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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色性也——by关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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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禁想这庙里的饭食……是否也是如此?

又因这方丈说话端的是诙谐温厚,沈意于是不禁也放松不少,逐笑道:“如此奇人,倒当真要尝上一尝。不过还是多亏大师豁达,我等才有机会。”

方丈不禁笑了:“不不不,这可跟老衲没半点干系,还是得多谢魏公子。”

说罢便施施然退去,悠然道:“二位稍候。”

沈意二人又还施一礼,便老老实实坐下等吃饭。

而这越等,沈意好奇心也就越重。

十四、佛可信可不信,但饭是一定要吃的

“此处所食,可是斋菜?”沈意颇为好奇地问。他对于斋菜并不精通,虽早已耳闻城郊这寺庙有隐居名厨,专擅斋菜,直能令人吃得天上人间,却一直没有亲自拜访。

“不止。”说起吃,魏成毅整个人眼睛都亮了。他悠然地自壶中沏出茶来,示意沈意环看四周,

沈意四下略一张望,顿觉这不似庙中房舍——屋内虽有白香山手书佛经,但更多的却是杂书。诸如《花间集》之类。还有人大刺刺挂了一幅卷轴,却非是时下盛行的洒金笺抑或风流秀丽的桃花笺,不过分分明明一卷白。书得:谁是神仙?我是神仙。——好不逍遥疏狂。

“……这莫非是某位居士的房间?”沈意想,八成就是这位厨子。

“嗯。”魏成毅应过一声后便开始寻找纸张,沈意见他一点儿见外地自纸筒中抽出纸来,抓了人家的狼毫豪不客气就待写,不禁大觉诧异:“你与此地主人甚为友好?”

魏成毅写:“明摆着。他是我师父老友,有一年上得山来,自云的了不治心疾,说是想归隐山林却又放不下鸿图之志,想叫我师父开解。师父让我去,我就听他抱怨,听了三天。听完我写:‘你太无聊,后山的木樨都开了,我要去收花做糕,不听了。’——他却说他顿有所悟,很高兴地长啸着下山回家。”

这可真不啻为一段奇缘,沈意听罢亦笑:“你可知黄山谷故事?老禅师教他解何谓‘吾无隐乎尔’,山谷难以答出。禅师便引他至真正山谷中去,指点木樨言:‘闻木樨香乎?’山谷云:‘是。’禅师遂答:‘吾无隐乎尔。’——你无意中竟是做了圣人呢。”

“是么?”魏成毅并非不知这段逸事,却从未如此想过。他提笔续道:“我只是真心觉得误了木樨花期太可惜,收花本就麻烦,收的晚了吃不上蜂蜜木樨糕更可惜——它还可以和梅花一起做呢,热腾腾的,入口即化,那才是真甜。而且可以埋上个一年,来年做节可饮桂花酒。那个也不易饮醉,想来很适合你。”

“我久闻以花入菜雅致,却没怎么试过。只知木樨可以拿来入酸梅做汤,别的还真真没见识过。”沈意满怀期待,今日或许会有花菜?

谁料想魏成毅见得他期待,反而沮丧起来:“今儿不行,这老人家近来脾性益发古怪。为了今日我已经提早很久打了招呼,不想他却说只得几道家常菜,也不打算按顺序来,想上什么上什么。……抱歉令你失望。”

“怎会?你特地安排我感激亦来不及,家常菜最是有野趣,我十分欢喜。”沈意眉眼间漾起笑意,阳光透过窗棂,晕染他一脸恍惚而澄澈的美好。

魏成毅在心中默默叹息,他实在是该多笑笑的。

说话间方丈已一脸和蔼入了室内,身后跟着几个素衣僧人,手中托盘,一眼望去菜色清淡至极,却并不显寡淡,反而别有几分清新情致——沈意一见,心道这菜色是合格了,只不知香、气如何?

心里却已是跃跃欲试。

方丈合十笑言:“若非老衲乃出家人,恐怕早晚得这家伙的菜被馋出涎水来——幸好现在还馋得控制得住,施主当真有福。”

“方丈亦会如我等俗人般执着于食?”沈意有些疑惑。

“老衲惭愧,自认非圣贤之身,也不懂什么道理,只知人当饥则食,倦既眠,否则有违天道。施主亦是七窍玲珑心,万望与己为善,与其过分苛求自己,倒不如高卧且加餐。”方丈神色肃穆,言毕见沈意若有所思,心知话已说到,与魏成毅各自交换了个眼神,便微笑告辞。沈意亦见得他二人举动,心知魏成毅必是提前做了些准备,隐隐感动,却也不去说破,只暗暗想着,待寻个机会道声谢才好。

与此同时,第一道菜已摆上桌来,乃是道乳白滑润的豆腐。

这豆腐只需去皮晾干,猪油灼之,其余佐料也不过盐花一撮,好甜酒一杯,虾米百余只,秋油一小杯,加之细葱便可。

听着很是简单,不过火候等分寸细节却比较微妙,多之少之每个厨子心里皆有计较,只在高下不同而已。

而沈意提箸尝了一口,只觉豆腐口感全未被油灼破坏,且清香入味,虾子嫩而淡却终是带了肉气的鲜香,与豆腐自身之纯味在庖丁撮合下巧妙融合,水乳交融,且每一口,都能比上一口品出更深一层意味。教人吃着不累,且不知不觉间已是吃了许多。

“真是好高水准的家常菜,简直吃出禅意来。”沈意由衷赞许。这菜每一口之中都感受得到烹制之人的自如洒脱。

人都道东洋豆腐看似寡淡无味,实则可以一人单吃掉一大块,滋味至纯,朴淡如禅——然而谁说将豆腐这清白生灵入了红尘,使其顺应食材特征及庖丁技艺,发挥出更多滋味,就不是一种洒脱?

例如葱与豆腐,便是最简单也最经典的绝配。小葱拌豆腐这种天赐佳偶,亦比强迫不能欣赏的人楞吞下一大块白豆腐好得多。

而魏成毅见他吃得高兴,神色亦有欢欣之意。一时之间想说些什么,无奈话到嘴边却怎么也不能顺溜地吭哧出来,憋来憋去还是只憋出个大声的“嗯!”

但沈意懂得他的意思,正如魏成毅亦懂他未说之意。

却说二人心意此时皆专注于食,一时间只觉心意相通,默契难言。对坐举箸,好似高山流水。这生平得遇知音之舒畅温馨,竟是不可言说的美妙。

十五、尽管人人都各怀心思但有时也会像同人文里的拉郎配似的

不多时,第二道菜亦已摆上桌来,原来是道薄荷鸡丝。

薄荷此物,中原甚少入菜,多为蛮夷一带所喜。沈意试着做过几道,但却苦于无法令其融于菜中,化出独特之味。他听说蛮夷之地烹制肉类多用薄荷,可用于做酱,蘸羊肉,炒蛋,磨成薄荷茸食用——但从未亲眼见识过。

尽管有幸得以品尝过一回,但一方面薄荷有些难寻,一方面也是他不太了解这种香料,所以从来没正儿八经做过。

“今天还真是多有惊喜。”沈意按捺不住好奇地提笔,入口即觉别有妙趣。

鸡丝这种东西十分常见,但却好比禽类中的食盐,缺之不可。做法也是多种多样,有的注重劲道,有的注重肉香,有人想试着做卤鸡丝,有人和青椒等菜混之制成开胃小菜,偶尔也能用来做馅儿,可谓是多种多样。

而这道薄荷鸡丝,虽然看起来当凉菜吃才好,不过也能顶点儿饱。独特之处便在于那薄荷香意——鸡丝很容易做得不腻,而若想在保留肉香基础上,增添一点儿既有衬托作用,又有提味作用的东西,当然还是得用香料。

这薄荷有凉,有辣,有苦。

凉是透心凉,辣是因过于透彻而带来的猛烈刺激。

而庖丁却并未怎么料理,不过是薄荷梗葱姜料酒等一起下,但生在那份清新鲜意。鸡丝入口只觉鲜美入味儿,咬下一小口薄荷跟着一起嚼,清辣之余,那份肉类清香竟是挡也挡不住地盈满口舌。

而清新之余,厨子可能亦用了红辣椒做料,五味陈杂之下,当真是辣,但辣得冰火两重天。一面是火辣美人,一面是冰山薄荷,而它们竟融合在一起,满足了鱼与熊掌——直教人吃得欲罢不能。

沈意见那盛菜之碗亦很别致,白得璀璨,映着红椒绿叶别有风味,不禁大叹:“始知山中多隐高人矣。不知可否代我引见?”

出乎意料,魏成毅却摇了摇头,提笔写道:“那是个老……老顽童,心性也奇怪,等一阵儿吧,等他心情最好的那几天。他以前喜欢去各地游玩,很是学了些奇怪菜肴回来。不过虽然都很好吃,但大多猛用香料,多吃难免有些伤身。”

“虽然香料用多的确是伤胃口,但用得好了也实在是妙不可言。我是真真整不来,所以还是习惯用简单食材。实在是很想寻这位前辈指点啊。”沈意感叹。

魏成毅见他大有兴趣,也跟着傻乐——尽管脸上看不出来,但他眼神却很好地传达了这层意思。

不过虽然沈意看得懂,但进来送最后一道菜的小僧却被吓了一大跳。

因为魏成毅板着一张冰脸却不知自重,脸部上方还安着两只一闪一闪小太阳,于是整个人看着就跟太阳被冰封印了一样,冰太阳之光又热又冷直灿烂得人闹心。

小僧颤巍巍送上笋汤,心里却在默念阿弥陀佛冰块不好好冻着闪个什么闪,大秋天的,让他闪得更冷了。

其实正对着魏成毅的沈意压力也有点儿大,不知道为什么,尽管他脸皮自诩赛过城墙,但在这么个可将赤心比日光的冰……冰块脸,总觉得委实闪得慌。于是只好啼笑皆非地打哈哈:“喝汤,喝汤。”

魏成毅闻言,十分老实地低头喝汤,暂时收敛了他的双重夹击。送菜的小僧也趁这个机会逼近双眼,一溜烟儿逃了出去。

其实这也不能怪他,他师父当年教导过:遇见喜欢的人,一定要让他及时了解你的心意。莫别扭,别扭遭雷劈。

于是魏成毅谨遵师命,将坦诚至上原则发扬光大——但他忽略了他那张过于闪耀的大冰脸。

所以他谈情说爱总是不成功,总是把人家吓跑。没奈何只好写书,在书里发泄一下自己的郁闷。

——其实他脑海中的书中人物,全都顶着张冰太阳脸。

绕回正题,却说这笋汤乃是雪里蕻和不用丝毫油炒的笋做成。

雪里蕻,南方常见小菜,经常被用来做咸菜,黑绿黑绿的。而那笋呢,则是白嫩白嫩的,当然也间有青绿。

于是这一碗汤的色便美好得无以复加,黑白清汤,间有嫩绿飘荡相映,实是对儿天赐佳偶。

沈意喝下第一口,忽然有一股子蔬菜清香缭绕口中,第二口,这清香盈满感官,第三口,沁入心脾。

卢仝当年得好茶,只怕也是这般心境——被这层层递进的自然香味摄了神魂,醒了味蕾,直尝出了返璞归真的自如恬淡。

耐品,香,好看——但实在是不知这高人用了什么秘方,竟将本来只应有恬淡一味的此汤,愣是生生煮得浓香原在淡中藏。

放下碗来,沈意竟喝得不能自己。

“喝汤原来也是会喝醉的。”沈意突然抬起头,看着魏成毅赞叹道。

魏成毅却是早就喝完了,戳着个大空碗已经玩了半天,当然也看了沈意半天——而此时沈意却突然抬头,煞是吓了他一跳。

沈意见他受惊,活像一条威武的大狗突然被人拽了毛茸茸尾巴似的,不可思议有之,委屈有之,不好意思也有之,不禁抿唇一笑。

——真可爱,沈意想,多像我小时候养的黑毛团啊。

魏成毅虽然很不好意思,而且很明显地从沈意眼里看到了类似“这狗真可爱”的想法,但他很有耐力地忍住了撞墙的冲动。他想,我不能太突兀,我要循序渐进,我这次绝对不能再吓着人了!

于是他只好把大木头脸隐藏在纸里,然后飞快地写了一行字,写完拿着纸当面具,把他很想泪目的脸用纸掩护住:“你不问我为什么喝得那么快?”

沈意从善如流:“为什么。”

他又写:“汤再好喝,喝得太多也熟了,当然不会次次都那么精细。所以没什么事儿是放不下的——你,你别想太多。”

虽然沈意没看出这个例子和道理之间有什么关联,但魏成毅的善意他却明白。

——说不感动那是骗人的。

于是沈意很努力地忍住了伸手胡噜胡噜魏成毅脑袋上的毛的冲动(小时候玩狗胡噜惯了),微笑道:“谢谢你今天如此煞费苦心,方丈说的话很有道理,你说的更有道理。我会认真去想的。”

魏成毅一听就知道自己提前来跟方丈打招呼,说他朋友年纪轻轻却烦恼缠身,只求方丈能在无意间开解开解的事被看穿了。不过他也不红脸,仍然很理直气壮,就是有点儿着急:“别,你可千万别想太多,你最大的毛病就是想太多。要不你别想了,还是忘了吧当我没说,越想越麻烦!”

“我何尝不知?只是也得有不用想太多的条件才成。”沈意慨叹,话里尽量不带自哀之意。他已很久没对人吐露过这样的想法——只是今日阳光着实太晴朗。

魏成毅一时也默然,不知该当如何。

沈意再这么下去就得有积劳成疾的趋向,更别提他还心事重重,难免气血淤积。

魏成毅其实很想说,我给你刮刮痧吧,虽然疼是疼点儿但活血可是再好没有——但怎么想怎么有点儿想占人家便宜的嫌疑,所以一直忍着没说。

至于心病……目前那不是他能治的,因为他还不在沈意的心里。但早晚有一天他会得助沈意痊愈,就算沈意不接受他。

沈意也心知魏成毅难处,想说点儿什么来缓解这尴尬,便笑着说:“我想你懂得。”

魏成毅这次仍然没说话,但却很认真的点了点头。还比划着满室阳光,尽量温柔地道:“真晴。”

“是的,真晴。”沈意看着这难得秋阳,一瞬间,竟晃了神——“走吧,我们去上柱香。”

“嗯。”

——不多久两人便来至如来佛像前,眼看着宝相庄严,各自跪于一蒲团上,持香以拜后,便在心中默祝。

魏成毅想:希望师父他老人家不要再易容成年轻人去妓院惹事儿了,当然更不要去小倌馆,老人家长命百岁。沈意心情变好,欺负他的人都被狗咬,嗯疯狗也可以。也请保佑山上的花花草草,希望桂花林开得更茂盛,那样我可以酿酒送他。不贪心了,先许三个吧。

而沈意,其实很久以前就来过这里,所以现在脑子里有点儿乱糟糟。

第一次,他祈求,愿得一心人;第二次,祈求宣王爱上自己;第三次,祈求从今断了爱意,该做什么做什么,再不生妄念。

第四次,被人压在佛前行苟且之事,所有愿望在庄严之下闪入夜色,被人粗暴进入的同时贪嗔痴妄诸毒俱生,但转瞬归于虚无。

竟是连自怜亦失去气力。

最后一次,求那时的老方丈收留,愿一生常伴青灯,佛前赎去此生痴妄。方丈却早已被宣王嘱咐,冷漠以对:“心死不是彻悟,且此地庙小,王爷怒气担当不起。施主请回。”

呵原来世上竟是没有避难所的……至于王爷,王爷,他竟是连安慰都懒得,直接断了人的活路。

而这次,该求什么呢?

平静下来想了想,他终究还是微笑着祈求:愿佛祖保佑魏成毅,安乐终老此生,亦得心上人长相厮守。

——他想他明白几分魏成毅的心意,但终究难以回应。所以只好学着聪明一点,许一个容易的愿望。

沈意想,你道为何有人许愿便时时得护佑,有人便一生跌宕?无它,命途其实早已铺定,顺着它去走自然会得保佑,而逆着来则相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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