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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告政委!——by江南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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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给的枪?”他说。就语气来说,这更像是一个肯定句而不是疑问句。

于正秋点头,看着他不说话。

张胜终于爆发:“为什么!你疯啦!你明知道他是咱们争取的对象!你怎么……”

“……那没用。”于正秋终于开口,语气平淡而苍凉:“他的心很早就死了,肉体的死亡对他来说只是种解脱。”

张胜无法理解,于是他只有更加的愤怒:“你说什么!”

于正秋终于失去了耐心,现在的他需要一场彻底的发泄:“解脱!解脱的意思你明白吗!他的信仰背叛了他,他也背叛了他的理想!没有理想就没有坚持的理由,失去了尊严也就失去了生存的意义!这种绝望的日子对他来说哪怕多活一秒也是煎熬!”这时他再也无法掩饰了,隐藏很久的孤寂与忧患同时袭了过来,压的他几乎喘不气。“或者用你们的话来说就是他不想活了,我不过是帮了他一个忙……”

他的心突然颤抖了一下,这是他第一次对他说你们。

张胜已经完全呆住了,甚至忽略了那个泾渭分明的称谓。于正秋说的话他一个字也听不懂,他只能依稀感觉到他的悲伤,尽管他并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悲伤。他就这么既震惊又茫然的看着他,像在看一个完全陌生的人。

于正秋避开张胜的目光,那只会让他更伤感。他深深的吸了口气,想用残存的力气从他的身边走开,那样的步履几近飘摇。就在他们即将擦肩而过的距离上,张胜突然转过了身,然后他用力的掰过于正秋的肩膀,紧紧的把他抱在怀里。

“要是难过你就哭吧。”他凑到他的耳边,轻轻的骂了句:“你个没骨气的孬种。”

你才是孬种。于正秋想骂回去,但话还没出口就变成了哽咽。他终于忘掉了顾忌,趴在张胜的肩上没完没了的哭。

拾、火线

一九四八年秋天的一个清晨,东方刚刚露出了鱼肚白,空气中的硝烟还没有散去。放哨的士兵挨个叫醒在战壕里互相依偎着打盹的战士,零星的枪声渐渐从四面八方响起,新的一天又来临了。

张胜一夜没合眼,你很难说清他眼睛下边那团黑黑的是因为睡眠不足还是烟熏出来的。他们包围碾庄已经好几天了,战士们前仆后继,一路把战壕挖到了国军前线,但敌人强大的火力在陆地和天空中支起了一道坚实的墙,想要前进一步都必须付出极大的代价。

这是一个只有两百多户人家的小村庄,却注定要因为一场民族内部的战争被历史永远记住。

张胜拿起茶缸喝了口水,吐出一嘴的泥:“这都围了多久了,连地上的土都有股子火药味。”

于正秋正举着望远镜观察阵地前方,这时候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手帕,头也不回的递给张胜:“擦擦吧。”

张胜不可思议的接过手帕,他从来没在身上放过这种东西。它干净的简直让他赧然,趁于正秋不注意,他把那块手帕塞进了兜里,然后用袖子胡乱擦了擦嘴。

“怎么样?”

“还是老样子,看不出什么漏洞。”

于正秋刚放下望远镜,新编入队伍的小方立刻递上了茶杯,那种旁若无人的亲近让张胜很不满。

小方原本是董祺的警卫员,董祺出事的那天他哭了整整一个晚上,直到第二天他们准备收编队伍的时候他还抱着董祺留下的那套军装发呆,张胜最头疼这个,想了半天也决定不下来究竟该把这孩子放哪,最后于正秋开口了,说要不你跟着我吧,还做警卫员。

从此于正秋身边多了一个形影不离的警卫员,张胜的心里也多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结。

天彻底亮了,敌人的炮火也已经苏醒,在绝望中发起一轮又一轮猛烈的攻击。在工兵和炮兵的掩护下,整个纵队又向前推荐了几百米,现在他们已经能看到碾庄外围的两道水壕了。

身后的电台哔哔叭叭响个不停,各纵队内部的联系,纵队之间的联系,都在紧张有序的进行。已经到了最后了,不光我们的战士知道,就连每一个蹲在工事里开枪,躲在碉堡里放炮的敌人都知道,这场战争已经到了最后了。

最后的关头,谁能坚持下来,谁就能胜利,尽管胜利的代价沉重的让人难以承受。

望远镜的视野里,于正秋突然发现水沟对面的几门大炮的炮口,正缓缓朝这个方向移动。

“大家注意隐蔽!”他喊。话音刚落,一发炮弹就在他们的正前方炸开了,石屑和泥土四下飞溅。他下意识的去寻找张胜,后者正骂骂咧咧的从土堆中爬起来,抖落一身的泥,随手操起身边的一挺机关枪,架上战壕向对岸就是一阵狂扫。

这几枪打掉敌人一个炮手,趁着敌人更换人员的空当,张胜对他残存的士兵大声喊:“行了!大夥都别打啦,先退回去!退回去!”

对面又是一阵乒乒乓乓,那几枪连射明显是冲着张胜的,他只得猫在壕沟里,把身子尽量伏低。

看着离他不远的于正秋,张胜不由一阵苦笑:“坏了,这下咱们成了靶子啦!”

于正秋被烟熏的直咳嗽:“现在怎么办?”

张胜抹了把脸,恨恨的说:“还能怎么办,这么大火力肯定没戏,先撤回去,等上头命令吧。”

就在这时,一颗刚刚从炮膛里飞出来的炮弹,带着尖锐的呼啸声,落在了他们所在的战壕里。

炮弹爆炸的瞬间,一股巨大的冲击力迎面扑来,张胜想喊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他甚至没办法确定于正秋是不是在他的身边。那一秒种显的既漫长又仓促,他感到世界正在快速的下沉,无边的黑暗像潮水一样涌来,直到把所有的一切淹没。

再度恢复知觉的时候,张胜听见一个哭丧般的声音在不远的地方徘徊,那是新来的警卫员小方。他用残存的气力勉强撑起身子,终于从泥土中探出了脑袋。就在他张开嘴准备喊话的时候,他突然僵住了,他意识到他的身上趴着另一个人,一个让他顿失了血色与心跳的人。

那个人是于正秋。刚才那发炮弹打过来的时候,于正秋用自己的身体覆盖着他。在这样近距离的爆炸中,这等于用自己的命去换别人的命。这是张胜最不愿意见到的事,如果可以,他希望现在倒在他身边的那个人是他自己。

“你醒醒!别在那趴窝!醒醒啊!”他仓皇而慌乱的抱起于正秋,双手握着他的肩,一遍又一遍的摇晃。“你跟我说话啊!这是命令!你说啊!”

警卫小方连滚带爬的摸索过来,很快被眼前的景象吓呆了。他们的政委正一动不动的躺着,而抱着他的那个人,他们的团长,这时候已经濒临崩溃。

“团长……”他试着喊了一声,但张胜没有回答。确切的说他已经听不见任何声音,这时的他像极了一个被掏空三魂六魄的人,苍白的和任何一个流尽鲜血而倒下的人没有区别。那种绝望就像是从每个关节里散发出来一样,冰冷的刺骨。

他茫然的收紧了双臂,贴着怀里的人,不知所措。

于正秋仍然闭着眼睛,这时他已经没有呼吸了,但表情仍然是他惯有的温和而安详,仿佛正在经历的不是死亡而是一场睡眠。张胜摊开颤抖的掌心,那里面是一片夺目的鲜红,温热的液体正一点点从于正秋的身体里涌出,再一点点的流到他的身上。那像一把锥子,狠狠扎进他的胸口。

他突然很后悔,因为还有太多的话没来得及说,同时他又很愤怒,因为他从未想过分离会以这种形式到来。在轰隆的炮声中张胜终于抱着于正秋哭出了声,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二次毫无顾忌的痛哭。第一次他只有十五岁,那一年他失去了所有的亲人。现在他二十六岁,这一次他丢了他的政委,而这个人对他来说已经相当于整个世界。

“于正秋你个孬种!……你他妈混蛋!”在认定于正秋已经壮烈牺牲之后,张胜在绝望中哭喊的声嘶力竭,“你说话不算数!你不能就这么扔下我呀!王八羔子……你不能死,你不会死,我不让你死……呜呜……你死了我怎么办……”

警卫小方跪在一边,看上去整个人都垮掉了,他迅速染上他团长的绝望,也跟着哭哭啼啼。这并没有使张胜的悲痛减轻,相反,他越发嚎啕起来,同时把于正秋搂的更紧,仿佛这样就能把一些生气送到他的身上去。

突然,哭的昏天黑地的张胜察觉到了一阵微弱的搏动,就在他紧贴着于正秋胸膛的脸上。他因为这个突如其来的希望怔住了,颤抖的神经终于有了正常的反射,他飞快的踹了小方一脚:“别哭了!赶紧给我闭嘴!”

在一种莫名其妙的气氛中,小方止住了眼泪并惊诧的望着张胜,看着他一边掉泪一边兴奋的手舞足蹈,一瞬间他甚至怀疑他的团长已经疯掉。

张胜激动的把耳朵贴近于正秋的心口,仔细聆听让他欣喜若狂的声音。

是真的,于正秋的心脏在跳,他还活着!

这是个从世界末日到世界新生的转变。张胜喜出望外,马上扯开嗓子大喊:“卫生员!快给老子滚过来!担架!绷带!”他又踹了刚刚站稳的小方一脚:“你还愣着干嘛?赶紧找人去啊!”

一眨眼的功夫,小方领着四个卫生员抬着担架如飞一般赶来,几个人手忙脚乱的给于正秋止了血,又轻手轻脚的把他放上担架。

卫生员:“报告首长,我们先回战地医院了,有事我们会和您的警卫员联系。”

张胜很忧虑:“他情况怎么样?”

卫生员:“现在还不好说,就算没有致命外伤,这样的出血量也太大了,请您做好思想准备。”

张胜一听这话登时暴跳起来,手里的枪也顶上了卫生员的脑袋:“什么思想准备!我看是你们要做好思想准备!人从我这里走的时候还是好好,要是有个什么三长两短,看老子一枪把你们全都崩了!”

几个卫生员迅速的交换了一下眼色,清一色的愁容满面,碍于张胜手里的枪又不好发作,只得忙不迭的点头:“是是是!请首长放心,我们一定尽力!”

张胜又把剩下的警卫员集中,专门组队护送于正秋去战地医院。临走时自然少不了千叮咛万嘱咐,手里的枪也一直没闲过,不是在这个脑门上就是在那个心口上。卫生员们唯唯诺诺,一点也不敢怠慢,终于在一群警卫员的保护下,小心翼翼又大步流星的抬着于政委往后方去了。

拾壹、心动

几天后,于正秋在一片和煦的日光中醒来。他所在的战地医院位于距离前线四十公里的临时根据地,驻扎着接近一个营的医护人员。病房很简陋,却很难得的有扇一米见方的玻璃窗。窗外是已经干枯了的昏黄的草地,稀稀疏疏的剩着一两颗绿苗,天空是一种阴霾过后初晴的淡色,沉淀出一种历尽劫难的疲倦。只有偶尔从远方传来的炮声,才让人意识到一场战争仍在进行。

从外面打完水回来的小方看到于正秋醒来,顿时激动的热泪盈眶,手里的暖瓶往地上一放,人就扑倒了床前:“政委!您可醒过来啦!这几天真把我们急死了!”

许多年以后小方仍然记得,于正秋因为虚弱而显得苍白清瘦的脸和微微颤抖的身体,还有他恢复思考能力后说的第一句话。确切的说,是个问句。

“团长呢?受伤了吗?”他问,表情甚至有些急切。

年轻的警卫员显然对这个问题始料未及,他有些木讷的盯着于正秋:“团长……团长没事啊。那天就只有一点儿擦伤,现在还在前线上呢。”

于正秋舒了口气,绷紧的神经开始松动:“那就好。……这些日子辛苦你了吧。”

小方赶紧摇头:“不不,一点也不辛苦,这是我该做的!……您不知道,这几天团长天天过来,昨天晚上也来啦,说今天得了空还要过来……咱们团分到的那辆吉普,都快给跑的没油了。大家伙都吵着要来,十几个人挤在车上,后来我说人多耗油,团长就把他们都赶下去了……”

小方绘声绘色的描述着这几天中发生的事情,连比带划的轻快透露着这个孩子的巨大喜悦。于正秋坐在病床上安静的听着,眼里闪动着他特有的温情,即使这样的线条对一个军人来说过于柔软。

张胜风尘仆仆冲进病房的时候,于正秋正在和他的主治医生愉快的聊天。干净整洁的房间让刚从前线下来的张胜有些拘谨,他抹了抹被硝烟熏的发黑的脸,手足无措的站在一边。

于正秋比几天前更瘦了,朦朦胧胧的阳光笼罩着,他似乎变的有点透明,这让张胜的心里咯噔了一下,满腔的喜悦登时散去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自责和一阵心慌意乱。

直到医生离开后,他才轻手轻脚的走到床边,用从来没有过的,近乎轻柔的语调问:“好点了吗?”

于正秋点头:“好多了,已经没什么事了,休息几天就好。”

张胜搬来一张凳子,隔着病床朝向窗户正襟危坐:“碾庄咱们已经拿下来了,159师也投降了,这几天都在扫尾。团里的事情你就不用担心了,好好在这养病,我……我们都等着你回来。”他说这话的时候一直不停的搓着手里的帽子,眼光频频在于正秋的脸上和窗外的草地上游离,满脸欲言又止的神色。

于正秋:“怎么了,想说什么?”

张胜又搓了一阵帽子,终于开口:“以后……以后不能这样,你得跟我保证。”

于正秋:“不能什么样?”

张胜朝他裹满绷带的身子扬扬下巴:“就这个。下回……下回要是还碰上这种情况,你别管我,顾好你自己就成。”

于正秋温和的笑了笑:“怎么能不管你。你是团长,咱们团少了谁都行就是不能没有你。我不过是个政委,政委就是教育教育别人,拿我的命还你的,也算值了。”

话听到这里张胜就急了,拍着床边的柜子就站了起来:“值个屁!你、你……谁、谁要跟你换了?!不换!”

于正秋也不生气,笑着摇了摇头:“你这是干什么,先坐下。”

“不是,我的意思就是……”张胜挠了挠头,有些赧然的解释说:“我这个人命大,小时候村里的先生给我算过,说我这辈子能活到八十岁,所以你、你们谁也别为我拼命,我没那么容易死。”

于正秋没说话,似乎在想象着张胜八十岁时候的模样,那几乎一是个美好的奢望。战争的时候人们很少会想到未来,因为大部分人只能像蜉蝣一样生存着,而蜉蝣是没有未来的。

小方又趴在对面的床上睡着了,这让张胜很不满,他认为送他过来就是为了能有个人守在于正秋边上端茶递水,现在他居然自己睡过去了,按说这算严重的失职。

“这小子尽偷懒,我叫他起来。”他说。

“别叫他,这几天他也累了,让他休息吧。” 于正秋拉住他,“刚来医院的时候正好没我这个型号的血液,都是他给输的血。”

张胜的表情立刻变得很复杂。他生来是个很念旧的人,于是从骨子里对这个从敌对阵营过来的少年怀有一种排斥,而这个讯息无疑使这种矛盾雪上加霜。他愤懑而又阴郁的沉默了一阵,忽然问道:“就他能给你输?别人都不行?”

于正秋说:“不行。”

张胜又问:“你啥稀罕血型?”

于正秋说:“O型,不稀罕。”

张胜很认真的想了想,问:“不稀罕那我能给你输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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