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暄难得的放松,脸上带起笑来,开玩笑地说:“是么,那你也是吗?”
谁知秦珊珊一点没不好意思,落落大方地承认,“是呀,你那么好,喜欢你很正常的吧,只是我那时候都不敢拿正眼的看你的——”
谢暄有些意外,“为什么?”
秦珊珊摇了摇头,“你那时候好严厉好认真的嘛,气场又大,连笑都很少笑,而且,我那时候戴着一副八百度的大近视,又土又木,哪里敢肖想会长大人啊,绝对会死得很难看!”
黄夫人和秦珊珊是吃过午饭告别离开的。人一走,欧阳老太太就对谢暄说:“我看你们聊得蛮投机,难得看你能与女孩子聊得这么好——”
谢暄说:“珊珊也是名扬毕业的,就多聊了一会儿。”
欧阳老太太说:“那可真巧,都是缘分,有空便约出去玩,多了解了解。秦家也是家世殷实清白的人家,只有这么个女儿,难得女孩子还这么乖这么懂事。”
谢暄点了点头,没说话。
欧阳老太太毕竟不是谢暄的亲祖母,也就嘱咐几句,便不再管了。
谢暄心里面有人,于男女情事上一向不上心,后来身边又有了谢明玉,就更加没往这方面去想,秦珊珊的出现给了他一个警醒——他不可能永远不结婚。欧阳老太太会这样做,明显是老太爷授意的。
周一上班,办公室莫名地多出一大捧香槟玫瑰,夹在玫瑰中的小卡片上是冯学壹三个写意的钢笔字,谢暄一瞬间有种被雷劈的感觉,黑着脸把王芸叫进来,问她是怎么回事。
王芸显然一早知道这件事,因为跟谢暄熟,她不像其他人在谢暄面前拘谨,脸上反而有了促狭,“是花店一早送来的,还是比利时空运过来的呢,真漂亮。”
谢暄皱着眉没说话,王芸观察他的表情,然后试探着说:“要不,帮您把它扔了?”
谢暄揉了揉眉心,说:“你要喜欢,就拿去吧。”
王芸弯了眉眼,一高兴,连以前的称呼都叫出来了,“那我就不客气了,会长。”她双手抱了玫瑰,低头嗅了嗅,投桃报李地说,“会长吃过早饭没有,要不我给你去买杯永和豆浆?”
谢暄挥了挥手,王芸喜滋滋地出去了。
下班的时候,谢暄接到一个陌生号码打来的电话,电话里是冯学壹带着笑意的声音,“谢三少赏不赏脸一起吃个饭?”
谢暄不知道冯学壹是怎样手眼通天地知道他的私人号码,但还是答应了,他想看看,冯学壹到底想干什么——
地点在锦都,却不单单只有冯学壹一个人,有些人谢暄认识,有些不认识,看见谢三少,纷纷打招呼,有人调侃,“还是冯少面子大啊,三少轻易不出来的。”
谢暄的目光穿过人群,落到冯学壹身上——
冯学壹只是笑,慢条斯理地将烟灰磕在烟灰缸里。
推杯换盏,酒足饭饱,一帮人便开始凑台子打麻将,谢暄趁机走出包厢,倚着墙低头点烟,冯学壹出来了,看见他,便笑,“怎么出来了?”
谢暄淡淡看他一眼,说:“我不爱凑热闹。”
冯学壹说:“你倒还是老样子——其实人得学着糊涂一点,当醉的时候就醉,太清醒不好,别人会恨你——”他语气温和,像教训小孩子。
彼时的冯学壹就已经是一副闲看歌舞升平的样子,人生于他是海阔天空,那时的谢暄不过是个虚张声势的少年。如今,多少年过去,冯学壹还是那个冯学壹,只是淬炼得更加从容优雅,而谢暄早已成为可与之比肩的人物,谁见了,不客客气气地叫一声三少?
谢暄想时间真是个奇妙的东西,但他不接冯学壹的话题,反而说:“还要谢谢你的玫瑰,我的助理很喜欢。”
冯学壹大笑,“堂堂谢三少,怎么这样小气,若我不这么做,你怎么肯出来?”
谢暄笑,眼里却没有笑意,“出来干什么,陪你吃饭么?”他在不知不觉中,卸下面对旁人的客气与虚伪,语气便得随意,却也变得尖锐。
冯学壹并不生气,反而笑着说:“当我想跟你交个朋友可不可以?”
谢暄意外地看了他一眼,“为什么?”
冯学壹学着他的样子靠在墙上,也抽出一根烟,凑过去就着谢暄的烟头点烟。谢暄让了让,没完全让开,便冷着眼看冯学壹有些无赖的行为。
冯学壹点着了烟,退回去,缓缓地吐出烟圈,沉默了一会儿,像是在回忆或者是斟酌,然后,一本正经地看着谢暄说:“我这么优,实在想不出你会拒绝的理由。”
谢暄看着他,像看一个神经病,半晌,收回目光,说:“我没有朋友。”
冯学壹的神情变得有些严肃,“你把自己捂得这么紧,不觉得累吗?即便是装装样子,也要将自己的人生打扮得花团锦簇,孤家寡人是不是未免太荒寒了——”
谢暄扭过头,张嘴讽刺,“我不知道原来冯大少是学神棍出身的——”
冯学壹大笑,“这都被你猜到,我还晓得你今后几天鸿运当头,桃花旺盛,信不信?”
谢暄没理睬他,只说:“时间不早,今天谢谢款待,我先走了。”
冯学壹也没拦他,看着他离开的背影,脸上的笑容越发没了收敛,心里面痒痒的,真是有意思的小孩——
不知怎么的,谢暄和冯学壹开始熟起来,在别人眼里,谢三少和冯大少那就算不是铁哥们,也是交情甚笃的朋友,只有两人清楚是怎么回事儿——谢暄从没将交朋友的话当真。按说像冯学壹这样的身份,他想要跟他做朋友,谢暄只有举手欢迎的事,权衡利弊已经成为谢暄骨子里的习惯,但冯学壹这个人不好驾驭,事实上,他到现在也摸不清冯学壹到底是做什么的,这个人似乎很神秘,也很神通广大,什么地方他都会掺一脚,但又绝不恋战,也从不做长久打算。
而谢暄私心里,也想任性一回,他不想花费那个心思去探究一个人。
两个人的关系便不温不火地持续下去,偶尔吃个饭,打个球,大多数情况下也有其他人在场。一开始,两个人都还维持着七分客气,衣冠楚楚风度翩翩,一个比一个仙容正大。后来日子久了,便渐渐显出本性来——
冯学壹人前人模狗样,一派精英人士的典范,人后其实懒散又自恋,再加三分龟毛。谢暄不必说,褪去谈笑风生的假象,便是一张冰山面瘫脸,眼风如刀,刀刀锋利见血,更让冯学壹大跌眼镜的是谢三少的刻薄。首次见识到三少毒舌的冯学壹恨不得自挂东南枝,后来被三少损得狠了,便也学会反击。一来二去,两个人倒真有了几分交情。
刘卫东一直不肯死心,几次找谢暄,谢暄都推三阻四。刘卫东不是个有耐心的,一来二去便有些火了,挂下脸来非要谢暄给句话,摆明了威逼。
地点依旧在“未来都市”,连包厢也是老一个,在场的人除了刘卫东和他两个手下,只有谢暄和江缇英。
气氛紧张得一触即发,江缇英挑着眉,阴阳怪气地说:“怎么,刘少爷这是做霸王生意呢?”
刘卫东本就一肚子气,被江缇英的语气刺激到,一巴掌就扇过去,“有你说话的份儿,被人操屁股的烂货!”
江缇英被打得整个人一歪,半边脸迅速肿起来,红了眼睛,疯了似的冲过去,“我操你娘!”
刘卫东的手下立马往前一挡,拦住了江缇英,江缇英像只张牙舞爪的小猫,嘴上骂骂咧咧,身子使劲往前冲——
刘卫东的脸色不好,恶狠狠地看了眼江缇英,将目光对准谢暄,“三少,你这是什么意思,就由着这么东西口没遮拦的?”
谢暄的脸色更差,黑阗阗的眸子反射着慑人的冷光,“我还想问刘少是什么意思呢,你明知道阿英是我的人——”
刘卫东这才想起是自己先动的手,勉强压下怒气,皮笑肉不笑地说:“一时冲动,别介怀——不过,三少,我们谈正事,要他一个玩意儿在一边插什么嘴,三少你不会跟我认真吧?”
江缇英冷笑,“那你也让我冲动一下啊?”
刘卫东的神情阴暗,端起虚假的笑脸,“谢暄,刘哥虚长你几岁,见的事儿多了——光长得好没用,得听话会看眼色,不然得罪了人都不知道,改天儿刘哥送你个更好的。这一个——”刘卫东轻蔑地看了江缇英一眼,“你要不介意,刘哥帮你调、教调、教——”
江缇英的脸色刷白,似乎被吓到了。
谢暄微微一笑,“刘哥好意我心领了。不过——刘哥可能不知道,我从不拿阿英当可有可无的玩意儿看,我这个人最简单,他既跟了我,我总不能让他随随便便就受了委屈,你说是不是?”
刘卫东的脸黑如锅底,“谢暄,你这是什么意思?”
谢暄摇摇头,站起来,“刘少,时间不早了,我还得带阿英看看医生,先走一步。”
包厢的门一关上,刘卫东便一脚踢翻了茶几,茶几上的酒杯、水果、烟灰缸等哗啦啦地掉在地上,两个手下脸色突变,“大少?”
刘卫东阴鸷地望着门,恨恨地念:“谢暄!”
谢暄直到坐上车,才闭上眼睛,舒了口气,再睁眼,看见江缇英肿了半边的脸,四根手指印触目惊心,便有些过意不去,“没事吧?”
江缇英看了他一眼,用舌头碰了碰口腔内壁,眉宇间满是阴郁,但语气是满不在乎的,“没事。”
“今天委屈你了。”
江缇英笑起来,眉眼都是锋利,“谈不上,这点委屈算什么,比它更严重的都受过了,我说过我能帮你——”
自那次江缇英从他的公寓离开后,谢暄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见到他,据说是回澳洲了。原本以为事情到此就结束了,但三个月后,江缇英再次出现在谢暄面前,并且直白坦言,“我想跟着你——”
当时谢暄的事情已经问出了那个为什么。
江缇英没有矫情,也没有隐瞒,“回澳洲那些日子,我夜夜失眠,我翻来覆去盘算这个叫江缇英的人的人生,父母,有一双,结果死了一个,还死得不明不白;朋友,有一群,临到头只剩一个曾经从来没在意过的;情人,从来不缺,但钱没了,美女靓汤软妹子也没了——想想,怎么这么悲摧凄凉。我也想东山再起,可在澳洲,说实话,人生地不熟,而且,我也不甘心,我得回国来,我得让那帮看不起我的龟孙子瞧瞧,没有我爸的庇护,我江缇英照样可以是个人物——我知道知道你要怀疑,这小子凭什么说大话,又有什么能耐——没错,我文不成武不就,书念的不好不坏,大学四年就混了个没用的文凭,可我要说,我年轻,我还有时间有精力,先前二十几年的生活别的没给我,品位、交际手腕我还自认有几分,圈子里的人和弯弯绕绕,没人比我更熟悉,至于别的,我还可以学,我一无所有,我没什么好怕的——找上你,是因为我相信你,也是因为在国内,除了你我不知道还能找谁,我必须暂时找个庇护之所,等到有一天,有恩报恩,有仇报仇。你要拒绝我,我不怪你,但是我还是要说一句,我能帮你——”
那时候的江缇英,褪去了曾经的轻浮和骄狂,变得稳重而阴冷,那是成长的代价。
78、归来
和刘卫东撕破脸没多久,冯学壹就找上了谢暄,地点依旧在锦都。
谢暄不久前才知道,冯学壹在锦都也有股份,不多,属于只管年终分红的甩手掌柜。这个人,似乎从不干正事,仿佛一个揣着大把钞票的赌徒,看哪里赚钱,便下水玩一把。这个人也确实嗜赌成性,一夜之间可以输掉一条街,输掉手头几家上市公司的股票证券,把律师和经纪人叫来吩咐一声,连自己千辛万苦收藏的字画古玩都放出去还赌债。
冯学壹在锦都有自己的房间,比起客房的素雅低调,冯学壹的这个房间简直称得上秾艳俗甜,好比一件景泰蓝,图案密不透风,珐琅质的光泽透出一个末代王朝的靡艳与奢侈。
冯学壹穿着浴袍,满脸笑容的招呼他,“来来,我刚弄到一盒上好的雪茄,找你一起品——”
他的房间里窗帘紧闭,唯有一处留有灯光,那里并排摆着两张短榻,榻上铺着柔软的提花织锦褥子,和同色的小圆枕,榻与榻之间是一只茶几,茶几上摆放着一只铜灯,其造型为一个曲裾深衣的汉代宫女跪坐手持莲花,铜器线条流畅光滑,幽沉中散发着透亮的光泽,而灯光幽亮暖黄,笼着一小片套抽雪茄的工具,很有点夜半私语的暧昧和雪夜闭门读禁书的香艳。茶几上还放了一整套的抽雪茄的工具,一瓶威士忌,两只马克杯,一只烟灰缸。
谢暄对雪茄并不热衷,但冯学壹兴致高昂,指着一张榻让谢暄躺过去,自己拿出一盒桃花心木保湿盒的雪茄,放到茶几上,先开了酒瓶,往马克杯上浅浅地倒了两杯威士忌——
“先喝点酒——”他拿毛巾擦了擦瓶口,回身看见衣冠整齐的谢三少,蛋疼地皱了眉,“脱了脱了,整这人模狗样看着破坏气氛——”
谢暄也不矫情,脱了外套,扯掉了领带,解了最上面的三颗纽扣,袖子卷到肘部,坐到一张榻上——别说,在那样的情调下,人也真绷不住。谢暄跟冯学壹混得熟了,知道这个人最会享受生活,有时候又龟毛的很,不按他说的做,他能念到你想死。
冯学壹坐到他对面的那张榻上,递一杯酒给他,然后惬意地半躺到榻上,喝口酒,伸手掀开雪茄盒的盖儿,里面二十五支雪茄整整齐齐,深棕色的颜色润泽匀密,一股浓郁的香味弥漫开来——
他将雪茄盒往谢暄面前推了推,有些炫耀地说:“我托朋友特地从古巴带过来的。”
谢暄喝了点酒,在晕黄的灯光下人也有点懒散,学着冯学壹的样子半躺在榻上,伸手取了一根,拿到眼前细看,又用手捏了捏,最后放到鼻端嗅了嗅,才点点头,“好东西。”
“那是——”冯学壹毫不谦虚地全盘接受,“从前绅士在家里还要专门辟个房间来抽雪茄,每天还有个专门的雪茄时间,啧,这才叫享受——”
他将酒杯放下,从盒子中拿出一根雪茄,用雪茄剪小心地减去雪茄头,然后将雪茄放到一边,抽出桃花心木保湿盒里的一张香柏木片,撕成条状,用火柴点燃,另一手拿起雪茄放到火焰上方,徐徐地转动雪茄预热,大概转动两三圈后,才从边缘开始点燃雪茄——
他一连串的动作圆活从容,处处凝练出舒雅与高贵,令人心折。
雪茄点燃后,冯学壹将它递到谢暄面前,“尝尝。”
谢暄接过来,先反吹了两口,驱除点烟时雪茄可能吸入的杂气,然后才缓缓地吸了一口,让雪茄香气盘旋在口腔中,最后慢慢吐出,眯起眼睛,神经在醇厚的香气中慢慢放松,唇齿间在苦味过后慢慢滋出一股甜味。谢暄原本撑着手肘半躺着也变成了侧躺——
冯学壹看着对面的年轻男子那副舒服享受的模样,心里有只小兽一拱一拱的。他依样也为自己点了一支,与谢暄面对面躺着,沉迷进那云蒸雾绕的惬意中——
“从前,我翻晚清时期的旧照片,那些大辫子男人,小脚女人对躺在榻上吞云吐雾,飘飘欲仙,仿佛有什么东西随着袅袅烟气从身体里流散出来,真是香艳,真是情调——你看咱们现在,是不是也有那么个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