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侬本多情 上——by浮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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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进家就有一条船,他们家是典型的农户,船用来运从地里收上来的农作物,也运到其他镇上去卖。夏天的船最大的用处便用来装西瓜——他有一次和周南生跟着周进及他父母去地里摘西瓜,便坐着那条不大的水泥船——

周进父亲在船尾摇橹,周进和周南生两个人并肩站在船头往河里尿尿,看谁尿得远。

周进家的西瓜地长势茂盛,浑圆硕大的西瓜躺在碧绿叶片间,憨态可掬,大的可与冬瓜媲美。周进父母在前面弯着腰用剪刀剪下成熟的西瓜的藤蔓,几个孩子便跟在后头将西瓜抱回岸边,等着待会儿一起装船。几趟来回便已经大汗淋漓,每个人的脸上都红扑扑的,烫得能煮熟鸡蛋。大人的脖子上挂着一条湿毛巾,时不时用来擦去脸上的汗水用以降温,孩子们就只能将衣服撩起来胡乱地擦脸。

累了渴了,便停下来,周大叔会找个成熟得开裂的西瓜,轻轻一掰,就清脆地裂成几瓣,露出鲜红的瓤,甜美诱人。三个孩子捧着大块的西瓜,几乎整张脸都要埋进西瓜瓤内,稀里呼噜地大吃一通,瓜瓤都被太阳晒得是温的,汁水、瓜籽糊了一脸,衣襟上也都是粉红的西瓜渍,互相嘲笑一通。所谓帮忙,也就是开头那么半个小时,再后来,便撒丫子疯跑玩耍了。热了,便跳下河戏水,那时,谢暄还未学会游泳,周大叔将橹扔到河里,让他趴在上面玩儿。

西瓜吃多了,周进便想要大便,蹲在毛豆地解决掉人生大事,因为没有草纸,便用毛豆叶擦屁股。这事儿,后来被周南生嘲笑很久,一直到长大,还经常翻出来活跃气氛。

等到太阳挂在西边只露出半张脸的时候,他们才载着满满一船西瓜的回村。三个孩子终于玩累了,坐在船沿上,两只脚慢慢晃荡着,偶尔脚尖会碰到河水。凉凉滑滑的,很舒服,晚霞倒映在河面上,将河水都染红了,绸缎一般,船过,便荡开一圈圈涟漪。

谢暄抱着一只周大叔给的大西瓜迈过高高的院门门槛,走进院子,便看到一个六七岁的陌生小孩蹲在紫罗兰的花坛边,手里抓着一把金色锡纸包装的巧克力。听到有人进来的声音,抬头望过来——眉清目秀,眼神纯澈。

这是冯开落,他小姨的儿子,在此之前,他从未见过他的表弟,他母亲和小姨感情并不亲密,各自成家后便很少来往,也许谢暄曾在不记事的时候见过这个表弟,但他对冯开落的记忆却是从这一刻开始的。

那时候的冯开落,是敏感纤细的孩子,因为没有同龄的玩伴,没有人同他讲话,总是自己跟自己玩,因此显得特别沉默早熟,乖巧得过分,让谢暄想起自己。

七岁的小孩直愣愣地看着抱着西瓜的谢暄,有些无措有些好奇。

谢暄走过去,看了眼他翻开的碎瓦片,问:“你在干什么?”

冯开落说:“我在跟蚂蚁做约定,我想送他们一颗巧克力球,让他们跟我回家。”

谢暄哦了一声,也蹲下身跟他一起看蚂蚁搬家,“蚂蚁他们答应了吗?”

冯开落的小脸黯淡下来,摇摇头说:“蚂蚁说不行,他们的朋友在等他们,那里有大朵大朵蓝色的花,花心里面住着永远也长不大的小人国的小姑娘,燕子飞来飞去——”

谢暄又哦了一声,接下来两个人就看着那些蚂蚁再也没说过话。

老太太出来,看见两个孩子已经玩在一起很高兴,指着谢暄对冯开落说:“开落,这就是外婆给你说过的谢暄哥哥,以后就跟小哥哥一起玩——”

冯开落看着谢暄,乖巧地叫道:“小哥哥。”

谢暄不自觉地应了一声,舒展了眉眼,那软软糯糯的声音熨帖着他的心。

老太太又嘱咐谢暄,“以后带着弟弟一起玩,要有哥哥的样子,知道吗?”

谢暄点头——他不是第一次做哥哥,三叔家的孩子比他小两岁,但谢明玉自小就被谢老太太养在身边,宠得无法无天,飞扬跋扈,从来不将谢暄放在眼里,也不叫他一声哥哥。谢暄也没有兴趣做他的哥哥。不过,冯开落明显与谢明玉不同,他让谢暄喜欢。

他没有见到他小姨,将冯开落丢给自己的老母亲之后,他这个小姨就仿佛没了后顾之忧,风风火火地离开了。在这一点上,这两姐妹倒是出奇的相似。谢暄印象中的这位姨母,在计生办工作,是能顶半边天的要强女子,一头干净简洁的齐耳短发,说话做事利索干练,比之一般男子更具魄力,却也失之寻常女子的一段柔软。姨夫是高中教师,斯斯文文的知识分子,胸有抱负却郁郁不得志,逐渐在家丧失男性话语权,渐渐万事不管,连对唯一的儿子也甚是疏忽。婚姻貌合神离。

等到晚上睡觉,两兄弟已经十分要好,睡在一张大床上,挨着脑袋悉悉索索地讲话。谢暄原本是十分沉静的性子,并不爱说话,只是觉得对年幼又离开双亲的冯开落有责任,便对他多了一份耐心,处处照顾他。

有人这样陪着自己说话玩耍睡觉,对冯开落来说是十分新奇的经历,他很快喜欢上这个小哥哥,天性中的活泼热情便渐渐展露。

早上醒来,已天光大亮,阳光从绿色的纱窗晒进来,晒到半边床榻,白色棉纱帐轻轻浮动,头顶蓝色的小吊扇哗啦啦地吹了一夜。冯开落早早醒来了,侧着身子,亮晶晶的眸子看着谢暄,鼻尖沁出细细的汗珠,呼吸都不敢大声,看见谢暄睁开眼睛,露出一个高兴的笑,叫他,“小哥哥——”

两兄弟在床帐里玩了一会儿,直到外婆来叫他们洗漱吃早饭。

早饭是白粥、油条,老太太将一个咸鸭蛋剖成两半,给他们一人一半。谢暄比较了一下,将蛋黄大点儿的换给了冯开落,却又告诫,“不能只吃蛋黄,蛋白也要一起吃掉。”

咸鸭蛋是老太太自己腌的,咸淡适中,两个人孩子都很喜欢吃,各自吃了一大碗白粥。饭后,老太太便让他们自己去玩。谢暄回到自己的房间,爬上床,将抽屉里的弹珠都装进自己的口袋——经过几次的征战,谢暄也终于拥有了不少的“战利品”——然后拉着冯开落的手去了村里的孩子的聚集地——村东面的一个戏台。

这个戏台据说是很有些年头了,从那些残留的精致镂空牛腿和雕花藻井可以依稀辨出曾经的浮华如梦,当真良辰美景,如花美眷,都付与断壁残垣。只有在戏班子来村里唱戏的日子里,这个戏台才发挥了它真正的功能,找回一两分当年的繁荣。在平日里,这里是孩子们的乐园——

谢暄到的时候,那里已经聚集了不少的孩子,隔着老远,周南生就冲谢暄招手。

戏台的台阶早就损坏,要爬上去并不容易,谢暄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冯开落弄上去,然后自己才爬上戏台。刚刚站定,周南生就将他拉到一边,眼神瞟了眼又好奇又兴奋的冯开落,问:“这个小孩是谁?”

“是我表弟。”

周南生的脸上显出不高兴的神色,嘟囔,“你怎么把他带来了——”

谢暄没说话,周南生的语气和神情让他有点难堪,也有些懊恼,不由地对冯开落有些不满——他让他被伙伴“嫌弃”了,让他有可能无法参与到他们的游戏中——在那群孩子的眼中,带个比他们年龄小很多的小孩一起玩是非常丢脸的事。

似乎为了表示对他私自带小孩过来的不满,接下来的游戏,周南生只顾着自己玩得尽兴,仿佛压根就忘了一边儿的谢暄。谢暄从来就跟周南生一起的,忽然之间,周南生不理他了,也就没有人邀请他——小孩子的团体意识是非常强的,谢暄毕竟是外来者。

整个上午,谢暄和冯开落如同旁观者一样,站在那些孩子圈地外围,看着他们的旗开得胜趾高气扬或者忍辱负重气急败坏。

冯开落一向一个人惯了,又敏感早熟,惯会看人脸色。谢暄没说要走,他便是无聊委屈也不吭声,乖巧地站在他身边。

谢暄兴致勃勃地去,闷闷不乐地回。冯开落安安静静地任他牵着手回家,其实心里隐隐有些高兴,他并不喜欢跟那些人一起玩,只想小哥哥陪着自己,但又怕谢暄丢下自己,因此内心忐忑。

5、打架

下午谢暄便不再出门,午饭后和冯开落在床上玩了会儿弹珠,终究觉得没有意思,便自顾自地躺着看一本缺页的《隋唐史话》。冯开落叉着腿坐在他脚边,自己跟自己打弹珠玩,没一会儿,便睡着了。

周南生翻墙进来,蹑手蹑脚地溜上楼的时候,谢暄正侧着身子盯着床梁上的螺钿镶嵌的花纹看,一骨碌地爬起来,吃惊地看着热得冒烟的周南生——

周南生用手扇着风,眼角瞄瞄睡得正熟的冯开落,然后朝谢暄挤挤眼睛,小声说:“三儿,去玩啊——”

谢暄抿着嘴角不说话,但眼神动摇。

周南生拉了他一把,“快,不然你这表弟醒了就麻烦了,阿峰家门前的打水沟渠道里有一条蛇,周进他们正拿石块砸呢,咱们也快去,别给它跑了——”

谢暄半推半就地被周南生拉出门,整个下午,他们从阿峰家门口玩到戏台,再转战船坞——那是村中人工河的源头,十来米宽的河面停满了大大小小的船只,有些已废弃,半拉船头都浸到河中,他们比赛谁最快从最南面的船只窜到最北面的船只。周进从这船窜到那船的时候,脚别了一下,摔在目标船上,船舱有积水,弄湿了半边身子,遭到了阿峰的耻笑,大放厥词之后,阿峰撕捋胳膊上场,没想到,两船距离过远,阿峰哗啦一下,居然窜到了河里,把大家吓得变脸,幸亏他两只手扒拉着船沿,才没有沉下去,还是周南生和谢暄将他七手八脚地拉上船。这一幕被岸上的一个小姑娘看到,眉清目秀的小姑娘一股子傲气,皱着细细的眉,老气横秋地教训道:“周南生、陈峰、周进,老师说过不许去河边玩的,周南生,你还是班干部呢,怎么起的带头作用?”

周南生扮了个鬼脸,扭过身子压根就不理人小姑娘。

阿峰浑身湿哒哒的,拎着滴水的裤子憋着嗓子坏心眼地学小姑娘说话,“周南生,你还是班干部呢~”嗲得让人浑身起汗毛。

小姑娘脸皮子薄,瞪了他一眼,气呼呼地走了——

身后是一群男孩子的哄笑。

等小姑娘的身影不见,几个男孩子开始讨论班上哪个女孩子最漂亮,哪个第二好看;谁谁谁喜欢某某某,不信?不信我们打赌——

说着闹着,一个下午便过去了,谢暄走在回家的路上,才想起被自己丢下的冯开落,便有些踯躅,愧疚,不安,也害怕,怕会惹来外婆的责备。

跨进院落,便看见冯开落坐在院子井边的板凳上,在剥毛豆,看见他,本来就有些红肿的眼睛又迅速红起来,扁着嘴问:“小哥哥,你去哪儿了?”

谢暄躲开他的目光,不说话,径直走进屋子。

厨房里老太太正满头大汗地烧火——虽然有煤气灶,但老太太还是习惯于用老虎灶做饭——看见谢暄,便招招手让他过来,“三儿,过来帮外婆烧火,外婆要烧菜——”对于他丢下冯开落自己去玩的事只字不提。

谢暄忐忑不安地坐在灶间——其实灶火并不需要时刻关注着,火烧起来之后,打开布风机,火势便非常旺,只需适时添柴。

冯开落双手端着淘箩,跟在谢暄屁股后头进来,“外婆,毛豆剥好了。”

“好,真乖,去玩儿吧!”老太太接过淘箩,揉了把小孩儿的脑袋。

冯开落并不走,挨到谢暄身边,也不说话,巴巴地看着灶火。

火光映得他的小脸一片红,额头、鼻尖都是细小的汗珠,一双黑色的眼睛特别明亮灼人。

谢暄将他推开了些,“这里热,去外边玩——”

冯开落略略后退了几步,两手放在背后靠在墙上,不走。

老太太在灶头烧茄子,声音透过浓的白烟传过来,“开落今天哭了一下午。”

谢暄低下头,觉得很难受。

晚间睡觉,冯开落睁着困倦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谢暄,生怕他又一觉醒来不见踪影。谢暄被他看得有点儿恼,微微皱了眉,转过身子,背对着他。过了一会儿,谢暄感觉到身后的冯开落轻轻地推了推他的背,软软糯糯的声音叫他,“小哥哥——”

谢暄没有应他,闭着眼睛装睡,冯开落又叫了一声,等了很久也没有等到谢暄的回应,略有些落寞。

第二日起来,天闷闷的,云层压得很低,仿佛在酝酿一场声势浩大的戏剧。

谢暄听见周南生喊他的声音,走出去,看见他站在门外,伸着脑袋往里望,看见谢暄,眉眼一弯,露出一口白牙,又朝他身后望望,“三儿,你表弟呢?”

谢暄扭过头朝里面看,冯开落依在门柱边,安静地看着他。谢暄的心一软,朝他伸出手,小孩儿的脸一瞬间便被点亮了,几步便跑到谢暄身边,牵住他的手。

这一回周南生倒是没说什么,三个人朝前头的一小块旷野走去,只是快到目的地的时候,周南生便拉着谢暄走到后头,与他嘀嘀咕咕说话。

冯开落走在前头,面对陌生的环境,略略有些不安,时不时回头去看谢暄,每当这时,周南生总会率先说:“笔直走,就在前头,他们都在那边儿。”

虽觉得有些古怪,但谢暄并未太过在意,没多久便看见周进那几个孩子冲他们招手。越是接近,周进他们的脸上的神色便越发紧张和兴奋,连周南生的目光中也尽是期待——

谢暄正想开口询问,便听到干柴折断的声音,紧接着是冯开落惊慌的叫声。谢暄惊了一下,赶紧上前几步,便看见冯开落一脚踩进一个深坑,人一趔趄,整个儿摔在地上,周围是一片胜利的欢叫和哄笑。

谢暄一急,将冯开落从地上拉起来,坑很深,没到小孩儿的膝盖,坑里有水。

谢暄不是傻子,一看那坑的情况便知道这是周进他们挖的陷阱——他们之间流行着一种游戏,这片旷野原本是农田,土质松软,他们喜欢在此挖洞,大概挖个一尺来深,灌满水,用干脆的细木材横三竖二地搭成网状封在洞口,铺一张塑料纸,在盖上轻薄的土和干草作伪装,看着与其他地方无二致,这就是他们的简易陷阱。

陷阱做好了,总要有人试试成果,只是这陷阱又不是在路上,除了孩子,谁会没事跑旷野,就是村里的孩子,哪个不是贼精贼精的,谁也不会上这种小把戏的当。显然,这一次,他们将主意打到了什么也不懂的冯开落身上。

冯开落吓得脸色惨白,眼睛红通通的,却不敢哭。身上脏兮兮的,尤其是踩进坑里的腿,都是泥水,将裤子都弄得一塌糊涂。

谢暄将愤怒的目光投向引他们来的周南生,周南生脸上得意的笑戛然而止,下一秒,谢暄冲过来狠狠推了他一把,周南生不防,一屁股摔在地上。

“你干嘛?”周南生还从没这么丢脸过,脸上出现恼怒,一骨碌爬起来,也推了谢暄一下。谢暄一趔趄,站稳了没摔着,但怒气再也掩盖不住,三下两下便与周南生揪在一起,你扯我的衣服,我勾你的脚。少年意气,体内都是冲动的热血,像两只小兽彼此纠缠、扭打,耳边其他孩子的助威声、劝架声,冯开落的哭声,都听不见,两个人闷不吭声、一鼓作气,都想将对方扑到,骑到对方身上。

谢暄虽从未打过架,但性子执拗,骨子里是有一种义无反顾的狠劲儿的,他体内深藏的戾气任何人都未发现,因此,等两人被迫分开,一向十分能打的周南生并未好看到哪里,两人气喘吁吁,身上滚满了泥土、草屑,裸、露的手臂、脸上有被指甲划伤的血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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