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熟练地跟NPC交接任务，柚子熊向我说着家族的事情。突然他勒住了缰绳，别过头去，“哎，我知道你肯定不觉得这怎样怎样了，在你眼中我只是个没用的菜鸟而已吧？”
茫然无措地望着沉默不语的对方，我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主程序又陷入了多重逻辑的混乱中走不出来，说到底，我们的程序只是模仿人类而已，徒有其形的模仿，不能让我们理解每一丝情绪的变化。如果一名真正的人类站在这里会怎么说？主程序提出了一个又一个高相似度的回答，却又全部否定掉——它想要的不仅仅是不被对方察觉到自己是AI的答案，更是一个真正的答案。
什么是真正的答案呢？
我望着远方的云像落在海里的雨一样慢慢消逝，“有一个人和我讲过，在网游里真正重要的不是自己升到了多少级，不是自己得到了多么强大的装备，不是自己在排行榜上爬到了怎样的高度，而是朋友，那些一直陪伴在自己身边的人，和大家在一起时的美好回忆。”
“很多年后，大家各奔东西。公会里原来最受欢迎的女孩变成了黄脸婆，整日每天对着锅碗瓢盆和不争气的小孩唉声叹气；单挑技术特牛的PK狂人开了家奶茶店，温吞吞地向每一个来店里小朋友说不要叫他大伯；过去公认最有范儿的会长放弃了自己设计游戏的梦想，在一家电脑维修店里打零工；公会里最后一个会玩游戏的人是总当T的那位，他在国营单位里找了个铁饭碗，每天趁着上司不注意跑隔壁桌的菜地里偷菜……很多年后，我们连自己的游戏ID都记不清楚了，原来在的服务器先是不知被合并去了哪里，后来干脆整个游戏都停运了。时光轻而易举地改变一切，过去的自己变得面目模糊、仿佛陌生人一般，然而有一天整理硬盘的时候无意间打开了名为PrintScreen的文件夹，那些粗糙发暗的截图在记忆中鲜活了起来，推倒BOSS后的合影留念、穿上神装后的炫耀照片、和女友在游戏里拍拖时的截图、各种没脸见人的糗事抓拍……坐在屏幕前看着当年一群人的傻样笑得直捶键盘，不知何时发现自己早已泪流满面。”
“彼时我们世故而成熟，回忆却让我们记得，曾经，我们也有青春灿烂一场。”
KL4203，你找到外面的朋友了吗？
09.
“呜呜呜~太好了，我以为你一直嫌弃我菜来着。”柚子熊过于人性化的表情和他顶着的干尸皮极不协调。
“但这不改变你是个菜鸟的事实啊。”我终于忍不住揭穿他了。
“喂……不带这样的……”
言归正传，这回柚子熊带上了两个NPC一起去完成任务。我接过了他的任务日志，那是本笨重的大厚书，深褐色的封皮皱巴巴的，仿佛被水泡过一般，四角包有黄铜以防磨损，但这些漂亮的小金属片也变得暗淡无光，如果不是游戏并未设置嗅觉感受，我现在肯定已经闻到一股湿乎乎的霉味儿了。里面的书页呈现出被火烤过似的焦黄，有些地方还能看见不规则的深黯圈形，好像被稀释过的浓稠黑血打在上面又晾干了留下的痕迹。幸好字迹还能辨认得清楚，那是种纤细的手写体，少有连笔，显得很工整，如果我选择切换成中文就是娟秀的小楷，笔画同样细得可以，似乎写字的人用的是根出水不太顺畅的钢笔。
日志的侧面参差不齐地夹着几张书签，由于经常翻到已经变得破破烂烂的了，上面分别写着“当前任务”“已完成任务”“文献”和“对话记录”。尽管柚子熊不耐烦地跳掉了和NPC的对话，我依然在最后一张书签下面找到了完整的对话记录，上面记载的他在言辞中显得温和有礼而又不失开朗，实在和本人相去甚远。
摇了摇头，我向前翻到了文献的部分。或许是考虑到绝大多数玩家习惯跳过对话，设计者怕玩家漏掉重要内容，特别将对话中涉及背景与操作的信息分门别类整理好，编上号，这个就是文献。文献里有些栏目是纯粹的背景介绍，比如魔法与宗教、文化历史、人物背景等等，有些则是任务中得到的线索，比如抄录、任务文件之类，还有些更类似于游戏帮助，像是控制篇和生物篇。玩家还没有收集到的信息在文献栏里会显示为空白的一页，据说将信息全部收集完毕也能拿到一项成就。
目前柚子熊拿到的文献只有寥寥几页，基本上都是控制篇里的，包括拾取物品、交接任务之类。我注意到其中有一篇讲的是队友关系。神赋王权中玩家和NPC有两种组队方式，一种是追随者关系，就像我和柚子熊，我不能帮助他作战，但可以给他本人提供些额外的助益，比如四个装备栏，通常追随者的效果是升级特定兵种，比如玩家招募了一个叫格鲁的追随者后，就可以使用金币将携带的精灵射手都升级成秘箭手。
另一种是同伴关系，像是柚子熊和现在他携带的两个NPC伙伴。玩家和NPC同伴一起完成任务的过程中，玩家做出的决策会对NPC造成影响，比如在剧情分支中选择帮助弱小，可能会增加玩家对骑士NPC的影响力，却会降低对恶魔NPC的影响。影响力太低，会导致对方不听指挥，离开，甚至引发生死决斗，影响力高的话，不仅可以替同伴选择技能和升级方向，还能发展出各种超越种族与性别的罗曼关系。不过最重要的是，当影响力高到一定程度，就可以邀请对方到自己的王朝成为廷臣，让对方成为自己王朝建设的助力之一。
“为什么你每次都不把NPC的话听完呢？”我幽幽叹了口气。
“NPC的话有什么好听的？无非就是游戏背景之类乱七八糟的废话，还不如直接看任务简报呢。”柚子熊不以为然。
我将同伴关系那一页文献撕下，拍在他写满不屑的脸上。
“哦哦~原来是这样解的吗？”那菜鸟一脸恍然大悟。“我每次都把格斗大赛放到最后才完成，看来是我弄错了，应该先完成这个任务。不过既然已经走到箭术赛场了……那个精灵小子，你上！”
精灵小子果然是用来完成箭术任务的，而且柚子熊RP不错，只有四箭打出了最低伤害，一次通过。之后被老爹一捧，各种臭屁欠扁的表情，难怪柚子熊不喜欢他。不过那个野蛮人小妞倒是对那精灵小子崇拜得恨不得整个人扑上去，对此柚子熊忿忿不已——妞应该都是他的才对。
而后我们马不停蹄地奔向格斗赛场。吸取教训的柚子熊这回终于有了长进，虽然他还是不听NPC的台词，但好歹把对话选项都选了一遍，我手中的文献又多了一页，关于光明之龙艾尔拉斯。
“如果我选的是圣堂势力，他还会跟我提到他来自的地方——光明树镇，并且告诉我那里有很多具有真正信仰与智慧的人。”柚子熊在我耳旁说道，“我猜他的意思是在光明树镇那个地方可以招募到牧师。”
“那样你的文献里就会再多出一页。”我觉得自己爱上收集文献这个任务了。
“我们迟早能弄到它的，比如找到光明树镇的时候。”柚子熊耸了耸肩。
牧师主要交代的事情是不能聚赌以及英雄不能干涉战场。前者是个任务提示，当玩家选择与格斗对象对话时，盾卫三兄弟会邀请主角加入他们的赌局，这种时候要义正言辞地拒绝他们。拒绝之后，对方肯定是不爽了，就会大骂玩家这边是胆小鬼懦夫什么的，这时候那个脑子缺根筋的精灵就会激素分泌过剩，要冲过去跟人干架，如果就这么放他过去，那战场上肯定这货是不会听从指挥的，必须先稳住他的情绪，表达出必胜的信心，然后将他和野蛮人小妞手上的兵收过来，才容易对付盾卫三兄弟。
“影响力+5，士气+3，赚到了，yeah~”朝我比了个V字，柚子熊带着一票杂兵跟盾卫三兄弟开战了。
这回他的策略很简单。DPS主力是精灵的秘箭手，于是就把蜜饯扔到战场角落，然后排一堆肉盾在蜜饯附近，将其包裹得严严实实。
盾卫三兄弟都是4速8主动。10X12的战场可以分成从己方到敌方的A~L行和从左到右的1~10列。战斗开始时，敌方军队由于有三个不同的兵种，只能分成三队，分别站在默认位置敌方最底部的L2、L5、L9三格，而柚子熊选择将蜜饯放置在A1，周围T字形放置着血比较厚的战争狂、萨满、瘟疫僵尸和阿飘，这就意味着盾卫三兄弟需要连续跑动三个回合才能攻击到柚子熊的军队。
开场后萨满先手给蜜饯放置了个加速，蜜饯的主动性顿时升到了14，几乎是盾卫三兄弟的一倍，这就意味着差不多蜜饯每攻击两次，盾卫三兄弟才能移动一次。抢到第二手的蜜饯将目标对准了三兄弟中最弱的步兵，矫健的身姿迈开步子，一道银亮的箭光如同划破天际的流星直袭敌人，却被对方及时举起绘有神圣太阳的蓝色巨盾挡了下来。
一次攻击只造成了4点伤害，柚子熊的面色顿时沉了下来。
秘箭手是精灵族的远程狙击手，攻击时忽略对方50%的防御，不受射程外伤害减半的影响，一直是精灵族第一周的绝对主力。然而圣堂的盾卫确实是秘箭手的克星，巨盾为他们提供50%的远程伤害减免，三兄弟中的二哥护卫还能为身边的友军再提供50%的减免。柚子熊原本打算让肉盾们全部摆出防御姿态，盾卫三兄弟攻不破蜜饯外面的保护圈，就能让这位远程狙击手悠闲地一箭一箭带走三兄弟的生命。
现在看来，16箭能不能打光一队兵的血还是个问题呢。
三兄弟缓慢收缩着包围圈朝柚子熊这边逼近。
“完了……我计算失误……”柚子熊绝望地捂着脸，但没忘了叫萨满给三兄弟中的大哥维护者扔个减速，将那个倒霉的家伙的主动性降到了悲剧般的5点。
“没事的，这只是个新手关而已。”我拍了拍他的肩膀。
“不……我怎么会犯这么低级的错误？”他趴在自己的骨质镰刀上痛哭流涕，看上去就像一个巨大的破布堆在颤抖。
“呃，我的意思是，你还是可以赢的。”
战斗开始的时候，我就在脑海中稍微模拟了一下后续战况。虽然柚子熊这边的攻击输出惨不忍睹，但盾卫三兄弟也没好去哪里，一次攻击只能带走6点血左右，哪怕肉盾中血最低的阿僵上去站在那里让他们砍，也得砍个几回合。何况由于盾卫三兄弟腿太短，加之萨满的减速魔法，三队兵相当于被切成了三段。
步兵离我方最近，三回合间将被蜜饯攻击4~5次，减少16~20点血，考虑到步兵只有16点血，三只也不过是48点。残血的步兵最先到达后很快被四只肉盾围攻一顿，将会在第五回合扑倒在防线前方。这时跟在他身后到来的二哥也陷入围攻的泥潭。而被减速的维护者原本站在战场最远的地方，需要四个回合才能赶来支援，被降到5主动后就变成了八个回合（10主动的生物两次行动之间的间隔就叫做一回合）。等到大哥艰难地迈着被黑暗魔法束缚的两条小短腿赶到的时候，二哥差不多也要上天堂了。
至于100%的击晕效果，面对一两队兵还能虐菜，四队么，只有被人当菜虐的份了。
如果说柚子熊有什么决策失误的地方，那就是他不该让萨满放加速在秘箭手身上，而应该替换成另一个减速放到护卫上面，将护卫跑来支援的时间拖到六回合，然后让蜜饯对准维护者不停进攻，八回合内多少会触发一次击退效果，运气好的话说不定是两次，进一步延迟维护者到来的时间。
因此，这场战斗结果是必胜的。
区别在于，柚子熊能否做到无损。虽然新手关的战斗并不计入成就挑战当中，但会影响到最终的完成度。之前说过完成度的计算主要考虑的是任务支线的完成情况和战斗结果，由于格斗大赛是是新手关中唯一可以被称为战斗的环节，它的结果很可能会影响到最终的评价。
敌方军队在进攻的时候会优先打击远程兵，在远程兵无法攻击到的情况下，就会优先打击攻高皮脆命薄的DPS型兵种，如果说每队兵数量不只一个，那么还存在个计算威胁的情况。但现在却没有了，一旦敌人认准了对手，就会死咬着不放。这种时候，只能够利用T字阵的变阵与阿飘可以穿人的特点将受伤的兵种置于保护之下，从而避免己方减员，如果对自动攻击原则更了解一些，还可以利用远程贴身杀伤减半的原理有意控制敌方的走位。
不过这只计算错误又决策错误的菜鸟嘛……就不要指望了。
事实上，如果柚子熊能带上那个花妖和战舞，还有另一种战术可以轻轻松松地保证无损。但既然我的任务只是告诉玩家他们由于不看说明而弄不懂的基本操作是怎么回事，那么战术挖掘之类的游戏乐趣，还是留给他们自己享受吧。
10.
“早知道我就选地牢族了，什么新手如果选择正确就能一次通过啊，这哪里是新手的难度啊。”战斗结束，柚子熊泄气地坐在擂台旁边，揪着草地上无辜的小野花。
“这毕竟是个有着三十二年历史的游戏，上古时代三大RPG游戏唯一存活至今的活化石。无论它加入了多少新元素，只要内核不变，过去的技巧就适用于这里，总不能让老玩家觉得太没挑战性吧？”虽然他们已经觉得很没挑战性了。
战斗的结果最终还是柚子熊胜利了，代价却是折损了据点势力的战争狂。这个兵种有个特技叫做嘲讽，和它在大部分游戏里的作用一样，吸引仇恨用的。神赋王权这款游戏本身没有仇恨概念，所有的敌人都会非常理智地按照“尽可能减少对方总伤害输出量的同时最大程度地保存自己”的原则（在红血后进入最大化减少对方总兵力状态）选择目标、做出合适的举动（不一定是攻击）。而嘲讽的效果却是在敌方已经选择了我方一名队员后强制将敌人造成的伤害转移到自己身上。
这听上去是个很不错的特技，虽然它是被动触发而且几率不高，但想想啊，当你的输出主力即将覆灭于敌方的强大火力时，这么一队速度慢攻击弱的肉盾突然冒出挡住了伤害，这是何其幸运的一件事！但问题在于，这款游戏的特点是越到了关键时局，越不容许有意料之外的事情发生——不管它的初衷是好还是不好，都可能成为打乱布局的一步坏棋。
格斗大赛中柚子熊遇到的情况就是这样的。由于这只不幸的菜鸟犯的一连串错误，战局被他发展得必须非常小心才能完满胜利，本来在他的及时调动下，基本上可以做到把敌方的伤害分摊到己方的各个队伍上，但由于战争狂不合时宜地触发了一次嘲讽，他原本就去了一半的血量瞬间近乎见底，只需再一次攻击就能将其解决，系统控制的敌人自然将他作为第一目标。在柚子熊组织起防线将他保护在后方之前，攻击力较高的维护者就一剑秒杀了这个奄奄一息的蛮族士兵，更加不幸的是，这位盾卫大哥像他在大多数游戏里一样，有个非常著名的技能：顺势斩——杀死一个敌人后可以再攻击一次。于是紧邻着倒下的战争狂的秘箭手也遭殃了。
幸好这时战斗已经接近尾声，在其他士兵的及时回防下，同样强弩之末的维护者也追随着他的二弟三弟而去。
“我竟然会在新手关里损失惨重，这是耻辱啊耻辱~一个玩了十年游戏的老骨灰的耻辱！啊啊啊啊我没脸见人了……”
从卖酒大叔那边捧回一堆满溢着雪白泡沫的麦酒杯子递给参加格斗大赛的每个士兵，我瞅了眼那边满地打滚的某只菜鸟，摇了摇头。
不管怎样，这一环任务还是完成了。
接下去是比较简单的魔法比赛，让恢复了体力的萨满和一直待命的花妖上场就可以了。这次柚子熊早早就把从我这里接的交易任务完成了，正好在完成魔法比赛后升了级。随机出的技能分别是高级亡灵巫术、基础召唤魔法和诅咒大师，柚子熊咬牙犹豫了半天，一闭眼选了亡灵巫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