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南生的眸子通红,死死盯着谢暄,心里面又是委屈又是伤心,发狠道:“你把我给你的弹珠全部还给我!”
谢暄冷声,“还就还。”
说完,以最快的速度跑回家,从床里面的抽屉里将所有的弹珠装进了口袋,等回到旷野的时候,将弹珠一股脑地扔给周南生,“还给你,谁稀罕。”
将弹珠丢得一颗都不剩之后,谢暄才搀起冯开落,头也不回地回去。
周南生呆愣愣地站在原地,他不过是说气话,谁想到谢暄真的将所有的弹珠都扔给他了,绝情的样子立刻将周南生刚刚冒头的愧疚打压下去了,甚至更加生气。
旁边有小孩捡了弹珠捧到周南生面前,“南生,弹珠。”
周南生看也不看一眼,狠狠地踢了一脚,也头一扭,独自回家去了。
后面小孩的喊声:“哎,南生,弹珠你不要啦——不要给我吧——”
“给我——”
“给我啦!”
剩下的孩子对着那些散落的弹珠一拥而上,瓜分殆尽。
谢暄牵着冯开落一瘸一拐的回到家,原本齐整的俩人都狼狈不堪,因为怕惹外婆责骂,还没进门,谢暄便嘱咐好冯开落,两个人蹑手蹑脚地进屋,看见外婆在灶间忙碌,便悄悄上了楼。谢暄打了水,先帮冯开落脱了脏衣服,淅沥呼噜地帮他随便擦洗了一下,然后催促他穿上干净的衣服,才开始打理自己,身上被石子、指甲划伤的地上遇水愈发地疼,可是却比不上他心里面的憋闷难受。他随便收拾了一下,将脏衣服藏起来,想等到外婆午睡时,再悄悄洗干净。
外面的天阴下来了,狂风大作。从二楼走廊望出去,可以看见对面人家在急着收晒在门口的陈米。谢暄百无聊赖地走到琴房——自从他认识周南生之后,于钢琴上已荒废多日,如今跟周南生绝交,他才又想起这曾经在他最寂寞孤独时候陪伴于他的朋友。只是坐在钢琴凳上,懒懒地弹了几个音,便有些心思不属,望着窗外发呆。
冯开落乖巧地依在钢琴边,脸上都是新奇和渴望,只是看看谢暄,又有些难过,“小哥哥,他们为什么不喜欢我?”
谢暄回头看看冯开落,招他坐在自己旁边。
冯开落小心地摸摸谢暄手背上的划伤,小声说:“没关系,我也不喜欢他们。”
谢暄的食指敲着琴键,“开落,你在家的时候都做什么?”
冯开落说:“看电视。”
谢暄哦了一声。
过了一会儿,冯开落又说:“小哥哥,我们待会儿一起打弹珠好吗?”
谢暄脸上露出颓败的神色,“弹珠是别人的,都还给他了,你不是看见了吗?”
冯开落哦了一声,低落起来,用手指划着钢琴沿。
谢暄说:“开落,我教你弹琴好不好?”
冯开落的眉眼弯起来,“好。”
谢暄的心里也轻快了些许,弹了一首轻快的曲子,曲子刚弹完,外面哗啦一声,雨点铺天盖地地落下来,在干燥的地面上激起一层灰。
冯开落一下子爬下钢琴凳,跑到窗口,踮着脚往外看,回头满脸欣喜地对谢暄说:“小哥哥,下雨了!”
谢暄从窗口望出去,养在瓦缸的荷花被雨点打得左右摇摆,南墙角的芭蕉树碧绿如洗,空气里都是好闻的水分子的味道,于是微笑着点点头,“嗯。”
6、冰释
一连几天,谢暄都没出门,只和冯开落待在屋子里玩一些简易的游戏,但冯开落毕竟与他年岁相差颇大,没玩一会儿,便觉得索然无味。那时候电视上正热播甄子丹演的《精武门》,每天下午两集,也没有太多广告打扰,两集播完,正好《西游记》又开始了。两个人于是每日下午坐在电视机前准时守候,一直要看到下午四点左右光景,实在没什么节目了,他们会去琴房——谢暄会教冯开落弹钢琴——这是谢暄难得兴致盎然坚持下来的事。
谢暄自己是正统路子出身,教起冯开落来倒也有模有样。外婆得空也会教冯开落一些基本的指法,但毕竟不如对谢暄上心。因此,冯开落的钢琴大半都是谢暄教的。谢暄也没有想到,自己当初一时的心血来潮小打小闹,冯开落竟会一直坚持下来,甚至在他最困难的时期,成为他谋生的技能。
被谢暄藏起来的脏衣服还没等他记起来,一天早上醒来,已经出现在院子里的晾衣杆上了,整个上午谢暄的脸都火辣辣的,吃中饭时更是一个劲儿地低头扒饭,老太太对此没有任何言语。倒是他外公问起这几天周南生怎么不来找他玩,他含糊其辞。
他总觉得,比起他和冯开落这两个正经的外孙,他外公更喜欢周南生,一向严肃不苟言笑的他在面对周南生时总会不由自主地“和蔼”起来,虽然常常故作危言恐吓,然后将周南生逗得跳脚,但过后总有爽朗愉悦的笑。老爷子自己是泥里摸爬滚打长大的,正宗的野孩子,很难欣赏“彬彬有礼”的“城里孩子”,觉得孩子就该是在旷野里疯跑,同野草一般随着风蓬勃生长,无限朝气。
与周南生绝交后的第四天,谢暄和冯开落帮老太太打黄酒,看见周南生骑在一个男孩儿背上,反剪着他的手,厉声喝道:“你还不还?”
被压在地上的男孩儿满头大汗,艰难地回答:“都还给你了,我就拿了两颗,其他的都被阿峰他们拿走了,真的——”
谢暄辨认了一下,认得这个男孩子也在戏弄冯开落的人群中,抬眼刚好与周南生的视线撞了个正着。周南生立刻尴尬起来,涨红了脸,吭哧吭哧说不出话。
谢暄漠然地收回目光,牵着冯开落的手回去了。
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周南生忽然觉得胸口涨得发疼,浑身难受得想找什么狠狠发泄一顿。
那时候乡下一到夏季便供电紧张,停电是常事,通常要到半夜才会来电。一停电,几乎家家户户都在晚饭过后将竹椅、竹榻、小板凳搬到门口,与邻里一边乘凉一边聊天。原本晚上被拘在家里的小孩这会儿可玩疯了,背人、抓人,借着夜色玩躲猫猫,小孩子永远能想出各种各样在大人眼里极其无聊的玩法,并且乐此不疲,玩得大汗淋漓然后被老妈拎着耳朵回家。
这天从早上六点开始停电,一直到天完全黑下来也没来电。就是一向不爱与人聊天的老太太也出门去了,带走了冯开落。谢暄兴致不高,躺在自己的大床上,盯着五斗橱上的烛火看,天很热,一丝风也没有,没一会儿,刚洗完澡的身子就粘腻起来,腿上都是蚊子咬的大包,他使劲儿地抓,越抓越痒,忍不住爬起来拿着葵扇学着老太太的样子赶蚊子,隐隐约约地听见有人在叫他的三儿——
这个世上叫他这个小名的人有限,谢暄睁大眼睛朝门口望去——烛光太微弱,没法儿照亮整个房间,门口黑乎乎的,出现一个鬼鬼祟祟的人影,个儿与他差不多,两只手背在身后,先将头探进来——不是周南生又是谁?
真见着了谢暄,周南生又忸怩起来,期期艾艾地磨蹭着不进门,只是一双眼睛又尴尬又期待地望着谢暄。
谢暄坐下来,看着他,问:“你来干什么?”
周南生用脚踢着地,缄默了一会儿,忽然从身后拿出一袋发着萤绿光芒的东西,提到眼前,带着一丝儿讨好的语气说:“看,三儿,我抓的萤火虫——”
谢暄的目光果然被那团发出美丽光芒的东西吸引,睁大眼睛,都是好奇。周南生脸上绽开笑容,一点点欣喜一点点得意,一瘸一拐地走到谢暄身边,挨着他的屁股坐下,“竹林那边还有更多,不过那里黑,还在河边,大人不许我们去的,下次我带你去,我们偷偷去——”
谢暄注意到他不自然的脚,略略皱眉,“你的脚怎么了?”
周南生满不在乎地挥挥手:“没事儿,跳下来的时候扭了一下。”其实这会儿,他的脚疼得很,只是他是决计不肯说的。
谢暄说:“你怎么又爬墙了,大门开着呢。”
周南生撇撇嘴,“谁知道你外公在不在——”他对于那个扬言要踢烂他屁股的老头一直心有余悸。
谢暄便不再在这个话题上打转,新奇地望着被周南生装在塑料袋里的会发光的小东西——这些只在书上看到过的名词活生生地出现在眼前,对他有着无与伦比的吸引力,他忍不住用手去摸塑料袋,心下赞叹,“真好看——”
周南生咧嘴一笑,忽然站起来,走几步到五斗橱边吹灭了蜡烛,室内一下子暗下来,伸手不见五指,然而下一刻,萤火虫的光越发璀璨流丽。周南生拉着谢暄爬上了床,然后放下纱帐,封住缝隙,将装着萤火虫的塑料袋解开来,无数只小虫飞出来,在纱帐内轻盈飞舞,点点荧光,忽闪忽灭,温柔缱绻,说不出的美丽。
谢暄看得目瞪口呆,心下赞叹,却不能名言,唯有欢喜。
周南生忘了自己的脚疼,扭过头看谢暄,看流萤飞舞中的小少年好看的眉眼,伸出手去勾谢暄的手指,“三儿——”
谢暄呆呆地回头,“你说,这里有多少只萤火虫?”
周南生摇头,“我也不清楚,要不,我们数数?”
“看谁能先数清?”
“好——”
“一、二、三、四……十九、二十、二十一……”
一开始,两个人还卯着一股劲儿认真数,只是飞来飞去的小东西实在弄得他们眼花撩乱,数了这只忘了那只,没多久,便头晕眼花,双双躺在床上,头挨着头,静静地望着点点荧光,只觉心里面有种说不出的宁静柔和,偶尔说话,也是小声的,无关紧要的,仿佛怕吵到那些客人似的。
孩子间的矛盾来得突然,去得也迅速而悄无声息,他们仿佛早忘记了当初那极其惨烈的一架。
也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间,似乎睡过去了,忽然眼皮被强光一刺,便惊醒过来,睁开眼睛——一百瓦的白炽灯照得他睁不开眼——来电了,墙外面传来互相告知来电的欣喜的叫声,夹杂收椅子和唤孩子回家的声音。
在灯光下,萤火虫的光显得微不足道。周南生一骨碌爬起来,从裤兜里掏啊掏啊掏出一把弹珠,强硬地塞到谢暄手里,“这个给你——还有些被周进他们捡去了,你放心,我会把它们全部都要回来的,浑小子,敢拿你爷爷的东西,看我不怎么收拾他们——”
周南生撂了句狠话,掀开帐子,趿上拖鞋,“我走啦,再不回去我妈要骂了,明天我带你去那个竹林——”他说着,便忙忙出了门,不见了踪影。
谢暄手里攥着那些失而复得的弹珠,忍不住嘴角上扬,在大床上滚来滚去。
第二日终究没去成那个竹林,周南生脚上的扭伤比他想象中的严重得多,整个脚踝肿得像个馒头,他又不敢告诉他妈,谢暄找了伤膏给他贴在扭伤处,整个下午,他就待在谢暄的外婆家,与他们一起看电视、玩弹珠、下棋、打扑克……
周南生依旧不怎么喜欢冯开落,但也知道谢暄不可能撇下他,勉勉强强也能和平相处。冯开落是小孩心性,很快便忘记曾经的不愉快不友好。
周南生脚上的肿消下去之后,第一件事便是找那些瓜分了他的弹珠的小子算账。他在男孩子间威信极高,又有武力值,很快便将那些弹珠收回来了,只除了阿峰的——
阿峰跟其他人不一样,他比周南生大一岁,也颇有领导能力,很少跟他们玩在一块儿,他有自己的小团体,与周南生很有点一山难容二虎的意味。对于周南生的要求,他压根就不买账——已经藏进自己口袋里的东西,又哪里肯随便还回去呢?
两个人心里早思量着寻机会较量一下,这会儿一言不合,便扭打在一起。阿峰人长得高,很有些蛮劲儿,但周南生贼,善使巧劲儿。两个人一开始还是你推我一下,我勾你一脚,挺文明,等三抓两挠揪在一块儿,可就不管什么手段了,推拉拽顶,嘴里还叫嚷:“你服不服,你服不服?”
两人都是老手,势均力敌对峙了片刻后,以周南生反剪着阿峰的手压倒墙面上,然后搜走他身上的弹珠结束。阿峰尝到从未有过的败绩,又在自己的小弟面前丢了脸,毕竟是孩子,委屈愤怒屈辱一齐涌上心头,身上占不了便宜,便逞起了口舌之快——他母亲是碎嘴的农村妇女,经常在饭桌上讲些村里面的腌臜鸟事和邻里八卦,言语刻薄,这会儿记起他母亲偶尔讲起的周南生的妈时那种鄙夷不屑的神情语气,便有样学样——
“有什么了不起的,你妈是不要脸的破鞋,成天偷人,你爸是戴绿帽子的龟孙子,一个屁都不敢放,你也是野种——”
正在得意洋洋数弹珠的周南生一听,立马红了眼睛,疯了一样地冲向阿峰,将他扑倒在地,提起拳头就往他身上揍——
“你说什么,你娘的有本事你给爷爷再说一遍,我揍得你妈都不认识——”
“我就说怎么了,你妈就是婊——”阿峰的话还微说完,就迎来了周南生的拳头——这一场架变得极其惨烈,周南生杀气腾腾的模样甚至吓哭了旁边胆小的孩子,有的跑去找大人了。
周南生自己也没好到哪里去,带着浑身的伤回家——他家在西面一幢两层的小楼里,有一个小小的院子,种一些小青菜、西红柿、葱、辣椒等农作物,晾衣杆一头架在窗台上,一头架在三角架上,竹竿上晾着他母亲黄色大花的纱裙、已经洗得起了球的红色内衣、劣质的蕾丝内裤,他父亲的破了一个洞还舍不得扔的大裤衩,以及他的衣裤。
这小楼原来住了两家人,楼上楼下共用一个厨房和院子。他记得楼下那户人家极爱养菊,破脸盆、泥水桶都是花盆。有一个跟他一样大的儿子,两个人曾经挺要好,经常在院子里玩,不小心踢翻那些“花盆”。后来他们搬走了,据说是发迹了,在城里买了房。这里就只有他们家居住了。
他母亲关绣刚刚做工回来,身上、头发上都粘着毛绒丝,她不像农村妇女那样不修边幅,她的头发是烫过的,尽管小理发店没有什么像样的手艺,但依旧被她打理得很时髦,别着两只镶着水钻的发夹。关绣掸着身上的毛绒,跨进院子,一眼便瞧见了浑身是伤的周南生,以及他被扯破了的汗衫,柳眉一竖,一把揪住周南生的耳朵,“又死到哪里去疯了,好好的汗衫又破了,你这败家子,还穿什么啊——”
周南生疼得龇牙咧齿却不吭声,任他母亲骂骂咧咧个不停。
在很小的时候,周南生曾经为有一个漂亮时髦的母亲而高兴,尤其在学校开家长会的时候,让他觉得很有面子。随着年纪的增长,一些闲言碎语便传进他耳里,再加上一些孩子在自己父母的耳濡目染下会说些自己都不十分明白的话,让周南生开始感到羞耻。只要一看到母亲喜滋滋地打扮自己,他便觉得愤怒,可是这愤怒又是无从发泄的。他只能将它深深深深地压在心底——别人看着周南生成天在村里呼朋引伴、走街串巷、惹是生非,谁又能想到一个孩子的内心何其敏感,何其脆弱。
吃晚饭的时候,阿峰的母亲拉着满身是伤的阿峰气势汹汹地来他家讨说法。阿峰的母亲是厉害的人,整个周塘估计就没人敢得罪她那张嘴。阿峰站在一边儿不吭声,对自己母亲的行为感到难堪。关绣初中毕业,比起大字不识几个的农村妇女算得上半个文化人,在外人面前会维护周南生。等阿峰和他母亲一走,抄起一旁的衣架就往周南生身上招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