招呼,下车时精神亦显不支,被一众内侍拥上床榻后便再起不了身,只着怀舟怀风前往宫中面君。

怀风此时伤势已经见好,同哥哥一道安置好父亲,换过世子服色一并乘车往宫中而去。

安王入城的消息早已由九城巡防司报入宫中知晓,怀舟怀风才在宫门前面下车,已见六宫总管太监刘福站在门口相迎,见了他俩颠颠地过来请安。

「可有老日子没见两位世子爷了,皇上皇后想念得紧,一听安王爷车驾回京,立刻打发老奴来迎。两位世子爷一路上可走的顺畅,王爷身子安好?」

刘福是随侍当今圣上三十年的老人儿,深得宠信,等闲皇亲朝臣概不放在眼中,唯独安王不同别个,故此对怀舟怀风亦是另眼相看。

「父亲身子尚可,有劳公公惦念。」

行走宫中言多必失,怀舟又不喜多言,回过一句后再无他话,怀风却是时常出入宫禁同刘福混熟了的,又仗着太后皇上宠爱,素来言笑无忌,往宫里走的这一段路上扯住刘福手中拂尘笑闹,「大冬天的也不闹蝇子,刘公公见天儿捧着它做什么,倒不如换只手炉抱着,三九天也冻不着。」

刘福一张圆饼脸上笑得见牙不见眼,乐呵呵道:「也就小世子您爱同老奴这般玩笑,仔细让太子殿下瞧见,又要教训您不稳重。」

怀风一愕,「太子哥哥也在?」

「可不是,一大早就进了南书房同皇上议政,本是要走了,听说安王爷回来便又留下,说是等安王进宫时给王叔请安,方才皇后娘娘也来了,眼下都在宣和殿呢。」

怀风一听,脸色登时一垮,当即放开拂尘,敛眉屏息,肃手肃脚,作出副规规矩矩的恭谨之态。

自打相见,怀舟只见弟弟一派精灵率真,乍然见他装得老成样子,煞是不惯,暗暗纳罕,想太子怀乾不过比自己大上一岁,秉性宽厚,待一众弟弟们素来是十分威严中又存了三分和气,正是一副嫡长子风范,怎的就让怀风怕成这样,倒比对自己亲爹还忌惮几分。

隆冬之际,万物肃杀,宫中又甚少植树,从朱雀门到后宫这一段路上,景色甚是单调,只一色的金黄琉璃瓦在暖阳照耀下晃得人眼花,直到临近宣和殿,才见几株病梅矮松制成的盆景点缀道旁,殷红苍翠之中显出几丝热闹。

将怀舟怀风领到宣和殿外,刘福先行进去通禀,不多死便有两个内侍打起帘子请两人进去。

怀舟怀风自幼谙熟宫中礼仪,略一整肃衣冠,垂首走进殿内,跪下问安。

宣和殿乃是历代皇帝起卧之所,外殿于隆冬中升起地龙,又燃起碳炉,俨然一所暖阁,今上景帝雍祁奕同褚氏皇后一左一右坐着,正闲话家常,太子怀乾于下首相陪,见了他二人联袂进来,齐齐笑起来。

「才念叨着安王车驾怎的还未到京,巡防司便报进来人到了。」

怀舟是皇上亲侄,又是皇后的嫡亲外甥,更是同太子一起长大的得力兄弟,论身份比庶出的皇子还要尊贵些,皇后见了自然欢喜,说话声调都透出几分轻快。

景帝亦是许久不见两个侄子,见两人一个英武,一个俊美,皎如芝兰玉树,又都是文武双全,实是这一辈宗室子弟中的翘楚,不禁代弟弟高兴,同安王一模一样的面孔上露出和蔼笑容,待两人行完礼,招手道:「站近些让朕瞧瞧。」

待两人站到近前,上下仔细一瞅,笑意更浓,点头赞叹,「王弟好福气,生的两个好儿子。」

又问:「你们父王呢?没进宫来吗?」

「父亲旅途劳顿,进京后体力不支,已先行回府休养,不能觐见皇上,特命我二人入宫请罪。」

怀舟禀完,景帝面色已凝重起来。这王弟是他孪生手足,情谊非比寻常,又是当之无愧的一代名将国之栋梁,眼见病起沉疴,于公于私,均是景帝心中大痛。

「皇上请宽心,父亲最近心绪宽敞,病情颇有起色,今日实是劳于行程方觉疲累,休养几日当无大碍。」

对这怜惜自己的皇伯父,怀舟一向敬爱有加,亲近孺慕之情比待安王更甚,反少了些在父亲面前的拘谨,见景帝难过,当即宽慰。

怀风亦道:「父亲这些时日气色好得多,饭量也增了,高兴时还能吃得下荤食呢,好生调养一冬,说不得明春便好了。」

他两人一唱一和,说的景帝面色和缓起来。

太子一直站在一旁默不作声,这时插话道:「我宫里有新近得来的几只老参,明儿个拿去给王叔配药,但凡有什么需用的药材,只管跟太医院说就是。」

「谢皇兄。」

「谢太子哥哥。」

怀乾颔首而笑,促狭道:「怀舟倒也罢了,怀风今儿个竟这般懂事守礼,还晓得道谢,可见是有长进了。」

因身残之故,皇上安王太后无不对怀风多加怜宠,皇后亦因亲妹所为更多两分歉疚,是以众人将怀风娇纵得淘出了圈儿,偌大宫中,竟只得怀乾仗着太子身份,又是长兄,方敢严加管教,才不致令怀风无法无天。因此上对这太子哥哥,怀风委实又敬又畏,对答行事无不依足规矩,生怕又被教训一番,只是他性子散漫惯了,见怀乾如此和颜悦色,登时将往日里受的教训抛诸脑后,腾地扑身上去一把抱住怀乾,「太子哥哥又笑话我。」

怀乾身量同怀舟相仿,模样儿同怀舟相似,武艺却差了兄弟十万八千里,这一下让怀风猴儿似的挂在身上,哪里禁得住,踉跄退了几步便倒进身后椅子里,幸得冬日里椅上都铺了锦垫,尾巴骨才未戳疼,只将怀乾弄得又好气又好笑,拧了眉毛啐道:「方才这句可真是白夸了。」

扬声召唤怀舟,「快把这猢狲从我身上扒下来。」

怀舟几时见太子这般无奈,忍着笑过去,捞住怀风腰身拖了起来。

他三人这般笑闹,全不合宫中规矩,换做别人,少不得要给按个君前失仪之罪,偏他三个一人是当今太子,两个是皇上宠侄,景帝看在眼中,只觉是皇家中难得的天伦之乐,不以为忤,反而欢喜,同皇后齐齐失笑,一时间,宣和殿里,尽是欢声笑语。

第七章

时已近午,皇后正要传旨摆膳,太后宫中司礼太监前来,只道太后想念孙儿,命怀舟怀风往仁寿宫中用膳。

怀干笑道:「既如此,我也一并往太后宫中去吃好了。」

既是太后旨意,皇后也不好再留,打发了三人出来。

怀风才被数落几句,一路上亦步亦趋跟着两个哥哥不敢造次,待一进了仁寿宫,即刻本性复萌,也不待内侍通禀,撒着欢儿的蹦进殿去,怀舟怀乾尚未跨进殿门,已听里面「心肝儿肉,宝贝孙儿」唤个不停,进去一看,太后搂着怀风居中坐着,祖孙俩正亲亲热热说个不停。

要说溺爱孙儿,太后实是这宫中第一人,怀风又生的机灵俊美,乃是太后心尖子上的乖孙,此刻得了靠山,怀风哪里还惧太子,指着怀乾向太后诉苦,「太子哥哥方才还教训我没规矩,说要罚我抄书。」

太后一瞪眼,「什么规矩,我们怀风哪里用得着守规矩。」

怀风还当是帮他说话,连连点头,点到一半,方觉出太后口气不对,竟是一句揶揄之语,再看两个哥哥,已是忍不住嗤笑出声,当下闹了个大红脸,讪讪地要从太后怀里爬出来,被太后一把拉住。

「你太子哥哥管着一众弟弟,哪里能只偏向你,乖孙倒也不用气,别的地方且不说,只在这仁寿宫里,你愿怎么闹便怎么闹,保管拘束不着你。」

一席话,直将怀风哄的心花怒放,怀乾却只得苦笑,暗道有太后这番纵容,想再拘住这混世魔王可真是难上加难。

「哀家这些个孙儿各个都在京里,时时见着,唯独你常年在外,逢年过节才得见一次,真是想煞哀家。」

待怀舟趋前请安,太后拽住了他手念叨,怀舟许久不曾让人这般当成孩子看待,不自在到十分,眼见太后叹着叹着又要叹出眼泪来,更是窘迫,急的向太子使眼色,盼着怀乾出声救上一救,却不知太子在想什么,竟是没看见,倒是怀风眼尖,心下会意,搂住太后一阵摇晃。

「哥哥学成出师,以后都不走了,我们见天儿进宫给您请安,就怕到时候您烦了我们,嫌吵得慌。」

又嚷嚷,「这里小厨房今儿个可做了八宝甜鸭没?哥哥早上只吃了碗粥,可饿得狠了。」

太后叫他一通打岔,哪里还有半分叹息感伤,眼一横,「怀舟向来不吃甜食,那鸭子端他跟前也不瞅上一瞅,你肚中馋虫念叨也就罢了,偏还栽到你哥哥身上去。」

怀风谎话拆穿,本觉尴尬,然见怀舟似笑非笑看过来,目光中甚是温柔纵容,不由脖子一梗,犟嘴道:「哥哥便不爱吃甜,许久不尝那味道,偶尔想念又有什么奇怪,哪里就是我说谎了,皇祖母可莫要冤我。」

怀舟忍笑点头,「是,今儿个不知怎的,倒是极想尝尝那鸭子。」

太后本来怕他兄弟两个不和睦,这时见两人一副兄友弟恭亲密无间之态,担忧尽去,欢喜之余,一叠声地吩咐摆膳。

仁寿宫总管太监亦笑嘻嘻上前凑趣,「晓得小世子喜欢吃那鸭子,早让厨子备下了,倒不想大世子也念想着,奴才这就端去。」

不多时,八宝甜鸭、爆炒鹿肉、金丝酥雀、如意卷、绣球乾贝、炒珍珠鸡、奶汁鱼片、清蒸时鲜、炒时蔬、酿冬菇盒、龙井竹荪……琳琅满目摆了一桌。

太后领着三个孙儿坐了,先夹一箸鸭肉与怀舟,怀舟于这甜丝丝的鸭子实无兴趣,却碍于方才为怀风圆谎,只得硬着头皮咽下,尝完这一块,余下是说什么也不碰了,只捡着其他菜肴来夹。

怀风却是嗜甜,专捡鸭子并一道杏仁银耳羹吃,除了只鸭腿让怀乾夹了去,一盘鸭肉竟都进了他肚子。

太后上了年纪,益发讲究节食惜福,吃下一小碗粳米便住了筷,只笑咪咪看着三个孙儿用膳。

不一时,三人吃完,怀乾膳后便向太后禀明欲去理政,一面起身,一面向怀舟递个眼色过去。

「今儿个难得两个弟弟回来,皇祖母高兴,孙儿本该多陪陪叙叙家常,奈何政事繁杂,几件要务耽搁不得,孙儿还需去料理了才行,另有边关兵事需得怀舟帮我这哥哥斟酌斟酌,皇祖母恕罪,容孙儿带怀舟先行一步。」

「正事要紧,」太后脸色一肃,点点头,「怀舟怀风这一回来,呆的日子怕是短不了,叙家常的日子有的是,也不在这一时半会儿,你只管忙你的去。」

看看怀舟,又笑起来,「你弟弟才回来,还不曾歇息,你做哥哥的体谅些,莫抓了差不放,忙完了便放你弟弟回去歇着吧。」

「孙儿省得。」

怀舟怀乾告退后出得殿来,怀风依礼送到殿外,转身间,怀舟瞥见弟弟眼巴巴瞅着自己,一副期盼之色,晓得他嫌仁寿宫闷得慌,想跟去东宫玩耍,只是太子所议之事怕不止边关兵事那样简单,自己又怎敢擅做主张携他同去,少不得哄道:「太子宫中尽是朝臣往来,你受不得拘束,去了反不自在,不如在这里好生待着,陪皇祖母说话解闷,议完事我便来接你。」

怀风一想甚是,乖乖点了点头,喜滋滋回了殿里。

怀乾一旁看着,但笑不语。

太子所居虽唤作东宫,位置却在皇城偏南一隅,论规模比皇帝起居之所小了一圈,但仪制俱全,武将、东宫官无不齐备,关起门来,自成一方天地。

怀舟自幼长在东宫,于这里比自家王府还熟,跟着太子一路进了书房,待宫女端上茶后便屏退一干内侍,关起门来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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