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暄默不作声地吃完饭,放下饭碗,“我吃完了,去外面走一会儿。”
韩若英的滔滔不绝戛然而止,面对没有丝毫情绪变化的儿子,忽然有些无措。
老太太温和地看了谢暄一眼,“带上伞,别走太远。”
谢暄轻轻应了一声,走出饭厅。
他撑了一把黑色的伞,慢慢地走在湿漉漉的水泥路上,心里面闷痛得难受,却无处发泄,连呼吸都变得困难,不知不觉却走到了周南生家门口——屋子里透出朦胧的光,谢暄站在院子门口犹豫了很久,才慢慢地走进院子,收了伞——
里面静悄悄的,没什么声音。谢暄有些迟疑地开口,“南生?”
寂静过后,有竹椅发出的吱嘎声。
谢暄走进亮着灯光的饭厅,印入眼帘的是一片狼藉——一个菜碟摔在地上,摔得粉碎,里面的菜啊,汤汁啊流了一地,一个饭碗倾倒在桌上,雪白的饭粒撒了一桌,筷子一只掉在地上,南生的母亲关绣急急地从椅子上站起来,胡乱地抹了抹眼睛,却没法儿掩饰眼角鼻头的通红,和满脸的憔悴,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剑拔弩张的紧张感。
谢暄不由暗悔自己来得不是时候,心里惴惴。
关绣扫了谢暄一眼,又飞快地低下头一边收拾碗筷,一边生硬地回道:“南生不在。”
谢暄默默地退出饭厅,离开周南生的家,一时间有些四顾茫然,有些凄然——但他不想回去,他曾经那样期盼过韩若英的出现,但等到她真的来了,他忽然感到一种由衷的陌生和愤怒,他已经不再是那个羸弱无助的孩子,他在他母亲看不到的地方已经悄悄长大了,并且形成了一套自己的人生观世界观,他们根系发达,枝繁叶茂地壮大,已无人能撼动——初一那年全市中学生作文竞赛,主题是“感恩”,他选择的题目广而深——母亲,用中学生口吻褒扬这个世界上最无私最深沉的爱,用了不到半小时,轻而易举地获得了第一,这篇文章被刊登在市报上,还在周一集会时在广播里深情并茂地被朗读——
但那能说明什么?用文章表现的道德观和情感,不过是教育学习的成果而已。
这个世界上,哪有什么命中注定的感情——
他一个人坐在老戏台上,看着黑沉沉的夜色中偶尔闪过的雨丝的光亮,也不知坐了多久,身上冷得都快僵硬了,他才慢吞吞地回去,终是没有等到周南生。
韩若英是急性子,几年的豪门贵妇生活,又使得她身上添了雷厉风行说一不二的气势。谢暄甚至连学校都没有回,便被她打包送上车——如同十二岁那年来的时候,他沉默地坐在后座,看着车窗外掠过的熟悉的风景,在车经过镇上的游戏厅时,谢暄仿佛看见了周南生的身影,那原本应该是上课时间,他却与一帮镇上不务正业的小青年在一块儿,游戏厅门前有棚屋,下面摆了张台球桌,他嘴里叼着烟,支着球杆,脸上的表情有着前所未有的疲惫和颓然——那样陌生的周南生让谢暄的心一跳,来不及多想,他就已经按下了车窗,伸出头去——
“南生——”声音飘散在风里。
周南生似乎朝他这个方向望了望,脸上有点不确定,身边的人推了他一下,催促他赶快打球。
周南生拧了拧眉,凌晨才睡着的他有些精神不济——昨日跟关绣吵了一架,他知道其实他是故意找由头跟他妈吵架,他在心里憋了太多的火太多的愤怒太多的绝望,却没办法挑破,不能挑破,那些难以启齿的丑事把他生生熬得整个人都阴沉,脾气也变得阴晴不定。而做出那些事的,居然是他的母亲,本来应该最最亲近最最深爱的亲人,每时每刻,他的脑海中总是晃过门口的那两双鞋——旖旎倾倒的高跟鞋和锃亮的男士皮鞋,意念的暧昧和欲念的呻吟都似乎飘荡在空气中,简直要把他逼疯——有时候,他恨不得立刻冲到关绣面前,狠狠地质问,她怎么能这样,她怎么可以这样,她怎么配做母亲?家里的一切都让他窒息,椅子、杯子、电视机、门把手……他克制不住想着是不是那个陌生男人用过碰过,他只能逃——
他用身上所有的钱换了一大盒游戏币,打怪PK,似乎要将所有的愤怒都发泄出来,一直到游戏室要关门,看店蒋哥走过来看着杀红了眼的周南生,用手拨了拨他的头,“小子,我要关店门了,还不回去?”
他将头一拽,拧着眉躲开蒋哥的碰触,不做声,两眼还盯着游戏屏幕,手上的动作不停。
“呵,还挺有脾气——”蒋哥笑了下,并没有多生气,“跟家里人吵架了吧,小孩子!”
周南生抿着嘴唇,为他语气里的那种长辈似的轻视不悦。
蒋哥自顾自地抽了根烟,居然还递了一根给他——
周南生看了他一眼,迟疑地接过来,蒋哥给他点了火,然后看到他抽样的样子,笑着调侃,“哟,像模像样的,背着爹妈抽过不少吧?”
烟草的味道让他烦躁紧张的神经慢慢放松下来,蒋哥就靠在游戏机旁边,一边抽烟一边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两个人谁都没说话。
蒋哥长得很壮实,手臂上肌肉虬结,还纹着一条青色的龙,这在周塘已经是不良分子流氓头子的代表,何况下巴一道三公分长的疤更显得面相凶恶,这以前,周南生从未与他打过交道,他虽算不得一个好学生,迟到早退旷课打架也样样做过,可骨子里还是学生气。
末了,一支烟抽完,蒋哥将烟头扔到地上,用脚碾灭了,“算了,你要真不想回家,今天就收留你一晚,困了那边有沙发,睡之前给我把地扫干净,算是你的住宿费了——”
说完,他自己打着哈欠进了里面一个小小的卧室,没多久,又抱了一条旧绒毯出来扔在沙发上,“晚上凉,凑合着应付吧。”
19、谢家
尽管沙发又硬又冷,但对于几乎无处可去的周南生而言已不啻于救命稻草。他将游戏室仔仔细细地扫干净,然后缩着身子在狭小的沙发上窝了一夜。早晨,他离开,身无分文,肚子饿得狠了,就接自来水喝,漫无目的地游荡在街头,满心绝望。中午的时候,他又回到游戏室,蒋哥看见他,嗤笑了一声,“小孩子家家的,不好好念书,学什么离家出走——”
来自陌生人的说教,让他满腔怒火,但又因为昨晚的收留之恩,让他忍住了,拐过头,一脸阴郁和不耐烦。
蒋哥瞥他一眼,走进里面他睡觉的地方,出来的时候扔给他一包方便面。
周南生也不客气,拆开塑封口,埋头咔吧咔吧地就吃,看得蒋哥失笑,过了好一会儿,蒋哥出乎意料地语重心长地说:“吃完就回去吧,我这儿可不是收容所,现在还能念书,多好,别身在福中不知福。”
周南生埋着头不说话。
蒋哥说完也不再理他了,周南生无所事事的一直磨蹭到太阳落山,才插着裤兜慢吞吞地往家走——墙角石缝间长着一簇簇小雏菊,淡紫色的羽状花瓣,黄色饱满的花蕊,细嫩的花叶在清风中微微颤动,又柔韧又清新,一道曲折的光线从它身边掠过。
周南生不知怎么的心里一动,就想起谢暄来,弯腰采了一把小雏菊攥在手里,等发觉自己这可笑的行为时,脸上便有些烧,觉得自己肯定神经搭错,怎么娘们西西的,要扔掉,又舍不得——
他绕到正对着谢暄房间窗口的围墙外,熟练地翻过墙头,小心翼翼地避过楼下的老太太,蹑手蹑脚地上楼——这个时间段,谢暄应该在琴房做作业,他将小雏菊藏在身后,想吓他一跳,但迎接他的却是空荡荡的房间——谢暄并不在那里。
周南生有些失望,正出神,忽然听到一声中气十足的喝声,“我就知道是你这个小子,好好的门不走,非得做贼似的翻墙!”
周南生吓了一大跳,飞快地转身,正对着谢暄脾气火爆的外公,脸上立刻火辣辣起来,被人撞见做坏事的难为情和窘迫,捏着小雏菊的手心都是汗,露出略略讨好的笑,“阿爷,三儿呢,怎么没看见他?”
老爷子看他一眼,“三儿回家去了,怎么他没告诉你?”
周南生一愣,然后一股委屈立刻涌上来,但竭力装作若无其事,“回家?他明天不上学啦?”
“三儿是回家念书了,他不在这儿读了……”
余下老爷子说了什么,周南生一概没有听进去,只觉得兴冲冲的满心欢喜被冷水一兜头浇下,浑浑噩噩,同时,一种被背叛的愤怒攫住了他,他墨色的眸子里翻涌着深深的戾气,一转身,头也不回地噔噔噔噔跑下楼,不管身后的叫唤,他冲出谢暄的外婆家,孤零零地站在小巷里,手里还攥着一把紫色的小野花,可怜又可笑。
他发狠地将野花扔到地上,又用脚重重踩了两脚,然后大踏步地离开,只是才走出不远,他忽然停住,转身一脸撒气发狠的表情,又走回来捡起地上已经被踩烂的花,小心翼翼地捧在手里——
天色黑得很快,周南生一个人坐在老戏台上,尽管肚子已经饿得受不了了,可他一点都不想动,夜色掩盖了他脸上的落寞,心,闷痛得连呼吸都有点困难——他低下头,努力咧嘴笑了笑,想要自己不要那么悲惨,但那并不能改变他孤立无援的境地,已经失了最初的明媚的小野花就躺在他手边,他觉得自己真有点可笑,可是却再也没法儿将它们再次丢弃——也许是潜意识里不愿意,也许是觉得根本无所谓,也许是没力气,谁知道呢?谁在乎呢?
“南生不在。”
电话被挂断了,听筒里传来无机质的盲音,谢暄捏着话筒站着,脚下是谢公馆暗红色的手织地毯,悠悠长长的走廊尽头,是秋天灿烂的阳光,很遥远。
他慢慢地走回小花厅,坐在桌边的原本望着窗外秋色的年轻男子回过头,挑起眉,似笑非笑道:“三少打完电话了,好忙的呀——”
他脊背挺直,绷出优美充满韧性的弧线,两条长腿交叠,微微抬着下巴,有着英式的优雅与傲慢。
谢暄默默地坐下,忽视他言语里的挑衅与不满,翻开高中化学课本——
仿佛一拳打在棉花上,肖焚郁闷得想吐血,连日来的烦躁似乎累积到顶点,却又不得不压下去,心里面自嘲,跟个小孩子较什么劲——
肖焚是该有意见,他堂堂心理学与法学的双料硕士,却不得不给一个初中都没毕业的小屁孩补课,谁让,人家有一个了不起的姓氏呢?谁让,他老子要在谢家人手底下讨活呢?肖焚自出生起,身上就打上了谢家的标签,也许,他老子会满足会感恩戴德,但他不,他厌恶透了命运掌握在别人手里的不自由感,少年时期,他打架混社会,以一种激烈也幼稚的手段宣告着内心的不满,成熟后,他出国念书,赤手双拳打拼自己的天下,他确信没有谢家的荫蔽,他能飞得更远更自由。但,到头来,还不得因为谢老太爷的一句话,他老子就将在阿根廷旅游的他召回来,给那镶金嵌玉的谢三少当家庭教师?
难道这世上的家庭教师都死绝了?这算什么?
时间一到,肖焚就收拾东西离开,一秒钟都不多待,到底还是年轻气盛,因为优秀,傲气刻进了骨子,连装装样子都不肯。谢暄对此从来没有甩过脸色摆过谱,比着同样住在这公馆的另两个谢家少爷,倒显得有些懦弱,连佣人也悄悄在私底下议论,当然不敢说主人家坏话,只说三少性子软和。
高强度的学习几乎花光了谢暄的精力。他再聪明,也不过是个正处青春期的少年,多年的乡下生活,已经让他与原本的世界脱节太久,他要补的东西实在太多了,那不仅仅是课本上的知识,更多的是混迹于谢家所在的圈子的资本——他一方面无所适从,内心焦躁、恐慌,另一方面,又以无与伦比地克制力压下那些负面情绪,几乎强迫性地告诉自己——不要急,不要急,慢慢来,慢慢来,一遍又一遍——
没有人知道,他是在拼命。
谢暄在五点二十分的时候下楼,客厅里他亲姐谢亚正趴在沙发上跟闺蜜打电话,聊的是哪里的影楼婚纱照拍得好——她下个月订婚,却已经开始做结婚的准备了。他二叔家的孩子谢晖今年高三,正懒洋洋地坐在单人沙发上,看电视,看见谢暄,跟他打了声招呼。佣人在水晶吊灯璀璨的灯光下训练有素地穿梭布菜——
五点半开饭,谢老太爷坐在上首,只待他拿起碗筷,小辈才开吃——或许是年纪大了,就喜欢孙子承欢膝下,所以谢老太爷才会突发奇想地将几个孙子孙女都召到公馆来住。但谢暄并没有感觉到谢老太爷有含饴弄孙的兴致,除了在饭桌上,他甚至很少见到自己这个祖父。谢老太爷有两个妻子,但一直陪着他经历大风大浪大富贵的是第二个妻子欧阳氏,欧阳老夫人给他生了两个儿子,就是谢暄的二叔和三叔,在谢家,是很有些地位,有时甚至能左右老太爷的想法。而如今,陪着老太爷住在这公馆的,就是这位欧阳老太太。
谢老太爷秉持“食不言,寝不语”,整个饭桌上静悄悄的只闻调羹碰撞碗沿声和细微的咀嚼声,少顷,老太爷放下饭碗,率先离桌,饭桌上才略略轻松起来——
“谢暄,有什么不懂的,可以问我,我听大婶婶说,你明年也是要进‘名扬’的——”谢晖先开口,语气既不过分热拢也不疏离,听着让人如沐春风。
“嗯。”谢暄应了一声,但并不准备真这样做。
门口忽然传来“吱——”一声的刹车声,性能良好的跑车稳稳地停在门廊下,谢明玉的手掌一撑,便已经潇洒地翻身而出,大步朝里面走来——明媚妖艳的青春气息便扑面而来,挺秀如竹的身姿,如塞缪尔笔下的“桃面、柔膝、丹唇”,再加上那飞扬的神态,骨子里舍我其谁的张狂与高傲,真真正正的天之骄子——
欧阳老太太偏疼幼子,对这幼子所出的独子自然爱屋及乌,何况又是这样一副讨人喜欢的模样和伶俐劲儿,光看谢明玉与众不同的名字,就可看出他在谢家的特殊地位。与谢暄他们不同,谢明玉自小就养在欧阳老太太身边,这公馆就是他的家,他是主人,随意自在,来去自如——
他拉开椅子,一屁股坐在欧阳老太太身边,笑嘻嘻抱怨,“怎么吃饭也不等我?”
“不是说同学生日吗?怎么没吃就回来了?”欧阳老太太的脸上露出慈爱的笑,连连吩咐佣人赶紧摆上碗筷。
20、比较
谢明玉一上桌,饭桌上的气氛就陡变,一改先前的严谨矜持,立时鲜活明快起来。少年出身豪门,年纪小小却已颇有腔调,眼一斜,嘴一翘,评论时事、激扬文字、臧否人物,张口就来,绝不需要斟酌,不需要思考——譬如,他说学校附近一个年逾古稀的老人,日日在自家门口摆一木桌,五把小葱,端端正正整整齐齐摆在桌子正中,葱与葱之间相距五公分,分毫不差,一把葱卖五毛,每天只卖五把,卖完收摊——这小日子过得帅呆了,颇有武侠小说中隐世高手的风范;又说康有为这人忒不要脸,天天胡吹海吹,说自己五六岁开始读四书,到十岁便“知曾文正、骆文忠、左文襄之业,而慷慨有远志矣”,夸了自己还不够,接着夸儿子——将三岁的小毛孩夸得天上地下绝无仅有,我都替他脸红。不过这人运气不错,忽悠得光绪小儿变法,好在有个轰轰烈烈的开头,和仓促的结束,落了个失败英雄的名号,倒显得有点儿壮志未酬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