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瘦了。脸色白得几近透明。头发长得过了下颌竟然都没有空修理。
其铮,你究竟过着什么样的生活。
李蔚然接到电话之后二话没说,把各科主任都调了出来,面无表情的走到医院门口,指挥急救队把人抬到担架上,送进Icu。
做扫描,内科专家三堂会审分析片子,吊点滴稳定情况,忙活完一通已经是两个小时之后。
李燃一直坐在走廊的椅子上,拿着一根烟,却不抽,静静地看着青烟涌动,黑色的眸犹如一泓深潭,看不清也看不透。
李蔚然站在远处,轻不可闻的叹了一口气,缓步走来,伸手拿过他的烟扔进垃圾桶里,淡道:“这里不能抽烟。”
李灼然缓缓站起身,道:“具体情况如何,不用对我保留。”
李蔚然撑了一下眼镜,侧身靠在墙上,一只手牵着李灼然的,开口道:“大概还有半个小时就会转醒。但是,情况并不乐观,肾衰竭已经濒临危险值,我的内科专家开了两个小时会研究,除了换肾别无他法。这个手术我不能主刀,我不擅长内科,已经在给你调德国的专家了。另外,很奇怪的是,他这次发病一方面是情绪激荡引起,但是,似乎是由一种药引起的。”
李灼然道:“找到肾源最快要多久?”
李蔚然摇了摇头,没有回答。沉默半晌,道:“Jassic说你扔下工作就往外跑,现在解决了么?”
李灼然道:“刚给张木樨打电话,他赶过去了,没多大问题。”
男人抬腿走进病房,反手关上门,缓缓坐在病床旁边的椅子上,摸了摸他扎着针头的手背,轻声道:“其铮,我有很多种办法不再见你。但是,一种也用不得。”
他伸出手抚摸范其铮过长的黑发,苍白的眉眼和唇。一遍又一遍,很轻柔的力道,但手掌在轻颤。
“其铮,我问过大哥一个问题,我们是不是太过于不食人间烟火。他说,永远不要想当然的认为每个人往后仰都是席梦思,睡一觉又可以站起来,有的人,背后只有悬崖万丈。”
看着他光洁的额头,凤目下憔悴的青,男人缓缓弯下腰,轻轻地吻了他的额头。
一触即离,退开后却见范其铮瞪大了眼睛瞧着他,嘴唇轻轻阖动,细细的听,是他在问:“为什么……”
那么轻惶,那么虚弱,那么像碎掉的玻璃杯。
李灼然摇了摇头,将他轻轻揽进怀里,淡道:“有多少爱可以禁得起重头再来?”
他闭上眼,泪水倏然掉落,翻身双手搂住李燃的腰,把脸埋在他胸口,什么都不说,只是紧紧地抱着,抱得不够,就张嘴咬,狠狠的,像是要咬下一块肉来。
李燃沉默,纵容他仪态尽失,纵容他把苦和痛全都撒在自己身上。
过了片刻,只听范其铮低声道:“你说你有了爱人。”
李灼然仍是摇头,伸手抚摸他的头发,淡道:“抱歉,我骗了你。”
“李灼然,你怎么不去死?!”范其铮的声音蓦然拔高,一字一顿的,尖锐得像要刺破什么东西,一手推开他,冷笑道:“你轻描淡写的说骗了我,可在几个月前你还以正言辞的指责着我对你的欺骗!你一层又一层的扒掉所有能保护我的东西,然后装的像个情圣!你看着我为了你低声下气,你看着我因为你晕倒在地上,可你始终都在俯视,俯视!我受够了,何必要迁就不平等的感情,就因为你仗着我喜欢你?!”
范其铮的歇斯底里让李燃意识到,他不太对劲,他此时此刻的状态甚至有些像神经科的病人。
“其铮!”李灼然朗声唤了一遍他的名字,然后静静地看着他,淡道:“其铮,听我的,现在睡一觉,明天早晨我叫你,你现在需要休息。”
“你……”
范其铮没有再说下去,因为李灼然吻了他。男人无奈的弯下腰,抚摸他的头发,含住了苍白的唇,这是个很温柔的吻,沉静的舔舐,沉静的吮吸,甚至带着某种安定人心的力量。
范其铮拼命挣扎,但是被他吻的四肢无力,低低的呻吟,间隙处,一只手抵住他的肩膀推拒,开口道:“别碰我……下个月,下个月就开展了,我要回去。”
“其铮……其铮,范其铮!不行!”
不知道范其铮到底是怎么了,突然就像发了疯一样,拔掉了针管,翻身下床,奔到落地窗前面,抬腿便往护栏外头跨,他的眼睛是呆滞的,如果说刚才还有神采,现在已经彻底成为了一片乌黑。
李灼然大步迈过来要拽住他,但是晚了一步,他半个身子已经悬空了出去,几乎就要从高楼上摔下去!李燃猛地一扬手,攥住了范其铮的手,一点一点地往上拽,但是,不对劲,范其铮双目无神,似乎连自己正生死一线也感觉不到。
病房的门突然被人大力撞开,三个人急速跑进来,纷纷抬手攥住了范其铮的胳膊,不让他掉下去。
“其铮!”
“师父!”
杨柏文,古琛,白狐本是来看望他的,却不想走到大楼底下却看见一个熟悉的人吊在八楼高层上,纷纷大惊失色,跑着楼梯奔了上来。
杨柏文咬着牙道:“其铮,坚持!虽然……虽然我以前害过你,是我的错,但是,我们在一起那么多年,其铮,你就是不原谅我也不能轻生啊!哎哟,你们倒是用劲啊!”
古琛额头上冒了汗,黝黑的眸盯着下面那人,肃然道:“其铮,好好活着,小云的作品还等着你演绎,我们争名夺利半辈子,我什么都不想要了,但是,你还要代替我们完成没做完的事。”
白狐的神情有些躲闪,却沉痛,朗声道:“师父!我说过,你从T台上掉下去了,我拽着你,你从模特界掉下去了,我帮你赢回来!”
四个大男人的力气很可观,费劲之下可算把范其铮从窗户口拽了上来,李灼然死死的抱着他,低声唤道:“其铮,其铮,回答我一声。”
沉默半晌,范其铮动了动,缓缓从他怀里抬起头,环顾四周,蓦然暖暖的笑了,疑惑道:“你们是谁?”
一时之间,犹如一道惊雷从天而降。
古琛与杨柏文面面相觑,白狐的手在细细的颤抖,没有人看到,他手里攥着半个白色的药片。
李灼然面色一沈,一只手仍环抱着他,一只手拿起手机,道:“二哥,过来给其铮检查一下,他不对劲,我怀疑他的大脑也受伤了。”
看到自己被一个男人搂在怀里,范其铮侧脸一红,推了一下,小声道:“你抱着我干什么?”
李灼然没有说话,将他打横抱起来,重新放回病床上,掩着棉被,摸着他的头,微笑道:“我姓李,叫李灼然。是你的爱人。”
“啊?”范其铮眨了眨眼睛,把自己又往被子里缩,什么也不肯说,但是眼睛一直盯着李灼然。
后半夜的时候范其铮又迷迷糊糊的睡过去了,古琛,杨柏文,白狐都走了,说是转天再来探视。
李灼然送了他们出去,便转过身脱了外衣躺到床上,松松的搂着范其铮,一直到转天凌晨。
白狐脸色苍白的开着车回凤凰山,山顶别墅依然灯火通明,他一手推开门,神色冰冷的望着客厅里那个优雅美貌的男人。
杨筝正在喝红酒,双腿交叠,抿一口,摇摇杯子,精致的容颜在灯光下宛如虚幻。
白狐缓步走到他面前,摊开左手,把那半个白色药片扔进他的红酒杯子里,冷笑道:“现在,你还敢喝么?”
杨筝神色不变,堪称冷定,缓缓放下高脚杯,淡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我想说什么?”白狐怒极反笑,抱胸倚在墙上,冷冷道:“阿筝,你能不能给我解释解释,为什么这种神经性药物会出现在师父的水杯里?如果不能说,我来告诉你,平时每天晚上你都会给师父端一杯热杏仁露,但是今天杏仁没有了,所以你就端给了他一杯红酒,可惜,那是刚从冰箱里拿出来的,温度不够,你的药只溶解了一半。可是,那也足够了,这几个月,这种慢性毒药一点点地蚕食着师父的身体,他终于疯了,不仅他什么都不记得了,他跑去跳楼啊!自然,也就不会走台了,是不是?”
杨筝似笑非笑的,静静的听他说完,拍了拍手,柔声道:“你真的比我想的有脑子。这几个月,你师父没白教你么。”
杨筝缓缓站起身,优雅的走到他面前,微微倾前身,一双凤目似乎带着笑,淡道:“白狐,范其铮他老了。我不过是提醒他,天王也该换个人了,ZR也该易主了。巴黎的秀,已经筹备到这个程度,如果他去不了,你说,东方之神会是谁?”
“啪!”一个响亮的巴掌打在杨筝脸上,力气过大,脸上立刻肿了一块,他整个人被打得一趔趄。
“你他妈就是头喂不熟的白眼狼!”白狐一只手攥住他的衣领,目眦欲裂,恨恨的道:“杨筝,一个月之后,老子会让你见识见识什么才叫真正的东方之神。”
“我知道,你有着最顶级模特的天赋和努力。”杨筝整理了一下衣衫,点了一根烟,似嘲似讽的笑道:“但是,你舍得对我动手么?”
杨筝,杨筝,这就是真正的你。
白狐心痛如绞,失望至极的看着他,淡道:“杨筝,我一想起来曾经那么喜欢你,我一想起来你跟我上床的样子,就觉得恶心。你机关算尽,甚至跟婊子一样出卖自己的身体,我还是得告诉你一声。孟爷不领情,你卖错人了。”
“凭什么,白狐,你以为你师父干净到哪去么?”杨筝也动了气,把杯子‘砰’的一声砸在桌子上,面无表情,道:“当初范其铮败了古琛靠的是什么?那百分之五十的股份不是靠卖的难道还是靠拣得?!还有,当初是谁醉得一塌糊涂抱着我不放手,当初是谁跟我说阿筝我一辈子不伤害你?!”
“别逗了。”白狐笑了,转身利利索索的往门外走去,快出门时停下了脚步,淡道:“阿筝,我跟你打个比方。一个男人跟一个女人上床,发现这个女人不是处子,感到郁闷,于是女人去做了一个处女膜修复,回来高兴得和男人说,亲爱的,我又是处子了!你说,这有意思么?”
第二十二章:焚心以火
李灼然一夜没有合眼。他看着自己无名指上那枚卡地亚蜜月系列男戒,想起了很多事。
比如,那眉眼弯弯的笑着说永结同心的人。
比如,明知是陷阱还是那么自负往里跳的自己。
比如,这枚尺寸太小,无法摘掉的戒指。
对不起,其铮,我不再逼你。
他一只手解开怀中人的衬衣,看到了范其铮脖子上挂着的女戒,还是当初的那一枚,陷在锁骨的凹处,随着呼吸上下挪动。
轻叹一口气,帮他掩好了被子,下床走到Icu外面,拿出手机打了电话,他的声音一贯是淡然的,甚至带了些笑意,然则此时此刻却颇有李暮然的味道,冷得直往下掉冰碴子。
“Jassic,帮我调查出来范先生最近都在跟谁接触,忙些什么,他究竟是怎么变成的这幅样子。”
“七爷,给我三天时间。”
“另外,告诉行政部长,把我明天的会改成视频会议,推到下午两点。”
“我明白。七爷,苏三爷从美国回来了,老爷子说是办个家宴聚一下。”
李灼然点了点头,挂断电话,有些疲惫的摘下眼镜按了按额角。忽然听到脚步声,缓缓侧头。
李蔚然拿着CT片子从尽头走过来,面色仍旧优雅绝伦,看不出喜怒。
“灼然,累了就回家休息吧。”
李灼然笑了一下,把他拽下来,坐在椅子上,把玩着医生修长纤细的手,淡道:“早晨就回去,带着其铮。”
闻言,李蔚然叹了一口气,顺势死命捏了一下他的手,道:“你能不能别那么任性。从片子上来看那个模特没有什么大问题,不是硬伤,应该是受药物的影响,我还需要进一步检查。”
男人没什么特殊的表情,垂下眼,把李蔚然拽进自己怀里,挑了他舒服的姿势,道:“你睡一会吧,院长也不用值夜班,早晨和我们一起回去。”
李蔚然身体僵了一下,旋即放松,湛黑的眸里有些悠远又怀念的笑意,“灼然,还记得你小的时候一定要跟着二哥一起上下学么,说是怕我被流氓欺负。”
“错了。”李灼然看了他一眼,撑着眼镜,淡道:“我怕你欺负流氓。”
他有一夜都没合眼,转天早晨天蒙蒙亮的时候才闭了一下眼睛,动了动自己发麻的胳膊,将李蔚然打横抱起来,走进特护病房,轻轻放在旁边的床位上,然后去帮范其铮办了出院手续。
不成想,回来的时候范其铮已经醒了,他抱着被子缩在床角,眨着眼睛打量这个没有人气的豪华病房,那双黝黑的眸里有着对这个世界未知的茫然和恐惧,也有一丝单纯的好奇,湿漉漉的,让人心疼如绞。
见到门口的男人,脸色微微一红,口里念念有词的垂下了眼。
李灼然笑了笑,坐在他床侧,伸手摸了摸他那一头鸦羽一样的中长发,淡道:“我们今天就出院,回家养着。没给你买早点,回去吃花叔叔做的比较好。”
范其铮没有拒绝他温柔的抚摸,甚至还蹭了蹭,反问道:“家?”
“对。”李灼然勾起唇,把他搂紧在怀里,淡道:“爱人不是应该住在共同的家里么?而且,你还有很多亲人,有爷爷,还有兄弟姐妹,如果喜欢的话,也可以养一只宠物,当然,收拾整理可以交给花叔叔和Jassic,他们是万能的,只要他们愿意,甚至可以和鹦鹉对话。”
“灼……然?”范其铮有些迟疑,僵硬的趴在他怀里,小声道:“可是,我什么都不记得……”
“没关系。”李灼然神色不变,八风不动,眸子里却慢慢渗出了一种令人齿寒的杀伐之意,轻柔的拍了拍他的背,淡道:“我们有很多,很多时间从头再来。至于那些……让你变成这个样子的人,我也有很多办法来处理。不必担心。”
范其铮不再说话,安安静静的待着,直到听见隔壁床位一声刻意的咳嗽声,方才迅速的从他怀里退出来。
李蔚然对他微微一笑,伸出手来,淡道:“我姓李,叫蔚然,是灼然的二哥。”
“李先生,你好。”范其铮莞尔,与李蔚然握了手。
虽然已经不太记得东西,但是那种骨子里的礼仪风范,优雅成熟是褪不掉的。
李蔚然摇了摇头,笑道:“你以前叫我二哥的。”
“啊?”范其铮一愣,看了李灼然一眼,见他面色冷定的点头,方才转过身道:“抱歉,二哥。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不记得了。”
李灼然从门后面拿了一件黑风衣给他严严实实的裹了起来,然后把人抱下地,道:“可以自己走么?”
二人身高相仿,被他像抱婴儿一样抱到地上,范其铮固然是面色微红,正色道:“我的腿没伤到,自己走。”
李灼然笑了笑,也不在意,当即揽着他缓步往外走。
李蔚然今天没有排班,本来也是要回家休息的。三个人一同成行,他走在最后面,眼神却始终都停留在范其铮身上,和方才温颜微笑的模样不同,反而幽微难明,深不可测。
小七一夜没睡,李蔚然不让他开车,自己坐在驾驶座,摇了摇头看着他在后面抱着范其铮不撒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