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实话,李立文如果还在谢氏,谢暄还真不敢轻易去动李家,李立文和谢老太爷的几十年的感情不是假的,但如今换了他儿子李义中,那感情就要大打折扣了。
“你说爷爷会不会又反悔了?”
谢暄一下一下地刷着毛,连眼也没抬,“不会。”
谢明玉斜他一眼,似乎被他语气里的笃定激到,问:“你怎么知道?”
谢暄的眼风在谢明玉身上打了个转,故意说:“我就是知道——”
谢明玉被他弄得牙痒痒,扑过去掐他的脖子玩,谢暄闪身,但依旧被他扑了个正着,两个人呵呵闹成一团,饭兜站起身子,好奇地看看两个主人,兴奋地叫了几声,咬着尾巴围着他们转,似乎也要加入玩耍的行列——
谢晖就是在这个时候回来的,这个时候,他原本应该是在德国负责新公司成立事宜的——他穿过草坪,连跟谢暄和谢明玉打招呼的时间也没有,脸色极其难看,径直走进屋内——
看来李家的事,让一向镇定的谢晖也沉不住气了——
谢暄和谢明玉对视一眼,都明白谢晖这时候回来是为了什么——
“走吧,我们也去看看。”
谢暄整了整衣服,率先迈开步子,谢明玉连忙跟上——
书房门并没有关实,他们才走到门口,就听见谢晖声泪俱下的控诉,“爷爷,李家跟着您多少年了,谢氏能有今天李家功不可没,怎么能为了这些捕风捉影的事,就不留丝毫情面呢,别人看了该多寒心啊——”
谢老太爷没说话,谢晖见这样无法打动老爷子,更加着急,口不择言,“爷爷,难道你看不出来这是谢暄为了一己私立耍的手段吗?李家挡了他的路,他就要把他们拉下马——”
“胡说些什么?”谢老太爷暴喝一声,打断了谢晖的话,谢晖的脸色瞬间白了白,似乎清醒过来——他确实急了,才失了分寸,那样的话实在不该出自他的口。
就在这时,谢明玉悠悠闲闲地推开门进去,“二哥,你这话才叫我们寒心呢,就算平时咱们不亲,但好歹还是兄弟,你怎么倒反帮着外人呐?”
书房内,老太爷拄着拐杖坐在沙发上,何叔站在他身后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而站在老太爷面前的谢晖阴鸷地看了谢明玉一眼,低头不说话——谢明玉从小儿就是个混世魔王,在谢家,又是被千娇万宠的主,他自己性子平和谦逊,其实对谢明玉的一些行为不大看得过眼,但因为自己比他大五岁,两人交往不多,他也就乐意做个好兄长,两人的关系虽说不上亲,但他自认为不坏——他从来没想过谢明玉有一天会帮着谢暄对付自己。谢明玉一向任性胡闹,天不怕地不怕,什么话都敢说,什么事都敢做,偏偏,老太太还老护着他,老爷子虽然经常吹鼻子瞪眼,其实从来没什么实质性的惩罚。因此,他一点也不想跟个小疯子对上——
谢明玉可没什么见好就收的品德,漂亮的眉眼都是张狂,“李家算什么东西,仗着咱们谢家作威作福的,欺到小爷头上,我让他们吃不了兜着走,还真把自己当回事了,二哥,我实话跟你说了吧,李家,我不把他们搞死我就不姓谢!”
谢晖明显被气到了,但当着老爷子的面不敢发作。谢老爷子则直接将手边的茶杯扔过去了,伴随着一身暴喝,“所有的事都是你这个混账东西惹出来的,你还有脸说!”气势虽盛,但看茶杯偏过谢明玉直直地往他身后的墙撞去,便知老太爷并不十分生气,谢明玉也依旧一副欠抽的模样——
谢暄上前拉住谢明玉的手,挡在他面前说:“爷爷,您别生明玉的气,明玉他是委屈了——”他淡淡看了谢晖一眼,继续说,“二哥说我是故意拿李家开刀,我不否认是有私心在,李家欺人太甚,我们谢家的人也是那个不知所谓的东西能动的,总要让别人知道,谢氏还不姓李呢——”
谢老爷子的面色不定,目光在三个孙子面上一一停留,然后仿佛暴风雨过去了,他低头慢慢地整理衣袖,“你们出去吧,三儿留下。”
“明玉——”谢晖叫住走在自己面前的谢明玉。
谢明玉转过身,挑着眉看着谢晖走近,问,“有事?”
谢晖的脸上已经恢复一贯的温文尔雅,微微一笑,“明玉,真要说起来,咱们才算是一块儿长大的,你这样帮着谢暄,为了什么?”
谢明玉几乎要笑了,谢晖这是打算拉拢他?不过谢明玉不打算跟他废话,下巴一扬,眼睛弯成好看的月牙,“不为什么,我高兴!”
谢暄并没有在谢老太爷的书房待很久,他一出来,谢明玉就去看他的脸色,尽管还是一贯的面无表情,但谢明玉还是敏锐地察觉谢暄似乎并不太高兴——
“爷爷跟你说什么了?”
谢暄微微勾了下唇,“没什么。”
谢明玉的心思转了转,回头对佣人吩咐了一句,“跟奶奶说一声,晚上我住三哥那儿,不回来了——”说着,追上谢暄,坐进了他车子的副座。
谢暄有点失眠,身边的谢明玉已经睡熟了,年轻的身体像枝头摇摇欲坠的果子,不可遏制地散发着香气,催人享用。他伸手顺了顺谢明玉耳边的发,凑过去吻了吻他的脖子和耳际,大约是觉得痒了,谢明玉微微缩了缩脖子,很孩子气,让谢暄失笑。
他掀开被子下了床,到楼下接了杯水喝,房间里没开灯,所有的一切都隐约可见,显得暧昧不明,靠近落地窗的墙边,摆了一架黑色钢琴,是当初在名扬小公寓的那架——
他走过去,拉开落地窗的窗帘,夜色沉沉,偶有灯光,坐在钢琴凳上,他想起很多事情,最后盘旋在脑子里的是白天在书房里老太爷的话——
显然,对于这次的事,老太爷对谢暄有些不高兴,但依旧遂了他的心意,这当然是疼爱,但谢暄知道更知道,这种爱是经不起挥霍的——谢老太爷对三个孙子虽然无法做到一碗水端平,但也不会严重偏心。作为一个功成名就的老人,他自然希望子孙和睦,兄友弟恭——但谢暄不得不说,即使睿智如谢老太爷,也实在天真了,在他们这样的家里,根本就是奢求。李家事件过后,谢暄和谢晖算是正式撕破那张温情脉脉的面具了,在以后的日子里,只会刀光剑影血雨腥风——
成王败寇,从来只有一个结局。
寂静的房间里传来拖鞋踢踏声,然后是谢明玉明显带着睡意的声音,“你干嘛呢,坐那儿一动不动,怪吓人的——”
谢暄转头,看见谢明玉穿着睡衣打着哈欠朝自己走来,然后一屁股坐到他旁边。
谢暄伸手抱住他,用唇贴着他的额角,“怎么下来了?”
谢明玉张开两只手抱住他的腰,闭着眼睛问:“你想什么呢?”
“没什么。”
谢明玉有些不高兴,“不说就不说!”顿了顿,又说,“你把谢晖的一只臂膀搞掉了,小心谢晖对付你——”
谢暄笑,捏捏他的耳垂,“你当李家那么容易垮,你看着吧,爷爷不会真放着李家不管的,他们在谢氏经营那么多年,真要让他们生了怨,一气之下卷走谢氏重要资料和人才,投奔对头,到时谢家的麻烦就大了——”
谢明玉清醒了点,皱紧了眉头,“那我们岂不是白忙活了?”
“不会,我原本就没想过能一巴掌拍死李家,不过能让他们不再帮着谢晖就好——爷爷这回就是在警告他们,他们若安分,李家就好好的,他们硬要兴风作浪,谢家也有足够的时间应对他们留下的烂摊子。”李家经此一事,不复从前,心结已种下,老太爷是不会再将他们放在要害部门。
谢明玉撇嘴,似乎很不满,“便宜他们了!”
谢暄捏了捏他的耳朵,笑道:“你当爷爷不知道你耍的手段呢,你是什么样的人他会不知道?说你会吃亏,是人都不信——不过只是爷爷疼你!”说白了,老爷子护短——
谢明玉忽然直起身,两手扑棱着谢暄的脑袋,将他的头发揉乱,咬着牙阴阳怪气地说:“哎呀,这都被你知道了,你怎么这么聪明!”
谢暄被他孩子气的动作逗笑,抓住他的两只手,亲了亲,谢明玉忍不住有点脸红,不自然地别开头,看着眼前的钢琴故意说:“怎么总不见你弹钢琴呢,说你附庸风雅还不信,明明一身铜臭,非要装个隐士清高,这叫什么来着,当妓、女还要立贞节牌坊——”
谢暄也不生气,揽着他的腰说:“我小时候就想当个钢琴家,弹一辈子琴。”顿了顿,轻声说,“与一个人白头到老——”
谢明玉沉默了很久,才说:“钢琴家,弹首给我听听呗——”
谢暄掀开琴盖,手指拂过黑白琴键,略略有些不好意思,“很久没弹了,琴谱都忘光了——”
谢明玉蹭过去,两手紧抱住他的腰,“随便弹,我不嫌弃你——”
谢暄推了他一把,“你这样我怎么弹?”
谢明玉抱着他不为所动,耍赖,“就这么弹!”
谢暄无法,只好别扭着身子,摸索着琴键弹得断断续续,但渐渐的,在那单调的琴声中,尝出一种岁月静好的滋味,那么甜,那么熨帖,那么稳妥,又那么忧伤。
75、酒醉
这一年的立夏,谢暄和谢明玉终究没有去成周塘,立夏饭也只好等到明年再吃。
五月底的时候,谢晖结婚了。
这场盛大的豪门婚礼被铺天盖地的媒体称作世纪童话,报纸上都是夸张的溢美之词——女主角出身虽比不上谢家,但也是世家名流,所谓高门嫁女,低门娶妇,倒也算得上十分相配,两人少年相识,一同赴美念书,相恋五年,爱情长跑终于走向终点,实在可喜可贺,郎才女貌,登对异常,媒体将这一场他们并不在场的爱情演绎成一个典型的浪漫言情故事,极尽渲染只能事。
婚礼当天,谢明玉的兴致高得有点不正常,整个晚宴,就在到处找人喝酒——谢小少虽然时不时抽风,但人缘比起冷面冷心的谢暄实在不知道要好多少倍,他性子爽快仗义,跟谁都能打成一片,又碰上今儿谢小少兴致好,于是来敬酒的人一茬接一茬,末了,他还嫌不过瘾,拿着酒瓶酒杯找人拼酒——
谢暄找到他的时候,他正在谢氏内部员工那一桌——这一桌上都是二三十岁的年轻人,在谢氏属中低层领导,大家年纪相仿,又有酒精作用,气氛便格外融洽——谢明玉仰头一口喝尽杯中黄色的酒液,一桌人轰然叫好,他随手抹了把嘴巴,将空杯潇洒地往桌上一放——
旁边立刻有人给他满上,谢明玉刚要拿起来,谢暄抢先一步,拿过酒杯,淡淡地开口,“今天是谢家的好日子,大家吃好喝好,不要拘束,这杯我敬大家——”
一桌人愣了一下,颇有些受宠若惊,纷纷拿起酒杯,谢暄也不去看他们的神情,一仰脖子,一杯酒便潇洒入腹,他漂亮地亮了下空了杯底,道了声,“大家自便——”转头对谢明玉说:“那边还有长辈,过去露个面——”
见长辈的话自然是假的,谢暄看他喝得脸上脚步打飘的样子,有些担心,“喝了多少?”
谢明玉的眼睛像蒙着一层水膜,清亮得撩人,但其实脑子已经有些混沌,听到谢暄的问话,眉眼弯弯,“我没事儿——”
婚宴已经过去大半,重头戏也已过,谢暄让人跟谢晖说一声,自己带着谢明玉先离开了——
谢明玉显然喝高了,先还温顺地坐在副座上,焉了吧唧的,等车快开到谢公馆的时候,他忽然闹起来不肯回去,要谢暄沿着德清路一直往上开。谢暄没法儿,只好顺着他——
德清路尽头,有一座年代久远的钟楼,是当年的洋人建起来的,曾经,每天清晨,钟声总会按时响起,山谷清幽,钟声响亮,洋人们神态凝重地站着,嘴上念念有词,那是他们在做弥撒——
将近百年过去,当年的洋人已不在,这座钟楼也在漫长的风雨岁月中凋敝下来,青砖裸、露,杂草丛生,墙角坍塌,连作为孩子们嬉戏的乐园也不够资格——住在小莲山的孩子是不会稀罕这样一个小破地方的。
谢明玉对这个地方似乎很熟悉,穿过前庭的漫漫荒草,径自沿着大块青石铺砌而成楼梯向上——楼道陡峭、狭窄,盘旋着上升,眼睛失去功用,根本看不清什么,鼻端都是腐朽的味道,虽是初夏,但手触到的砖块阴湿冰凉。
谢暄紧跟着谢明玉,注意力都在他身上,害怕他醉酒一脚踩空什么的。摸黑走到三楼的样子,凉爽新鲜的夜风扑面而来,已经到达顶楼,视线里终于不是一片黑色,烟蓝色的天空想一块巨大的天鹅绒,点缀着几颗明亮的星子,与小莲山稀疏的灯火相互辉映,璀璨又静谧。
谢明玉心情莫名的好,趴在石头栏杆,望着辽阔的夜色,呵呵直笑,回过头来对谢暄说:“我小时候经常来这儿玩,这地方我谁也没告诉过——”
谢暄并没有走过去,只是说:“看过了就回去吧。”
谢明玉像是根本就没听到,说:“以前吧,我觉得这个世上没有什么东西是得不到的,没有什么事不能控制在手里,所有人都围着我转,好东西都捧到我面前,只等我伸手去取,即使暂时没有的,也只要稍稍努力一下,结果总是合乎心意,人生实实在在把握在手里,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谢暄拧着眉看着他,谢明玉确实有点不对劲,他说话做事,一向明朗爽利,很少有那些莫名其妙的伤春悲秋,或许是谢晖的婚事哪里刺激到了他——
谢暄靠上墙,低头点烟,面容在夜色中模糊不清,淡漠无起伏的声音随着上升的烟雾散开,“你连出生和死亡这两件人生最大的事都无法控制,谈什么控制人生——”
谢明玉忽然扭过头,明亮的目光宛若两蔟滕然升起的火,“谁说我不能控制!”话音未落,他已经摇摇晃晃地爬上石头栏杆——
“你干什么?”谢暄吓了一跳,紧张地冲过去要把不知死活的小子拉下来——
谢明玉却已经颤颤巍巍地站起来,钟楼就建在悬崖边,下面是黑不见底的深渊,山风猛烈地吹着他的衣服,他整个身子都跟着摇摆,令人心惊胆战,他小心翼翼地转身,面对着谢暄,笑,“你看,只要我迈一步,命运就会走向截然不同的道路,我的人生现在不就紧紧捏在我的手里吗?”
谢暄现在可没心思和他辩论这种哲学问题,黑着脸,目光如炬,“下来。”
谢明玉没说话,目光温柔,像四月早天离的云烟,浮动着梦中期待的白莲。
“下来,听到没有?”谢暄没敢太大声,怕真吓到他,心里面焦灼得要烧起来——
谢明玉像个顽童,笑嘻嘻地说:“三哥,你要不要上来看看,站在这里看风景的感觉与众不同——”说着,一阵猛烈的风的山风刮过,他原本脚下就不稳,这时更是摇晃了几下,谢暄吓得汗湿衣衫,眼疾手快地拉住他的一手往自己这边一扯,谢明玉便跌下来,两个人摔在地上,滚做一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