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只要看着他便满心欢喜，也不在意究竟说甚么。
吃罢了饭，千里还是没想出来怎生开这个口，看着天色也晚了，便说去街上逛逛，顺路也好回府。
百里行在千里身后半步，偷眼看千里面上，只觉得移不开眼睛。千里却寻思着怎么开解这个少年，也就显得有些心不
在焉。百里只管痴痴看着他的脸，便是不说话心里也快活。
路边孩子放鞭炮，噼噼啪啪的五光十色分外娇艳。千里看着不由面上露出笑来。
百里道：“先生很喜欢爆竹么？”
“那倒不是，只是想起小时候儿与千秋……唔，也就是和你师娘一起过年的事儿了。”千里面上淡淡带着笑，拉了拉
衣襟。
百里对千秋自然不感兴趣，但听他如此亲热的叫那女人，心中总是不太舒服。但又想，他们是夫妻，也无可奈何。但
听千里提到小时候儿，便又有了兴致：“先生说说呢，小时候儿过年怎么了？”
千里便笑：“小时候儿放鞭炮，你师娘胆子小不敢点，就都是我去点。她看着眼馋了，终于央求我让她试试。结果刚
点着，她听着那引线悉悉索索的声儿吓了一跳，扬手一扔正巧扔到我父亲旁边的雪堆上。只听砰一声——那雪炸了我
父亲一头一脸的，眉毛胡子上全是白乎乎的了。”
百里哈哈大笑：“那，先生的父亲大人责罚你们没有？”
千里趁机道：“骂自然是免不了的。不过父亲也说了，小孩子喜欢玩乐不知分寸也是常有的，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百里听得有些糊涂，也有点儿郁闷。本来挺乐呵一事儿，叫个老头子骂了，多没劲儿。
千里却看他面上不以为难，心知他没明白，不由看着跑来跑去的孩童们叹了口气。心道，若是再小点儿，还可说是少
不更事，只是唐公子这年纪，也委实不能算孩童了。
百里却见他总是盯着孩子看，忍不住道：“先生很喜欢小孩子么？”
“啊，还好。”千里笑笑，又借机道，“父母生养自是不易，但教化孩童成才就更难得。所谓老吾老以及人之老，便
是说父母不易，当孝敬旁的老人家如同孝敬自个儿父母。你看圣人们将对孝敬父母提到了多高的地步？”
百里更糊涂了，心道最近也没和爹娘闹甚么性子啊，怎么先生这么说呢？既然想不出来，干脆不想：“既然这样儿，
先生和……师娘，怎么不生孩子呢？”
千里顿时大窘：“咳……这个，自然是你师娘身体不好，况且先前我们也不方便要孩子。”
百里似懂非懂看他一眼，心里却道，既然这女的生不了孩子，看起来又病怏怏的，你还不如找个男的相亲相爱。譬如
说我啊，也挺不错呢。
千里只见他面色古怪的看着自个儿，还当是自个儿这话说的不好，引他不快了。这就不好再说，只好低头走路。
夜色渐深，路两侧的店铺若不是在休息，便是早早点上了大红灯笼，一条街上映得灯火通明，孩童们欢呼雀跃，倒是
比白日里根热闹几分。
千里思来想去，还是觉得旁敲侧击的好。这便打定主意回头唤他：“公子啊——”却见顽童扔了爆竹一丢，正正落在
他脚边，这就唬了一跳，忙的过去拉他行开一步。
百里见他突地过来拉住自个儿正惊讶，却听脚边隆的一声，登时半边脸都震得痛起来。下意识一缩身整个儿钻到千里
怀里去了。千里不由自主搂住他拉到一边，连连问他可好。
百里只觉得耳中嗡嗡的，光看见千里那张漂亮的脸在眼前晃，他的嘴唇一张一合的，隐隐约约说些甚么，却又听不见
。这就有些疑惑的看看四周，有几个孩子撒腿跑了。偶尔零星几个爆竹炸了，却又只看见烟气起来，似乎很远处响了
一声。
千里看他样子顿时傻了，连连喊他名字，但百里却茫然的看着自个儿，大声道：“先生，你说甚么？”
千里急了：“我在叫你，你听的见么？”
百里眨眨眼睛：“先生，你说甚么？大声些，我听不清呢。”
千里这一下冷汗都出来了。
第七章
就像爆竹点燃时候儿一样儿，砰地一声炸起来，噼里啪啦响过一阵，就又默了。
唐府便是如此。
千里背着百里一路跑回来，浑身都叫汗弄湿了。府中上下都慌了神，唐夫人喊得一声“我的儿”就晕过去，唐老爷瞪
大了眼睛哽在座儿上。一屋子乱哄哄的，丫鬟小厮们跑进跑出。千里也不知从哪个丫头手上接过茶来，连着喝了两杯
才算定下神来，抬头看着屋子里这模样，心道一时间是消停不了，只得咳嗽一声：“先请大夫！”
小厮们这就应了，福全奔出去又跑回来：“千里先生，这，这请几位大夫啊？”
千里看看这一屋子，叹口气：“三位吧……”
福全忙应声去了，隔一阵果是请了三位来，一位看着百里，一位号着唐夫人的脉，另一位忙着拍唐老爷的后背。
唐夫人和唐老爷是气急攻心，扶进去将息一阵就是。叫人担心的是百里，这孩子看着啥毛病没有，可就是……听不见
了。
大夫连连搓手：“看着耳朵倒是没甚么毛病，许是那爆竹声儿太大了，惊吓了公子，一时失聪也是有的。”
“那，甚么时候儿能好？”千里立在一旁，看着安安静静坐在一边儿的百里。
“这，不好说，也许明儿就好，也许……”大夫叹口气。
“还请大夫赐个方子。”千里叹口气。
大夫想了想：“他也没外伤，吃药怕是没甚么大用……”便又叹口气，“也罢，我且开些凝神静气的方子吧。”这就
低头提笔。
千里过去替他磨墨，抿着嘴唇一句话没说。
一会儿功夫大夫写好了方子，自有下人接过去抓药。千里送了大夫出门，回身就看见百里歪着头站在门边儿，静静看
着自个儿，眼睛一眨不眨。
这难得乖巧的模样倒叫千里心里一酸，过去拉了他，一字一顿道：“可真对不住，百里公子。”
百里抬头看着他，眼中有丝困惑。千里苦笑：“我怎么忘了，你现下听不见我说甚么，真是糊涂。”
百里又眨眨眼睛，突然打了个呵欠。千里轻声道：“困了么？”
百里转头看着他，千里无奈，转头望见桌上放了纸笔，遂过去写了几个字问他。百里点点头，千里自是拉了他回屋去
。丫头儿伺候着百里洗脸洗脚，千里本想去了，百里却伸出手来拉着他，那眼睛又是定定看过来。
千里心里挺难受，于是笑笑，抬手摸摸他的头：“我不走。”说着反手握了他手，坐在他身边。
百里便笑了，垂下头去不知想甚么。
千里望着平日里聒噪的百里突地静了，心里满不是滋味。转念想到若是自个儿那时多照应他些，这么个好孩子也不至
于……罢罢罢，眼目下说这个还有甚么意思。
等洗漱罢了，百里便上榻睡下，手却还牢牢抓着千里的手。千里心里一软，摸摸他的头道：“你睡吧，我不走。”
百里见他坐在自个儿身侧，这就露齿一笑，缩进被子里闭上了眼睛。
千里看他睡了，心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若说与自个儿毫无关系，自然是骗人，但若说与自个儿有多大关系，
却也是君子难安罢了。本想走，却又叫百里紧紧抓着手，也就叹口气，伸手摸摸他的脸，等着他确实睡着了方慢慢抽
出自个儿手来走了。
百里躺在床上，闭着眼睛装睡，手只管拉着千里的。过了一阵，悄悄睁开眼睛看看。就见千里若有所思皱着眉。偶尔
挑一下眉头，百里忙的闭紧眼睛，生怕叫他发现自个儿醒着。又过得一阵，才觉着千里想抽身走，下意识抓牢他手，
奈何终究自个儿是“睡着”了的，总不能死拽着他手不放，还是叫他脱开来了。这就急的睁开眼睛坐起来，而千里终
究是走了的。
百里歪在床上，看着帐子上垂下的流苏，有那么一丝怅然。虽说听不见他们说甚么，但自个儿真是听不见了这是晓得
的。此刻倒也没觉着害怕甚么的，只是有些不习惯。这么安安静静的一点儿声儿都没有，还真说不出是个甚么滋味。
若说不介怀，那定是瞎话。只想到千里先生从没如此与他待的这样久，且又这般和气，便又觉得耳朵聋的也是好事儿
。
胡思乱想一阵，才又迷迷糊糊睡了。睡着睡着，仿佛有甚么痒痒的在耳边挠。抬手挥了一下便没了，可隔一阵又来了
。百里翻个身，嘴里嘟囔一句“别闹”，就听见耳边很轻很响的“扑哧”一声笑。
百里心道别是哪个小丫头儿跟他胡闹呢，正要骂，却猛地一愣。自个儿不是聋了么？那那那那……这又是怎么回事儿
？！
百里噌的一下坐起来，只觉着手心都出汗了。转着眼珠子看了一圈屋子里，除了他自个儿甚么都没有。摇摇头自嘲一
笑，心道莫不是听岔了。可没等他躺下，那笑声又来了。
清亮亮脆生生的，一下一下挠在心尖似地，百里可没觉着有意思，只觉着浑身汗毛都立起来了。这就惊恐的瞪大眼睛
四下打量，身上也不觉抖了。
那笑声罢了，才听见那声音笑嘻嘻道：“别怕别怕，你听得见我，是不是？”
百里左右张望，不觉往下缩进被子里，心里只道：甚么人？！
“你就心里想就行了，我听得见。”
百里大惊失色：你是谁？在哪儿？出来出来！
“诶呀，你这孩子真有意思，这一辈子怎么变胆小了？”
百里只觉得眼前一花，一个漂漂亮亮干干净净的人就这么冒出来了。只看见明净的额头，一双大大的眼睛，嘴角弯上
去带着笑，牙齿白森森的，一身衣裳华贵明丽。看着像个贵公子，偏又带着那么一点匪气。年纪不大不小望着与自个
儿差不多，此刻那一对眼珠子滴溜溜直转，倒是透着股子顽皮劲儿。
百里盯着他心里一空，不知道该“说”甚么了。
那少年却哈哈一笑：“你不认得我，你现在肯定不认得我。不过没关系，以后你会认得我。”说着伸出手来拍拍他的
脸。
倒是暖暖的，不像妖怪……百里还没想完，那少年扭头又笑：“我是妖怪？哈哈哈，你可真会想。”
百里倒有些不好意思了，抓抓头笑了一下，却又想到甚么猛地抬头盯着他。那少年细细打量他面色：“你在想，为甚
么我听得见你心里想的话？”
百里点点头，那少年呵呵一笑：“因为我是神仙啊。”
百里嘴角一抽，你要真是神仙，那为何不救救我？
那少尿一挑眉头：“我是能救你啊，可要是我就这么救了你，可压根不好玩儿了。”
百里哭笑不得，这叫甚么话。
那少年摆摆手，坐在他榻边替他拉拉被子：“其实你别慌，别怕，更别恼。你不是喜欢那个千里先生么，我有法子叫
你得偿心愿。”
百里面上猛地一趟，捏开头不看他。
那少年跟着他转过面孔来，口里戏谑道：“诶呦呦，脸红了呢！哈哈，哈哈哈——”
百里不由有些恼，伸手将被子一拉遮住脸。那少年拉了几下，奈何百里死死抓着被角就是扯不下来，那少年也就松了
手，只管将身子一扑，隔着被子抱住百里，循着他脑袋处低声道：“你听我说，你明儿起来了，只管跟你娘说，你做
了个梦，梦里神仙说，只要找到玄冰酒喝了，这病就能好。”
百里心里一动，拉下被子来，却正巧看见那少年的脸在外头儿，这就不觉往里再缩了缩。少年歪着头打量他几眼，便
又笑了：“你别不信啊，这玄冰酒不过是个引子，引着你的千里先生上钩——”
百里瞪着他：这叫甚么话？
“诶，这不是你日思夜想的么？”那少年眨眨眼睛，浑是无辜的样儿。
百里叹口气：那我这不是骗千里先生么？
“谁说骗了？”少年杵着下巴笑，“你找着玄冰酒了，你这病我保证你好！”
当真？
“自然，我啥时候儿骗过你？”
百里翻个白眼，我以前没见过你的好吧？当然谈不上你骗我。
少年咯咯一笑：“你就相信我吧。你那位千里先生一定知道玄冰酒。”
可是，就算他知道，这种东西治了我的病，跟，跟我和先生能——这不两回事儿？
“所以说你转世多少次都还是——”那少年一着急，一句话便要冲口而出，到嘴边儿了又急急忙忙咽了，“总之你信
我就对了。”
百里狐疑的看他一眼，却又想：就算真找到了，治好我的耳朵，可，可千里先生有妻室了啊……
“这个你放心。”那少年嘻嘻笑着摆手，“他妻子是他老早之前欠了个人的，所以这辈子服侍她算是偿了。倒是你呢
，若不努力点儿，只怕这一辈子还是不能得偿心愿。”
百里眨眨眼睛，甚么意思？
那少年看他一眼，突然叹口气，贴着他耳朵轻道：“守得云开见月明这话是没错儿，可你老是拖拖拉拉的，在这么下
去，几辈子都不够的，懂不懂？”
见百里还愣着，这就又笑着来扭他面颊：“你就安心听我的吧，保管你没错儿！”
百里似懂非懂点点头，那少年又一笑，捏捏他的耳朵道：“那我先走了，有功夫再来看你！”
没等百里想甚么，一阵白烟腾起，那少年竟又不见了。
百里愣在榻上眨眼睛，脑子里只觉着空空的，这么呆坐一阵，直挺挺的便躺下去，闭上眼睛心道，做梦，做梦，做梦
，一定是做梦……这么想着，便又睡过去了。
第八章
却说这夜千里出了百里房门，满腹愧疚愁眉不展。慢慢回了自个儿屋子，关上门来，便叹得口气。
千秋在里头儿听见了，喊了一声：“哥哥？”
千里应了一声，便也进来更衣洁面。千秋歪在榻上，笼着小暖炉打量他神色：“哥，我听下人说百里公子不太好？”
“诶，也不知是怎的，突然就听不见了。”千里皱着眉头。
千秋轻道：“大夫怎么说？”
“也不见有甚么外伤，估摸着是叫那炮仗吓的。”千里说着，心里满是悔恨，只道若是自个儿那时候儿谨慎点儿拉他
过来些，也就没这些事儿了。
“大夫说没外伤？”千秋一怔，小心道，“莫非……”
千里看着她：“甚么？”
千秋皱着眉头：“这大过年的原不该说这些……只是既非有病，那，岂不是……”
“有话便说吧。”
千秋一抿嘴唇，忧心忡忡：“我是想说，莫非唐公子是遇着甚么不干净的东西魇着了？”
千里一听这话，顿时面色发白握紧双手。
千秋吓了一跳，连忙道：“哥也不必太过忧心，百里公子吉人自有天相，定能逢凶化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