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日,用过午膳后,司马绝对萧飒说:“飒,陪我出去走走吧。就你我二人。”
萧飒本来想问,去何处,但后来又转念一想,今日便是最后一天了,不管绝要去哪里都好。于是他回答得干脆。
见萧飒答应,司马绝笑得跟个孩子似的,说:“我去换身衣服便走吧。”
萧飒看得有些呆了,那样明晃晃的笑容只怕从今以后便再也看不到了。心顿时像被什么扎了一下似的,伤口虽小,却很深,很痛。
不一会儿,司马绝便回来了。他穿了那件他们年少时一起题字的白袍,他已经很久没穿这件衣服了。因为这件衣服承载了最美好也最痛苦的回忆,而今日将会成为两者中的哪一种呢?
萧飒见司马绝换好衣服回来,便说:“我们走吧。”
司马绝指了指摆在书桌上的东西说:“把那壶酒带上吧。”
萧飒瞳孔瞬间收缩了一下,说:“绝若想喝酒,不如让雨墨重新拿一坛吧。那一壶酒哪够。”那壶酒已经摆在那儿快三日了,里面已经下了毒,是萧飒从碓冰清那拿来的,可以让人死的无痛苦的剧毒。
司马绝却自己走上前,拿了那壶酒,拉了萧飒就往外走,边走边说:“无妨,酒坛太重不方便,一壶酒也够喝两口了。我们快走吧,不然待会儿可能要下雨了。”
萧飒抬头看看天,果然是乌云密布。那样灰黑色的天,看着离地面很近,给人一种天要塌下来的感觉,压得人有些喘不过气来,胸口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似的闷闷的,连呼吸似乎都变得艰难起来。
司马绝见萧飒停下,他也顿住了脚步,望着天,轻声的呢喃了一句:“下过雨便是要入冬了吧。”
“嗯。快走吧。”因司马绝的停顿,萧飒走到了他前面。司马绝看着眼前那熟悉却莫名的有些孤单的背影,心想:「身为秦皇的你,至高无上的你,一直都是这样走在人群的最前面,一个人背负了所有,只给世人留下了一个潇洒的背影。对不起,只怕从今以后我便不能再陪你了,那今日就让我再并肩陪你走最后一次吧。」司马绝加快脚步赶上去和萧飒并肩而行。
萧飒看着身旁的人浅浅的笑了,他并未询问他刚在想什么。有些话,既然他不想说,那又何必问。于是取而代之他开口问到:“我们这是要去哪儿?”
司马绝笑的一脸无害,却也并不正面回答,只说:“你跟我走便是。那是个你我都很熟悉的地方。”说完,他便牵起他的手,像是怕他走失了般。
感觉到手里冰凉的温度,萧飒低头看了看,又看了看绝的脸,笑意止不住的浮现在脸上。两个三十几岁的大男人,在宫里肆无忌惮的手牵手,其中还有一个还是这万里河山之主。但萧飒却并未放开,而是仅仅握住对方的手,像是一辈子不愿放手。
43、花雨下,音尘远,小楼吹彻玉笙寒
两人来到了香雪宫附近的那片梨园。因现下已是深秋,所以看到的既不是繁盛的白,也不是葱郁的绿,而是落叶满地,有些光秃的树枝,还有树枝上仅剩的零星叶片。
司马绝的脚步还未停下,他和萧飒一直走向了那株最大的梨树。司马绝摸了摸它那粗大的树干,说:“它已经有十多年未再开花了吧。”
萧飒也仔细看了看那棵树,说:“不过看样子也并不像是已经枯死了。”
“或许来年春天,它就能重新盛开了呢!”司马绝很是期待的说。
“……”‘那时我们便一起再来看就是’,这本是萧飒想说的话,但它却哽在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口。因为他清楚的知道,他们再也没有明年了。
司马绝似乎并不在意萧飒的沉默,他很随意的坐在地上,背靠着那粗大的树干,闭上眼,深呼吸,脸上露出幸福满足的表情。
“都三十几的人了,还跟个孩子似的。”萧飒调侃着,自己也挨着司马绝坐在树下。
“你还记得吗?这就是我们初遇的地方。”
“自然不会忘。”陷入回忆中的萧飒似是想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一抹笑爬上嘴角,说:“那时候的你还真是个冰山美人啊。”
“那现在呢?”
萧飒做沉思状,而后转过头神色认真仔细的端详着司马绝,说:“现在嘛,已经变成了冰山老人了。”
“原来我已经那么老了。”司马绝轻声呢喃了一句,像是在对刚刚萧飒的话做出回应,又像是说个自己听。
本来只是一句玩笑话,萧飒没想到司马绝居然会冒出这样一句话,于是他连忙补了一句:“难道你当真了?”
司马绝这才似笑非笑的看着萧飒说:“如果我是老人,那你不是比我更老了?”
萧飒见司马绝如此说也就放下心来,知道他并未当真,便愈加肆无忌惮起来。两人就这样在这乌云漫天,落叶满地的深秋时节,打闹闲聊的度过了一个下午。
天色渐晚,司马绝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拿出身旁的酒壶,问:“这里面是什么酒?”边说边打开盖子,凑近鼻尖闻了闻。“梨花酿。这是给我准备的吧。”
“别喝。酒里有毒。”略微顿了顿又说,“其实你一开始就知道的吧。”
司马绝沉默不语,表示默认。
萧飒说:“你出宫去吧。”
“你让我去哪儿?”
“随便去哪儿都好。”
“那你要怎么对群臣交待?”
“我自会让世人都以为你已死。所以,绝,你走吧,只要离开长安城,去一个谁都不认识你的地方。你也自由了,不用再被关在这个华美的笼子里了,你可以去任何想去的地方。”
司马绝有些苦涩的笑了笑,说:“天下虽大,但哪里又有我的容身之处?”
“如果你无处可去,你可以回家。”
“家?家在何处?”
“我指晋国。”
“晋已被你所灭。何况我心之所安之处便是家,所以此处便是我家。”
萧飒有些激动的说:“那难道你就那么狠心的要我眼睁睁的看着你死?!”
“那难道你愿意让我孤身在外漂泊,无依无靠,再也见不到你?!那样跟死了又有何分别?!”不知是不是被萧飒影响了,司马绝也变得激动起来。意识到自己刚刚的失态,他立马平静下来,“以前,我一直想要逃离的,不过是受制于人的命运。可后来我渐渐明白,有些人,有些事,即使逃了,也逃不开。既然如此,还不如不逃。”
萧飒听司马绝如此说,也是无言以对。他紧紧地将他抱住,仿佛一松手,他就会从他手中抽离。两人之间只剩下沉默。这样的安静,让时间都似乎变得缓慢了起来。
许久之后,司马绝推开萧飒,开口道:“如果你现在放了我,只怕你会后悔。你不也一直认为是我放走了司马颉,继而间接成为了刺杀了皇后的凶手么?”
见萧飒仍是不语,司马绝便认为他这是默认了。他再次拿起酒壶,萧飒见了竟然也未再阻止。司马绝将酒一整壶灌下去,有些许酒沿着唇角滴落到衣衫上。酒壶里本是他最喜欢的,甘醇的梨花酿,此刻喝来却也只剩下酒的辛辣苦涩。
喝完,司马绝将酒壶扔在一边,说:“我死后,你便把我埋在这株梨树下吧。我想让这里成为我最初也是最后的归宿。”
司马绝收起刚刚空洞的眼神,转过头看着萧飒笑着说道:“想不想听我吹箫。你不想听我也要吹给你听。”「这是我最后的道别」。
“什么曲子?”
司马绝并未回答,只拿出自己随身携带的玉屏箫吹奏起来。
萧飒一听便听出这首曲子是《凤求凰》。本是一首缠绵悱恻用于求爱和表明心意的曲子,在此情此景下,让司马绝用萧吹出来,却是溢满了无法言说的悲伤。
曲毕,司马绝问:“飒,你可还记得多年前我们的合奏?”
萧飒点点头,答:“自然。那可是我唯一一次弹奏此曲。”
“真的?!”司马绝似乎有点惊讶。
“嗯。连皇后都未听过我弹那首曲子。”
司马绝突然觉得困意席卷,便轻轻的将头靠在身边的人肩上,冰凉的指尖覆上温暖的手,继而插进对方的指尖,变成了暧昧不明的十指相扣。
“还记得那年我们都还年轻,这株梨花还开得繁盛的时候,我曾于此问过你的话么?”
“何话?”
“如果我不在了,日后你看到梨花会想起我么?还记得那时候的你只是轻轻的应了一句。以后,看到梨花,你会忆起我吧……”说到后来声音已经越来越轻,问完此句便似睡着般靠在萧飒身上一动不动,只是胸口不再起伏,呼吸不在。
所以司马绝根本还未来得及听到萧飒的回答,便就这样离去。
自己的左手和他的右手依然十指紧扣,只是那本就冰凉的手,再也不会被自己的手所温暖。低下头看着自己怀里的人,像怕惊扰了他的美梦般,轻柔的道:“我不会忆起你。因为,你一直都在我这里”,说着用另外一只手按压着自己左胸口的位置,继续道:“既然从未遗忘,又何来忆起。”
44、两月后,真相明,清丽身影无处寻
萧飒说完便轻轻俯下身,在其额头上印下一个吻,作为他对他最后的告别。而后便将人轻轻放在地上,而自己则徒手挖开土,尊其临终之言,将其埋在此处。
生长在王室,从小自当是锦衣玉食,手也自然是细皮嫩肉。即使是因常年弹琴和练剑而在指腹和虎口形成了老茧,但这血肉之躯又怎敌得过土石的坚硬。没挖多久,萧飒的整双手便已是伤痕累累。
也不知过了过久,他终于将坑挖好,此时他的双手早已血肉模糊。都说十指连心,但他却并不觉得痛。或许是疼痛的吧,只是因为心里的伤让疼痛早已麻木,便不再感觉到痛楚。
他将人小心的放在他挖好的坑里,没有装饰,没有陪葬之物,甚至连棺木都没有。他盯着那个看着只像是睡着了一般的人半晌,没有言语,便又一点点为其盖上土,将其掩埋。
他就这样呆呆的站着,目不转睛的死死盯着那一抔黄土,仿佛这样就能把死了人给看活了。直到萧飒感到有冰凉的液体飘到脸上,抬头,见有细细密密的雨丝从天而降。雨却越下越大,丝毫没有要停止的意思。萧飒丝毫不在意,仍旧是这样一动不动的在雨里站着。直到天微微转亮,萧飒才迈开步伐向御书房走去。大约因在雨里站得太久,走路的姿势也有些僵硬。如一具没有了灵魂的躯壳一般,只是机械的重复着往前走的动作。
当雨墨看到浑身湿透,满身污泥,满手血污的萧飒时,心里说不出是何种滋味。只是满脸担心的迎上去,问:“皇上,您没事儿吧,要不要请太医?”
“不必了,你帮朕传旨下去,就说今日天气骤冷,朕不慎偶感风寒,身体不适,近几日都无需早朝。若有事启奏,便直接上书,派人送至御书房即可。”
沐浴更衣完毕后,萧飒并未觉得身体有何不适,麻木的坐在桌前埋头批阅那堆成山的奏折。他看了半天也未看进去一个字,只是盯着眼前的东西发呆。朝阳晒进屋内,萧飒习惯性的抬头,却发现平时坐在一旁安静看书的人已经不再。房里除了自己,便是空无一人,只剩下空气中残留的司马绝身上淡淡的书香气。
本来一直极力压抑着自己情绪的萧飒,在这一刻终于再无法掩饰,麻木的身体和心却忽的痛起来,用手按住胸口那快要令人窒息的痛楚,身体微微的颤抖。眼里有滚烫的液体溢出,滴落……
空,静。
静得连眼泪落到地上的声音都能清晰的听见。一滴,两滴,就这样慢慢的,就像血液从割破的手腕流出并缓缓的滴落一般。带着体温滚烫的血液,顺着伤口慢慢从体内抽出,划过冰凉的肌肤,穿过空气,渐渐冰冷。
那样的悲恸只爆发了一瞬,便已然成为了永久的沉默。
从那日开始,萧飒便更加成天没日没夜的工作,本就不胖的萧飒变得愈加消瘦。连大臣们都不忍看他这样继续提前消耗自己的生命,劝他多加休息。但萧飒却只是听着,却从未真正有所改进。
就这样过了两个月。碓冰愁突然对萧飒说,他们已找到了行刺的主谋,人现正关押在秘牢中。
秘牢一如既往的阴暗腐朽。出乎萧飒意料之外的是秘牢里的那人,长相俊秀,黑瞳黑发,看着一股子的书生气。即使身为阶下之囚,也仍是一副悠然的神情。如此温润如玉的男子,让人无论如何也联想不到刺客二字。
萧飒问:“你是何人?哪国人?”
“在下,吴邪,南疆人。”
“我大秦一向和南疆井水不犯河水,何来报仇一说?”
“我并非为我族人报仇,而是为我爱人。”
“朕虽征战多年,手里也不知沾染了多少血腥,然朕却从不杀女人和小孩。只怕你的爱人并非死于朕的剑下。”
“我并未说我的爱人是女人。其实那个人你还认识。”
“哦?!谁?”
“你四哥,萧颢。”
“四哥!朕这可还是头一次听说,也难怪四哥一直未娶。”
“本来你十多年前就该死了,但司马绝却为你挡了那一箭。”
“果然那一次也是你。”萧飒声音压抑这怒气。
“知道为何这一次在皇后死后,便再无刺客了么?因为我的目标本就只是她,我要让你也常常失去心爱之人的那种痛苦。”吴邪顿了顿,似想到什么好玩的事情一般嘴角上扬,笑得邪气,“对了,你知道我为何要救司马颉么?”
“司马颉是你放走的!”
不理会萧飒眼里透露出愤怒和恨意,继续不紧不慢的道:“不然你以为是谁?其实我早就猜到秦国的那群饭桶肯定会把此罪名安在司马绝头上。我这么做,其实就是为了,让你,亲手杀了他。”吴邪走近萧飒身边,轻声耳语道:“因为我知道你最爱的其实并不是楚凌轩,而是,司,马,绝~”
声音虽轻,但吴邪的话萧飒却一字不漏的听得清清楚楚。萧飒刚张口准备反驳,却被吴邪抢先接到:“别说他只是你兄弟。当年你那几个亲兄弟的死时,你可有感到丝毫难过?而司马绝死后你又是如何?!”见萧飒不语,吴邪又继续道:“其实你自己的心意,你比谁都清楚,只是自己不愿承认罢了。那今日就让我帮你认清。亲手杀了自己的爱人,并看着他死的滋味如何?!”
看着萧飒眼里的愤和恨,渐渐变为痛苦,吴邪知道自己的目的达到了。抬头望着虚空,那温柔的神色与刚才那个邪气张狂咄咄逼人的吴邪完全是两个人,轻声呢喃着:“十五年了,颢,我终于为了报了仇,现在我便下来陪你。”说完便服毒自尽。
在命绝之际,他对萧飒说了他最后一句话:“你的命已不再是你的了,你是江山之主,无论如何你都不能想我这样轻易的死去。活着对你来说便是一种最残酷的折磨。”
说完便断了气。面容安详,唇边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释然。
45、携手处,今谁在?孤寂断弦有谁听
出了秘牢,看到纷扬的大雪,萧飒想了想,径直向香雪宫走去。一路上,吴邪的话如梦魇般一直在萧飒脑海里挥之不去。
香雪宫已然衰败,朱门紧闭,枯叶满地,但这宫里的每一处他都无比熟悉。从听雪楼到香雪海,这条路,他这么些年来曾经走过无数遍。于今重走一遍,每一步都是万箭穿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