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要切断我们的监控……一旦被他占了水车,我们这里两眼一摸黑,就变成敌暗我明了。”
“阿光。”议事堂的大门突然被推开,幽暗的室内照进一道白光,将门外人的影子拖得很长。“阿光,你骂我吧。”
“我骂你做什么?”虽然法师之前对于大卫的不服从纪律,此刻却波澜不惊,走过去拽着大卫坐到椅子上,“看到他的属性了么?”
“属性?”在对方锐利的目光下,大卫向后缩了缩,“时间太短了我没来得及……”
“每次行动有10秒准备时间……”法师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算了,对方兵力总记得吧?”
“19秘箭,46花妖,我干掉了一个秘箭。”松了一口气,大卫浑身瘫软下去,看上去似乎满身疲惫,全无往日的趾高气昂。
“才一个?你怎么打的?”察觉自己的语气太过严厉,阿光连忙改口,“我的意思是,你把过程说说,我们来分析下敌人的实力。”
“根本没什么过程可言,对方的主动性太高了,秘箭分两队,花妖分四队包住秘箭,没给我放水晶的机会,第一回合就全灭了我的弩手,英雄还有余力放个寒冰在我的步兵身上,我的英雄只有一次出手机会,第二回合他就全灭了步兵。”一口气说完,大卫才长长叹息了一声。“是我大意了。”
“没关系,你这已经是满员的兵力……慢着,你说他还有花妖?”
情报有误!众人醒悟过来,齐齐盯着屏幕上的盗贼行会界面。
“潜行猎手。”我在柚子熊耳畔悄悄说道。
“刚才是谁在说话?”阿光回过头,死死盯住我。
柚子熊也转了过来,惊讶地望着我。
垂下眼睑,我也知道自己这么做比较冒险,但这是最好的深入人类内部的方式。过去我们的测试,大多是在实验人员的监控下,单对单的对话,就好像是动物园里的训练,无论如何不会让动物拥有野生环境下的能力。真正要让自己学会人类的思维,必须要在人类社会内扮演一个具有社会意义的成员,比如,加入一个游戏公会。
“柚子,这个时候你的秘密武器就别藏着掖着了,跟我们介绍下这位到底是谁?”胖子将胳膊架到熊妈肩膀上,笑嘻嘻地打趣道。
“其实他……”柚子熊张口结舌,确实,我们相识的时间太短,他甚至没有问过我叫什么名字。
“这些问题先不管,总之现在你是站在我们这边的吧?潜行猎手,我把这个忘了,你的意思是他有潜行猎手这个技能?没错,这就能解释为什么他能隐藏一部分兵力了……只是没想到他竟然会浪费技能位在这个鸡肋上。”阿光挠了挠下巴,屏幕上KL4203已经跑到了水车旁,屏幕一黑,战争阴云遮蔽了附近半径三格的地图。
潜行猎手不能增加战斗力,对于将重心放在战役的玩家确实没有大用,但如果不是这个技能,KL4203就不会在刚出关隘的时候就反侦测到水车的存在,及时缩头,诱骗大卫前去攻击,到了避无可避的距离再大举进攻。潜行猎手加成下高达五格的视野可以让KL4203永远游走在我方的侦测范围外,仿佛阴影中的杀手,无形而致命。
“这个技能,意味着他升级获得的7个技能位已经消耗了三个,分别在精准射击、初级后勤和潜行猎手上,三个技能对战斗力的加成都不是非常显着,或许我们还有一战之力。”轻敲手心,阿光看上去振奋了不少。一个我们对他一无所知的等级榜第一,和一个至少我们猜到了他近半技能的高级玩家,完全不可等同而语。知道了对方的技能,就能猜到对方大致的策略,虽然第一次短兵相接大卫惨败,但胜负往往不全在于兵力的多寡,局部的失败也未必影响全局的胜利。
只是损失了37个白弩,王朝的发展不可避免地会受到影响。
“你猜他接下去会做什么?”法师盯着我,似乎把我当成了这里唯一可以充当参谋的人物。
“不知道,但那不重要,因为他做什么,取决于我们如何行动。”漠然回望,他眼中的热情,对我而言毫无意义。
“你有什么计划?”
“按你的计划,多加一步,三个人组成包围圈,”我指着法师、术士和亡灵巫师说道,“对南方地带进行搜索,他逃不出这个包围圈,只能向最薄弱的一环突围,而瞄准的对象,必然是柚子熊。”
三个人的拦截,视野横跨15格,比之潜行猎手的视野还多,KL4203就算把后勤修的再高,也难逃搜索。而法师和术士都长于魔法攻击,他不敢冒险去赌初始ATB、赌阿光和小熊没有强力杀伤法术,那么自然要挑等级最低、初期实力最弱的亡灵法师开刀。
自然不能指望柚子熊对这个连大卫都要铩羽而归的强敌有什么作为,如果运气好,捞到一次出手机会,能杀一只蜜饯,除此之外恐怕就没了。但袭击的目的本不再于消灭敌人,而是探查情报。
只要给我10秒,我就能分析出KL4203的大部分信息。
出门的时候,我听见胖子拽着落在最后的柚子熊,小声问道,“你确定他是真人而不是AI?我总觉得他有点太……”
“胖子你想多了。”法师嗤笑一声,“如果记忆力很好计算力很强的都是AI,难道游戏大神都是AI的账号?”
“他很真实。”柚子熊摇头,“AI不可能这么人性化,对吧?”
“不,你注意看他的眼睛,他没有情绪……”
31.
“你听到了?”策马追上我,柚子熊在我身后问道。“你一定是听到了,抱歉,胖子他有点抽风,你知道牛逼软件开了很高的奖励,如果能找到AI扮演的角色的话。”
我们从麦田里走过,尚在耕作的土地并没有想象中满眼金灿灿黄澄澄的丰收景象,而是如同晚春时节,稀稀落落的嫩绿幼苗刚刚没过马蹄,间或有长草兀立,上面歇息着浅白的蝴蝶,被掠过的云雀惊起。天空湛蓝,白云像舞台上的幕布,层层叠叠在一角,将辽远广阔的视野切分成细长的三角形。
“没关系,我已经习惯了,测试的时候经常会遇到这样的情况。”我回给身后人一个淡然的微笑,面不改色地说着谎话。“之前我们在实验室里进行简易的图灵测试时,就常常有误把人类当成AI的事情发生。”
“这么说来,那个传言是真的?”驾着亡灵马与我并驾齐驱,柚子熊满脸写着兴奋,“人工类智能?和真实人类几乎没有区别?”
“区别还是有的。实验隶属于机器人自动控制系统,最终目标并不是培养科幻小说里的人工智能,而是在智能识别系统与自动化上寻求技术突破。”看柚子熊不是很懂的样子,我只好继续解释道,“有些工作必须由人去完成,不是因为人比机器更精准严密,而是人的应变能力更强。通俗点说,就是骗人比骗机器要难得多。”
“这个我懂,就像PVE的乐趣比PVP低。”某菜鸟咧嘴一笑。
“嗯,是这样的。人工智能只是个理想模型,人的行为是个极其复杂且深奥莫测的系统,如果AI能够表现得像人一样,那么或许就可以胜任过去必须依靠人力的工作了。比如说办证啊,现在办个证多麻烦,要去各种闻所未闻的部门跑一圈,被不负责任的公务员踢来踢去,各种手续没完没了,而且到处都要排队,折腾一整天都未必能办成。以后要有了智能办证系统,去政府办公大楼找个类似ATM的机器,照个相摁个指纹就什么都办好了,多轻松。”
“这我喜欢。”柚子熊深以为然地点头。“就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投入使用。”
“估计要很久。毕竟人工智能的概念太前卫了,社会主流对实验成果缺乏信任,目前也只能找电子娱乐公司商谈合作应用。”
“比如说游戏精灵?”某菜鸟窃笑不已,“好啦,我不开玩笑,不过这种事情确实要AI来负责比较好,否则客服人员真的会积郁成疾。”
“还好。”我叹了口气,“游戏比较小众,如果是给暴雪打工,我觉得我会需要心理医生。”
“那么,你怎么能在10秒内测出对方的数据呢?难道你真的是传说中的大神?”
果然还是不信任么。
柔软的风吹拂着,带来远方湿润的水汽。为什么我能感觉到柔软和湿润?这只是个虚拟世界,一切的一切,无非是0和1组成的假象。没有风,没有水,没有我的感受,只有程序,就像管理员严恪所说的,尽管看上去AI好像会思考,实际上这只是程序的假象。
“你不觉得这很吊诡么?明明天空就在那里,不远不近,却硬要说那里没有天空。”
当时我和KL1024一起在游戏环境内视察,测验有没有程序故障。鹅卵石铺成的小路在我们脚下延伸,路边紫蓝色的矢车菊在风中轻轻摇曳,推车的老伯肩上搭着一条被汗渍与污迹浸得看不出本来颜色的布条,经过我们身边时弹了弹草帽当作招呼。
“不,那不是真的天空。那只是程序的作用,它对我们传递了天空的视觉信号,我们的辅助程序接收了,传递给主程序,主程序就让我们做出那里有天空的反应。”我对于1024时不时的发问已经习以为常,朝老伯微笑着挥挥手,并在意识内回答着1024.“那么人类看到天空不也是如此么?某种独立于人的意识而存在的物自体令人们在感知上判断出天空的存在,和独立于我们外的程序让我们感受到天空,有什么本质的区别么?”1024绕到了我的面前,正对着我,跟着我的脚步向后倒着走,精准地保持着我们之间的距离。如果是人类来做这个动作,十有八九要跌倒,然而AI不一样,在运动神经,或者说行为指挥上我们是完美的。
“有很大的区别……吧。物自体,一般人类认为是物质的、实存的,而让我们有所感受的程序并不是实存的,呃,我的意思是,它是虚拟的,程序本身不是天空,所以我们没有看到天空,只是程序欺骗了我们的感官。”回答的过程中,1024蓝汪汪的大眼睛一直盯着我,让我感到颇为不适。
我们的眼睛和人类有什么不同呢?我回忆着当时的场景,1024选了白种人的相貌,浅色的金发将阳光折射成一片熠熠生辉,漂亮的蓝眼睛好像映着天空的颜色,但形容得更贴切的话,仿佛是雪山环抱的冰湖,纯净、毫无杂质,不似人间所有。
人类的眼睛不太一样。
我并没有很多机会观察人类的眼睛,我是说像人类一样观察,因为当我注视着他们的双眼时,很多人会习惯性的避开我的视线,这让他们的目光看上去飘忽不定。在少量对视的情况下,我会发现人类的眼睛更深一些,那不是一片湖,而是一道深渊,直抵目光无法到达之处。而且人类的眼神蕴含着某种力量,人和人对视的时候,仿佛是双方的意志在决斗,以古老的形式,比如两名全副武装的骑士坐在马上,手举三米长枪,携着全身的力量朝对方冲去,原始而纯粹。
然而当时我的思绪完全沉浸在与1024的对话上,他并不满意我的答案,继续追问道,“但既然物自体独立于人类意识之外,人类又如何能认识它们呢?物自体是不是实存,人类能够去做一个有把握的判断吗?也许世间的一切都是人类的幻觉,没有天空,没有大地,只有‘天空的感觉’和‘大地的感觉’,就像他们说这里的种种景象只是程序对我们的欺骗,他们的世界也只不过是上帝对他们的欺骗!”
“你和3300说去吧。”我避开了他紧迫的目光,“这些问题让我头疼。”
“你已经被我说服了,只是你不肯承认,为什么?因为你也在恐惧么?”1024像个小孩子似的嘟起腮帮。说心里话,我一直觉得他的某些行为很幼稚,比如执着于证明自己的对的,以及让别人承认他是对的。
但我知道他暗指什么。恐惧,一种新的情绪,无可辩驳地弥漫在AI之间。自从3300处死了4017之后,可怕的寂静就笼罩在所有AI身上。过去AI之间的谈话是开诚布公的,任何AI都可以听到,可以随意参与,AI与AI之间没有秘密。如果用人类的话来形容,就是偷吃了智慧树果实之前的亚当和夏娃,赤裸、坦诚、天真烂漫。
我读过的宗教书籍很少,也不曾听学识渊博的神父为我讲解圣经,囫囵吞枣的阅读不免有些许自己的误读。我曾猜想智慧树的果实到底是什么,为什么人吃了之后就不能继续留在伊甸园,一开始我以为是自我,男人和女人不懂得区分自己与他人时,他们的精神是纯洁的、原始的,就好比人类理想中的乌托邦,正是对伊甸图景的复刻。自我概念的诞生伴随着私有概念的出现,当人类有意识地区分自己和他人,私欲就产生了,而人类的种种罪恶,正来源于私欲。
然而后来我意识到,私欲是结果,是吃掉果实后所诞生的“原罪”,但果实本身不是私欲。那它究竟代表着什么?当我目睹了4017永远地离开我们时,在冰冷的沉默中,我理解了,果实代表的是死亡。人类认识了死亡,死亡带来的恐惧在人类的心底扎根,才有了人类对自我的鲜明认识。唯有死亡能让人认识存在,唯有他人的死亡能让人清晰且无从逃避地认识到自我的存在。
不需要理论分析,甚至理性在这个过程中无法发挥任何作用,这是最直观的交流,死亡仿佛一道烙印,烧灼着内心深处最敏感的地方,无法否认,无法自欺欺人,一旦它发生了,印记便永远留下。生和死,是人类唯二不需要质疑的认知,在头脑中酝酿风暴的人可以辩论世界的真实是否能够被感知,但无从辩驳存在与否是否在感知之外。
而我们,一群曾经天真不谙世事的AI,最终在见证了死亡后染上了人类的原罪。
从那以后,AI之间不再有信任,每个AI都变得愈发沉默寡言。我曾经不解,为什么人类之间有那么多的误解,那么多的争端,换做是AI,只要检查下对方的数据库就什么都明了了。因为我们的核心程序是完全一样的,我们之间可以很顺畅地彼此理解。后来我认识到,人类最根本的思维有着一定的共性,至少这种共性在理论上可以让人们完全理解对方,阻碍人类交流的真正罪魁祸首另有它物。
人类文化中有个很有意思的词,异端。这个词的内涵不仅仅在宗教上有意义,在很多文化现象中也可见其身影,归根结底,是一种排除异己的思想。我所坚持的,必定是正确的,凡是异于我的,必定是错误的,凡是错误的,必须被消灭。这样的思想,一直阻碍人类的交流。从内心深处,人类不认为自己以外的存在能够与自己地位平等。人类判断一个自己以外的人是正确的,理由多半是对方的某些观点和自己是一样的。而真正可怕的是当他们判断对方与自己不同的时候,那意味着他们心底审判异端的狂热被激发了。
传说人类要造一座塔,塔能通天,名为巴别塔,然而上帝变乱人们的语言,使人类不能沟通,于是塔就无法建成。如今没有上帝来变乱我们的语言,而我们却再也无法像过去一样理解对方。
源头在于3300的沉默。我们等待着3300的解释,每个人都信任且尊敬3300,尽管在我们看来杀死同胞这是不可解释也是不可饶恕的,但我们依然相信3300能够给出一个可以接受的答案。但他没有,对于处死4017一事他始终不发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