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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告政委!——by江南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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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胜顿时喜上眉梢,激动的握住于正秋的手摇了又摇,就差来个拥抱:“我的好政委!这就对啦!你等着看吧!看咱杀他个片甲不留!”

于正秋被他这么一逗,心情放松了不少。但他生来就是爱操心的命,看着一脸跃跃欲试的张胜,又有点放心不下,想了想,说:“要碰可以,不过你得答应我一件事。这次你哪也不能去,尤其不准带头冲锋,老老实实的给我呆在这儿,这才是团长的位置。”

张胜很爽快的点头:“行!我答应还不行吗?我保证!你在哪我就在哪!”

然后他像是怕于正秋反悔一样,迫不及待地传了命令下去:“大家听好了!敌人送上门了!你们一个个的都把枪给我端稳了!目标正前方!全速前进!”回头又对通讯员说:“你赶紧上102去,告诉赵舟那小子,就说老子要拼啦!他要是敢不跟着上来,回头看我扒他的皮!”

“冲啊——”

不知谁喊了这么一句,登时像枚炸弹落在101的队伍中。一股无形的杀气与血性感染了每个人,在全速的冲击中,这声怒吼像把尖刀直插云霄。那里面包含着压抑的愤怒,为牺牲的战友,为残缺不全的旗帜,为一个也许永远都见不到的明天。

一场激烈的歼灭战打响了。

俗话说仇人相见分外眼红。自从中原战局进入胶着阶段,新四旅就长期在中原一带游荡,东一枪西一炮,多次随第五军阻截华野作战。尤其是1纵队第1师,跟新四旅纠缠了大半年,互有胜负。虽然不能说吃亏,但也占不到什么便宜,面对敌人的嚣张气焰,全师指战员都狠得牙痒痒的。这会儿狭路相逢,几个月以来的憋屈和郁愤就在这片并不平坦的路上炸开了。

新四旅的旅长董祺是黄埔军校十七期的毕业生,比张胜大不了几岁,器宇轩昂少年得志,属于国民党党内重点培养的青年军官。早年参加过抗日战争,和张胜当年所在的部队还曾经有过协同作战。现在的这支部队是他一手训练出来的标准步兵旅,凭借着半美式化的装备和严明的军纪,在第五军中颇负盛名。

按照原先的计划,新四旅在这次的军事行动中负责为向西推进的第五军殿后。然而邱清泉求胜心切,巴不得插翅立刻飞到开封,主力部队走得太急太突然,竟然连自己的后方部队都甩开了几十公里,区寿年兵团更是早就被抛到了爪哇国。

仗着身后有大部队,101也豁出去了,跑在队伍趁着混乱加快速度,以重火力开路,绕到敌人后方再回头给予痛击。新四旅腹背受敌,首尾难以兼顾,一时损失惨重,完全是仗着编制优势和自动化轻型装备,才和101勉强打了个僵局。

前方战士们奋勇厮杀,张胜在指挥的位置上看的分外眼热,总想着趁于正秋不注意的时候溜到前面,但每次都被眼尖的于政委发现,毫不犹豫的一把揪回来。

“团长同志,别忘了你答应我什么。”

他特意把团长两个字咬的格外清晰,张胜也就不好意再故意搪塞。

“行啦行啦!别老唠叨了!你那一套我都会背了!”张胜嘴上虽然这样说,心里却暖洋洋的很舒服。这意味着有个人时刻关心他的安危,而他从心底渴望这个人关心他。

战斗大约进行了三十分钟,赵舟带领102团赶到,配合着101的正面攻势,从侧面果断对敌人进行切断,硬是把对方6个营的编制斩成了五六截。在两个先锋团的围歼下,战场上出现了一面倒的局面,新四旅劣势愈加明显,很快就丧失了还击能力,丢盔弃甲,陈尸遍地,一片狼藉。

围歼战结束了。这一战,第五军新四旅全军覆没,击毙2000余人,俘虏近3000人,缴获各种兵器上千件,而两个团的伤亡加起来还不到1000人。

玖、理想

张胜刚刚在临时搭建的团指挥部里坐定,茶水还没来得及喝上一口,通讯员便火急火燎的推门闯了进来:“报告团长!一营三连抓到新四旅旅长董祺了!”

张胜立刻从凳子上站了起来,脸上有种复杂的惊喜:“人呢?赶紧带过来!”

于正秋正坐在房间的另一边看书,这时候抬起头来:“听他们说,你和这个董旅长认识?”

“打小鬼子的时候见过几面。”他挠了挠头,开始回忆那段并不遥远却恍若隔世的过去。

“……那时候那小子还是营长。人也还算爽快,就是张口闭口都是什么三民主义,共和立宪……真叫一个啰嗦……我看他倒是和你挺像的,大道理一说起来就唠叨个没完,也不管旁人听懂没听懂……”他说着说着猛然反应过来,马上改口,“……那什么,我可不是绕弯骂你啰嗦……反正你说的对,他说的不对……我的意思是,他比你啰嗦多了,不是,是你没他啰嗦……”

说来说去,终觉不妥,索性闭上嘴,一个字也不说了。

于正秋被他弄的哭笑不得,但还是耐下心来解释:“三民主义,共和立宪,这些原本是好的,错的是蒋介石政府,他们背离了革命初衷,站到了人民的对立面上。战争只是一种手段……我们的最终目的是要推翻一切不合理的制度,建立平等自由、充满人性的、真正属于人民的政权……那才是我们的使命。”

张胜继续沉默,并在沉默中困惑。于正秋的想法他永远都理解不了。但对于战争之后的事情,他也曾经有过自己的幻想。无非是面目模糊的人民,面目模糊的北平城南京城,以及一条一条写着胜利的大红横幅。

在很久以前,他的梦里还会有个扎着麻花辫的媳妇儿,有自己的家,有很多很多的儿女,来填补他至今以来的孤独。像这样的梦,几乎每个战士都会有一个。但如果战争真的结束,他又觉得不舍,他应该当一辈子的兵,不离开部队,不离开身边的人。为了这个,他觉得可以用他的梦去交换。

“报告!”三连长李顺的口号同时打断两个人的沉思,“新四旅旅长董祺带到!”

话刚说完,他身后的两名战士就推搡着一个人走了进来。那个人戴着大校肩章,身上的黄绿色军服显的有点宽松,在后背上被人抓出一个大褶子。他脸上蒙了一层很厚的灰,像是刚从土里钻出来。

张胜盯着他的脸看了很久,越看眉头拧的越紧。终于,他发话:“你谁呀?”

那人不着痕迹地颤抖了一下,尽力用很平静的声音回答:“我是董祺。张团长,咱们以前见过,你忘了吗?”

张胜一巴掌拍在桌子上,震的茶杯跳了几跳:“知道见过你还瞎说,当我是三岁小孩?”

那人梗着脖子,大声说:“我就是董祺!不信你们去找几个俘虏来,我跟他们当面对质!”

于正秋凑过来小声问:“是他吗?”

张胜面有难色,心中顿时万分懊悔,埋怨自己当初怎么就没多看董旅长两眼。“本来觉得不像,但给他这么一搅和我也拿不准了。”

于正秋又问:“这个董祺有多大岁数?”

“这我哪知道,少说也有三十了吧……哎!我怎么把这个给忘了!”张胜一拍脑门,像是恍然大悟,“顺子,拿块布来把他脸给我擦干净了!”

三连长李顺很快端着毛巾过来,在那人脸上一顿乱抹。他似乎还想争辩什么,但话一出口都落在了毛巾里,只剩下支离破碎的音节。

张胜走过去,端详着那张年轻的有些过分的脸:“少在我面前装了,就你?当他儿子也嫌小了。”

那人立刻涨红了脸:“谁说的,我们旅长才没那么老!”

张胜击了下掌,表示果然。

站在一旁的李顺显然是所有人中最愤怒的一个,他突然冲上去,揪住那人的军服使劲的摇,很快摇出另一个大褶子:“还不老实交代!董祺人在哪儿?”

“不知道。”年轻的士兵回答的很干脆,他固执的低下头,那是最消极的抵抗。

“行了行了,带下去吧。”张胜冲那几个兵挥挥手。他认为话说到这个份上也就问不出什么了,对于俘虏他们向来表现的很宽大。就算今天是以命相搏的敌人,明天一改编也就成了名义上的战友。这道理人人都明白,但却很少有人深究这种改变所带来或者否定的意义。

张胜重新回到凳子上坐好,一边喝茶一边观察于政委翻书,享受这战争间隙中难得的清闲。

阳光从漏缝的草皮顶棚中洒下来,碎了一地。于正秋的身影在光与暗的交替中时而清晰时而模糊,他的脸上有种难以描绘的温柔,张胜确定这种表情在他看任何人的时候都不曾有过,包括他自己。他觉得他有点妒忌那几张薄薄的纸。

“报告!”刚刚才去没多久的通讯员这时又跑了回来,一脸的气急败坏:“他们说……又抓到一个叫董祺的,这会已经到了门外啦!”

张胜愣住了,并且很快由愣神转为愤怒:“这小子没完了!”

又一个董祺被带进来的时候,大家不约而同的保持了沉默,并带有一定程度的怨怼。这是个穿着普通军装的人,甚至没有衔,面对张胜他表现的很镇定,很有点久别重逢的味道。那种从容说不清是战火铸就还是与生俱来。

“张团长,好久不见。”他淡淡的说,“希望你还没忘记我。”

张胜围着他转了小半圈,终于开口:“真是你?董祺董旅长?”

“如假包换。”他安静的点头,“你们刚才抓到的那个是我的警卫员,新入伍的,没向你们国民党开过枪。”

张胜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他拍拍胸脯:“这个你大可放心,我们向来优待俘虏,也包括你。”

董祺不置可否的笑笑,然后他岔开话题:“我们有五年没见了吧?”

张胜点头。五年的时间不算很长,但也不短,足以让两个阵营从友军变成敌人。

董祺:“那时候你还是个排长吧?说话口气倒是大得很。”

张胜纠正:“是连长!”

董祺:“对对,连长,瞧我这记性。”

张胜默然,他是个很少回忆过去的人,因为那其中的悲伤总是远远超过快乐,因为有许多熟悉的脸已经再也看不到了。过了一会,他说:“要叙旧以后有的是时间,这会儿少说这些有的没的。只要你投降,上头会宽大处理,俘虏来的那些兵将来改编了还归你管。”

董祺笑了笑,轻描淡写的说:“这不是怕以后没这个机会吗。”他看了看张胜身后的于正秋,又看了看他手里的书,问:“于政委吧?久仰大名。”

于正秋保持着礼仪范围内所允许的冷淡:“过奖了。”

董祺像是忽然来了兴致,仔细的打量起这个人来。那是种明目张胆的探究,不存在敌意也与身份无关,纯粹是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好奇。

张胜已经开始不耐烦了,把老话拿出来又说一边:“我要是你,我就投……”轮到自己,他死活说不出那两个字,只好改口:“……是弃、弃暗……嗯,弃暗投明。蒋介石政府嚣张不了多久了,这个你应该比我清楚,还是早点投降吧啊。”

董祺沉默了一会,像是在认真思考,最后他说:“我想跟于政委单独谈谈。”

张胜很疑惑,但他还是带着其他人出去了,出于对一个曾经并肩作战的敌人的尊重。临走时他拍了拍于正秋的肩膀,那里边有两个意思,一个是叫他劝董祺投降,另一个是我在外头等你。

屋里在很长时间维持着寂静的状态,甚至能听见张胜在外边对搬运枪械的士兵们直嚷嚷。这几个好,咱自己留下,那些个次的,都给102,师部,不用给师部留啦。这是种让他们羡慕的生存方式,简单,直白,并且纯粹,除了战争和胜利不想别的,很无私也很自私。

打破沉默的人是董祺,他看向于正秋的目光有点朦胧,仿佛聚焦在一个遥不可及的远方。他站到他的面前,在一个很近距离上看着他。

“能告诉我你为什么参加革命吗?政委同志。”他问,“你不是那种被逼急了才拿枪的人吧。”

这问题问的有些突兀,并远超出一个敌人应当关心的范围。但于正秋还是回答了,不光源于他一贯的本性,更源于一种直觉,他察觉到对面的这个人在某种层面上和自己非常相似。

“我想我的理由和你一样。”他说,“为了理想。”

对仍然活在战场上的大部分人来说,这无疑是个奢侈的东西。但这个答案让董祺的眼里恢复了一丝生机,似乎他为这个期待已久。

“是啊……理想。”他重复着,语气中有种极度压抑之后的如释重负。

“我们都是活在理想里的人。……别这么看我,我也和你一样,相信人性,相信正确的制度,相信世界上一切不合理的存在都可以通过人的努力改变。一个理想主义者,总是渴望去做改造社会的实践者。然后他会因为这个理想而有了信仰,有了自由和自尊。”

“但是有一天,这个理想主义者突然发现,他一直以来所信仰的东西已经变了质,甚至比他想要推翻的东西更荒谬更可笑。他或许曾经察觉,然而他的骄傲让他迷失甚至妥协……直到最后,他为自己的懦弱感到愤怒和失望,但是一切都晚了……这种心情,你能明白吗?”

于正秋默默的听着,董祺的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像是他用尽力气喊出来的一样。他忽然意识到这种决绝背后的悲哀,以及隐含在其中的深不见底的绝望。

“我明白。”他慢慢的点头,并就着那个点头避开董祺的目光。他不忍心再抬起头来,去正视一个已经对理想断绝一切希望的人。

对面的人沉默了很久,终于轻声说了句谢谢。然后他长长的舒了口气,仿佛挣脱了最后一道枷锁,也像一个在水中挣扎很久的人,最终选择放弃那根救命的稻草。

“希望你的理想永远值得你坚持。”这是董祺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屋外阳光过分明媚,张胜靠在一棵枝桠稀疏的树下指挥着战士们搬运收缴来的枪械。看到于正秋从屋里出来他很自然的迎了上去,但刚迈开步子他就愣住了,于正秋满脸落寞的表情让他心里忽然就没了底。

“他怎么说?” 张胜有点急切的问。

于正秋机械的摇摇头。

张胜发觉出不对,担忧的看着他:“怎么了?为什么不说话?”

于正秋还是摇头,说不清是不愿意开口还是根本没有力气说话。一种很深的悲伤涌了上来,他抓住张胜的胳膊,似乎那样才能保持一个军人应有的站姿。

他们的背后传来一声枪响。

张胜吃了一惊,他终于从于正秋的沉默中发现了答案。当他回身飞奔进屋里的时候,那个人已经倒下了,一如他站立时候的姿态,笔直而挺拔。

“……混蛋!”张胜一拳砸在门框上,灰尘欶欶落了一地。

于正秋坐在一块石头上,茫然的看着闻声而来的警卫员把门口围了个水泄不通,他们努力的在向里张望,在交头接耳。张胜却突然冒火了,他粗暴的推开挡在身前的几个兵,大声吼了句:“都他妈围在这干什么!没事做啊!”

摄于团长的积威,战士们很快散去了,留下脸色阴晴不定的张胜,他正以一种怨怒与担忧参半的眼神看着几米开外的于正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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