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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过青山——by香小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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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门”就算了,大掌柜是孤家寡人一个,唯一可以算作“家人”的,就是媳妇息栈。

第七十九回:息鸾亭涉险诱马

阴云压顶,迷雾罩城。

冷月拨开墨黑的云层,撒下一瀑刺目的白光,森森地吞没人心。

玉门关靖边警备司令部。

因为抓了重要人犯,里三层外三层地重兵把守,几道门儿的守卫胸前都端着微型冲锋枪。

地牢中阴冷潮湿,寒气袭人,遍地发霉的稻草。墙洞犄角窸窸窣窣,似有老鼠刨洞筑窖,小蛇攀爬歇脚。

木栅栏之外,狼犬狰狞吠叫,跃跃欲试;木栅栏内,一条银蛇上下挥舞,火钳“滋滋”喷吐白气儿。

那一道银蛇是用极细极韧的铁索扭成的一根钢鞭,仔细瞧才能发现,整条鞭身都带有毛细倒刺儿。这一鞭抽打在人身,掠过皮肉,立时划破无数道细微的血口。一鞭又一鞭,新痕交叠着摞上旧痕,血口子密织成一张细碎的网。

滴滴鲜血从撕裂的伤口中洇出,缓缓汇聚,沿着胸腹的阴影轮廓流淌而下,“啪嗒”、“啪嗒”,滴在草堆中。

木桩十字架上捆绑的人,是先用绳索捆扎四肢,再用铁索走斜十字绑紧,生怕这人会挣脱跑掉。

钢鞭撕扯卷裹,纠缠凌虐,无休无止。

这玩意儿可比息栈当初挨的那马鞭子厉害多了。马鞭毕竟是用来抽马屁股的,当然不能还没上得战场,“哗啦哗啦”几鞭子,马屁股皮开肉绽,马儿被打废了!

受刑的男人眉头蹙紧,双眼微闭,一声不吭。额头的汗水蜿蜒流淌,从铿然突出的眉骨上滑落,与身躯上的几路血水汇合一处。

挥鞭的壮汉大约是心里记了数儿,好不容易才抡够了数字,呼哧带喘地停了下来,活动活动几乎抽筋的膀子,靠上木栅栏歇息,喘着粗气说道:“俺说镇三关,俺们军长刚才问你的话,你到底招不招?想好了没?啊?啊?赶紧他妈的快招啊!!!”

男人没有答话。

“嘿呦~~,俺说你……妈的,爷爷今儿个胳膊都抡酸了!”

被缚的人微阖的双目轻轻睁开,眼中细微的光芒一闪,唇边竟然迸出一丝淡漠笑容:“累了?累了就滚下去,给老子换个能喘气儿的来。”

“他奶奶的,你甭他妈的张狂!信不信老子把那几条狼犬放进来?!可都是饿了一整天的!”

饥肠辘辘的恶犬循着浓重的血腥,嗷嗷地疯狂吠叫,一双双玻璃眼球反射青光,早就等不及了。

这些狼犬是马云芳专门训过的吃人犬,平日里就是用稻草捆扎成一个个假人,假人“腹腔”中填入生鲜的牛心、猪肺、羊肚子,丢进狗圈,看着那些恶犬群起飞扑而上,将稻草人在空中撕扯成碎片……

壮汉抄起一枚滚烫烧红的狼牙铁棒,一棒子烙在了男人的胸口。

男人的身躯重重一振,十根手指骤然攥紧了捆扎的铁索,手臂上一道道青筋遽然暴凸,血管仿佛就要崩裂,迸出皮肤。

空中弥漫着皮肉被烧灼的焦烂味道,呛人地恶心,却偏偏会让某些人眼球血红,愈加兴奋,从墙上去取一挂又一挂刑具。

地牢的角门“吱呀”一声拽开,晃晃悠悠的几枚人影闪入。

刑房天花板上刺眼的电灯泡照射下,一张坑坑洼洼的脸显露出来,扭曲的面目,白光之下尤其显得斑驳诡谲,狼犬恐怕都不忍心下嘴啃咬。

来人一身紫色缎袍,裘皮遮耳帽子挡住大半个脑袋,帽子一旦除去,将那几个刑房壮汉也惊得暗自一愣。

这人缺了一只耳朵,代之以一块丑陋的伤疤。

芨芨台当年的大掌柜,柴九。

如今,芨芨台绺子早已人马凋敝,拉灯散伙了。

昔日的玉面柴九爷,赫赫有名的“云中雁”,也已成了一只秃尾巴山鸡,被镇三关那一枪剜掉了耳朵,也毁了容貌。零散的弹片嵌入半边儿脸颊,遗下无数坑疤,密密麻麻,简直就像疏勒河上漂移的一块粗糙浮石,布满大大小小的孔洞,惨不忍睹。

仇人相见,废话都不用讲。

柴九分外眼红,本已丑得挂相儿的五官更加扭曲。

镇三关却忍不住差点儿乐了出来,胸口的震颤立时牵动遍身的伤口,咳了半晌,肺里呛血,嘴角咳出几滴绛红。

镇三关乐的是一向最重外表,往日就喜欢穷打扮、涂脂抹粉、穿红挂紫的柴大兄弟,如今这副落魄凋敝的尊容,真是让大掌柜自己都有点儿后悔打了柴九那一枪。

那一枪怎的竟然就失手打歪了,真不如一枪爆头。大掌柜从来没干过这么不人道、不体恤的事儿,把人家打了个残废并毁容,可以想见的是把这厮给折磨惨了!

柴九的目光尖刻而阴冷:“哼,镇三关,你也有今天!”

镇三关吐了一口血,笑道:“呵呵,柴九,你唉,你也有今天!”

大掌柜眼光揶揄地望着柴九的一张破脸,这话分明就是挖苦,气得柴九手脚哆嗦。

左右两架炭火盆,火光映烤上大掌柜的面颊,古铜色中浮动着点点流金。连日来虽然在这地牢中受尽酷刑折磨,男人的一颗头颅仍然骨头硬朗,颌颈间棱角分明;一张脸孔霸气外透,眉峰铿锵,眼眦削金。

柴九盯着镇三关的一张脸,恨得牙龈搓血。

一旁围观这俩人斗鸡眼的几名壮汉,那左看看、右看看的眼神,哎呦……呃,啧啧……那意思分明就是在说:瞧瞧这芨芨台大掌柜,咋长得这叫一个丑呢?丑得咱养的狗都嫌弃!这么一对比,还是野马山大掌柜长得帅呦,从里到外,从上到下,透着这么爷们儿地帅呦!

人比人,气死驴啊!

柴九径自哆嗦抽搐了一阵,这时突然扭身从刑具架上寻获一把利刃,足有一尺来长,提着过来,恨恨地说:“老子今日将你的鼻子耳朵一并都剐下来!”说罢扑上去就要动刀。

一旁的几名刑讯汉子反而拦住了他:“喂,喂!俺说柴旅长,您别急着动手,这人俺们正拷问着呢,你把啥个鼻子耳朵全给挖了,血了呼呼的,俺们还咋审啊?!”

“哼,你们干这个的,还怕见血么?”

“俺们不是怕见血,俺们是怕你万一把这人给弄死了,弄得不会说话了,妨碍俺们审问,马军长怪罪,俺们可担待不起!”

“好,那我就,我就……”柴九咬牙切齿,上下左右打量,目光最终落到镇三关被绑在十字木桩两头的一双手上:“哼,老子今日切你几根手指,如何?!”

镇三关眼中寒光一闪,嘴角紧闭。

手指头,可比鼻子耳朵还重要呢。

柴九近乎神经质地狂笑,一脸的陨坑凌乱错位:“哈哈哈哈!老子剁掉你两根食指,看你这狗日的以后还怎么使枪!!!镇三关,你不是使枪使得很厉害么,你说你要是没了那两根金贵的手指头,还能不能打六百米,啊?啊?怕是连六十米都打不了吧?!哈哈哈哈!”

柴九爷提着刀,一步一步逼近镇三关,一把抓住对方的右腕,刃口寒光一闪!

这一刀眼瞧着就要剜掉大掌柜的手指,却被柴九身后窜过来的人用手一挡,格开了持刀的手腕。

柴九扭头怒视:“……胡副官?你为什么拦我?!”

马云芳手下这位姓胡的副官笑说:“我说柴大旅长,这镇三关可是重犯,要杀要剐自有军长大人吩咐,你急个什么?”

“老子就是要剐了他!千刀万剐难消心头之恨!”

“呵呵,你跟镇三关那点儿事,是私人恩怨。这人现下是马军长设计擒的,是要追究他私通共匪的来龙去脉,审还没审完,你想剐人也等军长下令哈!”

“老子又不是剐他的脑袋!只不过切他两根手指解恨!”

胡副官冷笑一声:“呵呵,柴大旅长,您今儿个能进得这地牢来,也是我们几个兄弟通融你,啊?军长大人吩咐过不许放任何外人进监牢瞧镇三关!您说回头军长大人若是问起来,镇三关咋个少了几根手指头,这他妈的谁给切的?!您打算让兄弟咋个回话,啊?啊?”

柴九被堵得哑口,一把刀攥在手心儿里,气得恨不得抡上去砍胡副官那一张皮笑肉不笑,写满嘲弄与不屑的脸孔。

这些年拼命想要升官发财往上爬,四处钻营,却最终落得这么个丧家犬的憋屈下场,孤家寡人,寄居篱下,看别人眼色过活。这让芨芨台大掌柜如何能不哀叹生不逢时,偏偏与野马山大掌柜结上梁子,既生瑜,何生亮啊!

******

翌日,马公馆。

院落森然有序,警卫荷枪林立。

紫藤架下,青纱窗畔,马大师长独坐小酌,呆眼望天。

土匪头子竟然被抓了。

过不了多久就要被处决。

镇三关这次重罪在身,在劫难逃,那么鸾亭他……他又当如何自处?

警卫员跑来,凑头与马俊芳低语,递上一张字条。

马师长一听,面色立变:“让他进来。……院子里这些人先撤到门外去!”

“师长,这人可麻烦,不好对付,您要当心他玩儿阴的……”

“……我知道。”

玩儿阴的?

小鸾亭跟他玩儿什么阴的阳的,明的暗的,这人也不能不见呐……

正堂屋内,马师长端坐正中。

息栈卸下伪装的皮帽和面纱,露出一张苍白消悴的脸。

大掌柜被抓不过七八天,息栈瘦了整整一圈儿。每日往返于玉门关外大小城镇,联络各处熟人和眼线,却都是徒劳。把野马山的全副家当赔上也没用,大掌柜是委员长下令要枪毙的人,没人能捞得出来。

马师长抿了一口茶,轻声慢道:“我知你为何事而来。”

息栈答:“既如此,请师长大人指一条明路。”

马师长却话锋一转:“城里查得这样严,你还要来……也不怕被抓?”

“使银子都见不到他,若是真的被抓了,好歹也可以见最后一面。”

马俊芳心头一刺,没来由得酸楚。抬眼细细端详,才几个月不见,前日里那个俊俏潇洒、意气风发的鸾亭,脸颊消瘦到凹陷进去,一双眼悴黯无波,只像是嵌在脸上的两块红斑,肿胀变形,明显痛哭过多次。

马俊芳无奈地摇摇头:“你竟然来找我,你觉得我会帮你么?”

“没有别的路可走。”

马俊芳忍不住冷笑:“哼……怎的就没有别的路?你不妨试试再劫持我一回,看看能不能将那个土匪头子交换回去,嗯?”

“马公馆内外守卫森严,玉门城都已封城,混进来一趟就很不容易,怎可能劫持师长大人?”

“……你若是能劫,早就出手了吧?”

“……”

马俊芳眼中饱含受伤的神色,一腔怨气,死死盯着息栈。

此刻一间屋中,四只眼睛,终于可以与对方说出憋藏了三年多的那一句实话,却已是硝烟荼漫,千帆过尽,事已至此,再说出来,还有什么意思?知道了反而还不如不知道,怕是连记忆里那一丁点缠绵的旧情都保不住!

旧情?小亭儿心心念念的就只有地牢里那个土匪头子,对自己还有一丝一毫的旧情么?

息栈这时平静地注视马俊芳,低声说道:“以往那几回,是我得罪了师长,你若是心中恼恨,自当把气全撒在我身上,要杀要剐任凭处置。只求师长大人能与军长大人疏通,饶我当家的一条性命,放过他这一回。我当家的并未伤过师长大人,拿我的命换他的命,可行?”

“呵,我原本就未曾想要你的命,要你的命何用?”马俊芳苦笑,心中滴血。

息栈垂下眼帘,面容苍白无血,声音飞絮飘渺:“师长大人想要命亦可,要人亦可。”

“此话何意?”

“……遂你的愿,怎样都行,只要师长大人肯帮忙。”

息栈说话间,开始脱自己身上的衣物,没有一丝犹豫。

腰带,靴子,皮袄,皮裤……

然后是中衣,中裤……

直脱到一丝不挂,赤条条站在马俊芳面前。

雪白的身体,偶然捎带几点细致的粉红,每一道骨骼,疏朗清健,每一条肌肉,紧凑纤长。暗青色的柔软发丝缓缓垂落几缕,安安静静地躺在胸膛上,悄然不语,静谧无言。

这样美妙的身子,让人看了第一眼,就想要看第二眼;看了第二眼,就想要摸上去;摸上去,估计就舍不得撒手了。

完美的身体看在眼里,却像是用锥子刺进了瞳仁。马俊芳倏然扭过头去,视线避开,两眼瞪向屋侧的白墙,嘴角执拗地封紧,心头绞痛。

往日里那个骄傲到了顶点的鸾亭,视脸面和尊严比命还重要的鸾亭,为了那个土匪头子,竟然就做得出这样的事!

赤裸而立的人轻声说道:“师长大人,要怎样的……”

马俊芳脱口而出:“怎样的本师长都不想要,你当真以为自己有多么稀罕?你已经多大年纪了,自己不清楚么?过了十七岁的,本师长瞧不上,都已经长成那个样子还出来见人,真真是可笑……看都不想多看你一眼!”

刻薄的话一出口,马师长立时就悔了,心中万般痛苦,几乎就想扑上去抱住眼前的人。

杀敌一千,自损了八百。曾经十七岁的鸾亭,那是马师长心中最悔最痛的记忆。

面前的息栈,身子重重抖了一下,好像已经站立不住,浑身上下的每一寸皮肉,痛苦地颤栗;脸孔埋得低低的,面容因为遭受羞辱而微微扭曲,渐渐充血。

马俊芳两只手抠着梨木椅子扶手,指甲盖都快给抠秃掉一截儿。

眼前这个人,分明还是自己熟悉的那个鸾亭,很内秀、会害羞的小亭儿。这人既要强又脸皮儿薄,实在不适合做什么“色诱”的交易,却偏要强迫自己做万般不情愿的事情。

正在心痛纠结,却见息栈一步,一步,走上前来,双膝一软,深深地跪了下去,两手抱住他的一条小腿。

息栈用颤抖的几根手指缓缓抚摸马师长膝头和腿肚上的敏感经脉,头垂得不能够再低,声音压到不能够再卑微:“求师长大人,成全这一回:……”

黯淡无光的眼睛,蒙了一层混沌雾气。粉白的嘴唇,被牙齿噬咬到毫无人色。一身的骄傲和戾气,已经被打击得消丧殆尽,体无完肤。

第八十回: 多情公子同鸳帐

马师长万万没有想到,他与息栈之间会搞成今日的地步。心中历尽三年的痛楚折磨,好不容易才下定决心放手,息栈却跪在他面前,求着他“要”。

息栈是在走投无路之下,铤而走险。玉门关警备司令部里这些人扒拉扒拉,唯一自己算是能“说得上话”的,就是这位马大师长。二人之间怨气纠扯这么些年,表面看起来,应该是不共戴天的仇敌,可是细细感触,又总好像有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牵连,丝丝脉脉,纠缠不清。

总不可能去找马大帅求情,无异于上门去送死。别人的官衔又不够大,小喽罗们说不上话。只有这位马师长,脾气性子在马家军中实属一枚异类,恰又与马军长兄弟情谊甚笃。息栈在心里暗暗琢磨,若撇下二人各为其主的恩怨且不计较,这马俊芳待自己当真可以算作是“不错”。

屋内寂静无声,片刻的沉默,无言的尴尬。

一个全副武装,正襟危坐;另一个不着寸缕,跪伏脚下。

廊下金笼里栓得一只五彩鹦鹉,转着滴溜圆的黑豆眼睛,偶尔“叽哩呱啦”,自说自话,划破屋中诡谲的静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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