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什么,随便问问罢了,对了,师父下午就回来了,他说晚上不和我们一道吃。”小云收拾好我看完那些细目,又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才缓缓离开。
那眼神实在让我心有戚戚,他的眼睛本就很大,如果里面包含的情感,那情感自然也深上好几分,我不由得担心他是不是被什么人欺负了,又不好意思说。晚上用过饭以后他也是匆忙离席,我本想好好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可惜没有那个机会。
直到我在自己屋里实在有些待不下去了,心里头总是想着小云那时看着我的眼神,想了想,还是决定他房里问问他。
小云的房门是关着的,屋里却有昏暗的灯,我猜想他还没睡,而且房间里也有响动,便敲了敲门。
没有人回应,响声似乎小了些。
以往小云若是没睡,房间的门都是开着的,哪怕他就是睡下了,他觉轻,容易醒,总会给人回应的。
我觉得事有蹊跷,于是轰的一声,推开了房门。
第十八章
灯火昏暗,房内气息暧昧无比。
床帐半放不放,遮挡不住床上交叠的身影。
“唔……”带着点委屈,又掺杂了甜腻的声音,让我不由一怔,缓步走了过去,看得越清楚,便越不敢置信。
小云,我儿子,此刻正在人身下,衣衫不整,头发凌乱。小云裸露在外的皮肤似也染了层粉色,粉颊充血,朱唇微张,低呼声阵阵,而他的双手,正被人何为一处握着,纤细的手腕由人握着,置于头顶。
我站在原地,良久才找到了自己的声音,“……你们,在干什么?”
音调里略有咬牙切齿之感,然而连我自己都没有发觉,倒是伏在小云身上的人身体颤了颤,慢慢回过头来。
那人失神的双眼也似乎因我的话而找到了焦距。
我看着那张熟悉的脸,忽然怒从心起,而那人看着满脸怒气的我,又愣了下,低头看了眼小云,吓得一个错身,从床上跌了下来,“我……不是……怎会如此……”
我眯起眼,“奉之,这是怎么回事?”
奉之连滚带爬地从地上站起,慌忙理好自己的衣服,也是困惑地看着凌乱的床铺和一脸泫然欲泣的小云,脸色苍白道,“我不知道……我方才,明明是……”他倏尔睁大了眼睛,脸色越来越不好看,但慌张的神色从他脸上褪去,回过神来的奉之不着痕迹地看了眼小云,眉头皱了皱。
他却没再说什么。
房子里变得极为安静,小云慢吞吞地拢好衣服,低头擦着眼泪。
我心中已经了然,便对张奉之说,“奉之,今夜之事你就忘记了,幸而你没有对小云做出点什么来,否则我定饶不了你。”随即又将地上散落的衣衫一件件捡起,把奉之的外衫挑出,扔了过去,“你先回去吧。”
张奉之犹豫地看了我一眼,又回头瞥了眼小云,最后叹了口气,披上衣服离开了。
小云的脸色我也不是没看见,只是我故作不知罢了。
等奉之走后,我才坐在床沿上,视线并未看向小云,缓缓道,“……你知道吗,我一向对女人敬谢不敏,有一部分原因是——只有女人,才有资格不择手段。不管女人用什么卑鄙的手段,在世人看来,总是可怜多于可恨的。”
我顿了顿,又说,“女人做错了事,纵然有百般不是,也总能得到别人的原谅。”
“爹……”小云弱弱地喊了一声。
我自嘲地笑了笑,“我可不记得我教过自己儿子耍手段这回事,莫不是我年纪大了,连儿子都管不住了?”
“不……爹……”小云死死咬着自己的唇,连忙颤颤巍巍地挪过来,双臂紧紧抱着我的腰,将脑袋帖在我胸前,泪痕连连,“我错了,爹,你不要说这种话……”
“如果我没有及时撞破,是否明早就会见到奉之跪在我房门口负荆请罪?或是你半死不活地赖在床上哭哭啼啼?”我嫌恶地皱了皱眉,但到底是不忍心推开他,小云不仅是我的儿子,还是我心头肉,教训他,我心里也不好受,“然后,你是不是也会像这样扑进我怀里,让我心软,从此只会更加怜爱你?”
“没有!我从来没有这么想过……”小云猛然抬起头,小脸早已哭花了,“为什么……爹爹以为,先云是那般不堪的人么……”
我默然地对上了他委屈的视线,哭红了的双眼,和那一身的凌乱,一副被人百般蹂躏的模样,“都这种时候了,还要把错误推给别人吗?”我冷着脸,盯着他可怜兮兮的小脸,全然不为所动,“小云,虽然你的拳法学得不怎么样,但今夜的奉之毫无防备,就算他兽性大发,也不可能完全制得住你。”
小云的脸色白了又白。
“我自己的手下,和我的儿子,至少我还是心知肚明的。”虽有不忍,我依然要点破,“那个小捕头跟着奉之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你觉得奉之有可能对你做出点什么事来吗?”
小云想说什么,却面如死灰,最后松开了手,紧紧抓着自己的衣襟。
“而且,我也没有兴趣英雄救美。”话音打住,我不想再看到他那副表情,冷然站起身,“明早,记得跟你师父赔罪。”
说完,我离开了小云的房间。将一身狼狈的小云扔在背后。
这是第一次,我对他如此冷淡,不近人情。
但回到自己房中,我也是心情久久无法平复,一夜无眠。
隔日,一大早,奉之就出现在我房里了。
眼下挂着明显的青乌,奉之显然也是没睡好,“你昨夜跟小云都说了什么?”
“怎么,他对你不恭敬?”我反问道。
“不是……”奉之担忧地看着我,“他看起来不大好。这事本身是我的错,我非礼了他,你不怪罪我,反而让他跟我道歉,对那孩子来说,是不是有点太过了?”
“那是他算计你的。”我闭上眼睛,揉了揉额角,身体疲累,心也累,“这孩子外表纯良,心眼不少。”
张奉之笑了笑,“这么说你自己儿子,会不会过于无情了?”
“我也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来面对他,那孩子,实在让我头疼。”
“大部分时候,他还是很省心的。”奉之不由得帮小云说话,“你别对他太过严苛,我看得出来,他很喜欢你。”
我愣了愣,“你说什么?”半晌反应过来,奉之那句的“喜欢”跟我理解的不一样,大概是受小云影响过甚,我有点听风是雨的感觉,随即摆摆手,“……罢了,让他得个教训也好,以后也不会如此幼稚了。”
“是吗?”奉之尾音上挑了下,“我从这话里听出了心虚来。”
“我心虚?”我瞪大了眼睛,大笑三声,“杨胜天还不曾有心虚的时候!”
“话说得太满了,日后你后悔都找不着地方。”奉之冷嘲热讽道。
我摇摇头,“别说我了,你呢?身体如何,小云给你下的药应该不是太难解的药吧?”
奉之愣住了,眨眨眼,“我身上的毒不是小云下的啊……”
我也愣了,听奉之这么说,小云只是将错就错,不曾算计过张奉之?
第十九章
如果下药的人不是小云,那么我斥责小云的那番话就真的是太过了。
一连好几日,我都没见着小云,就算有事,他也是着下人来禀告,或是趁我不在书房的时候把东西搁下,就连吃饭也不在正堂吃了,做什么事都故意避着我。
想来,应是我那日太过不近人情地教训了他,他不愿见到我吧。那孩子的心思我一向猜不准,他看似柔弱,实则倔强得很。真真假假,不好猜,我便索性不去猜。
待到我忍耐不住的时候,心想这臭小子就算耍任性也该有个限度,他总不可能避开我一辈子吧……既然如此,还是由我打破这层窗户纸好了,再这么僵持下去,就连弟子们都不好做。
这天,我正好挨个检查完弟子们的功课,指点他们拳法,然后安排他们自行对打。帮他们分好组,准备继续观看时,竹林那边匆忙走过一个熟悉的身影,少年穿着一身湖水蓝的衣衫,头发简单束起,神色看起来略显紧张。
我微微沉吟,让身边的大弟子代行检查之职,跟了上去。
本以为小云是要在竹林里做什么,但见他穿过竹林,绕到堡中鲜少有人去的一处废园,我大感好奇,不动声色地继续跟着。
借着废弃的小木屋遮挡身形,我看见他在跟一个算不得是陌生人的人在对话。
那人细长的丹凤眼,眉目清秀。
我略微震惊,没想到,会是那个我俩都不待见的贺梓洛。
贺梓洛还真是开门见山,扬了扬下巴,道,“跟我走吧。”
小云微低着头,从我的角度看过去,并不能看清他的表情,他刘海有些长,柔柔地贴在额前,“我,我想留在他身边。”
贺梓洛嗤笑一声,“别傻了,你打算等他开窍等多少年?那天夜里想必他一点怜香惜玉的心思都没有,劈头盖脸给你痛骂一顿吧?他留意过你的姿色么,他可曾把你当做可以考虑的伴侣来看待?”贺梓洛理直气壮地一连抛了好几个问题,小云虽然没什么反应,可身体却在微微颤动。
“……即使如此,可骨肉亲情,不可分割。”
比起这两人会偷偷在追云堡内见面,小云的回答更让我吃惊。虽然我也知晓他喜欢用我教过的道理来回答别人的问话,可他找的理由也实在太勉强了。
“你自己说说,你这样是不是就叫做贱?”贺梓洛撇撇嘴,长鞭握在手上,颇有些不耐,“他要真是稀罕你,也不会到现在仍对你不理不睬的……哼,这种男人就是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从前我姐就栽在他手里,如今又多了个你!”
贺梓洛越说越是气愤,“再说了,留在他身边,你能得到什么好处?追云堡的武功根本就不适合你,你一个堂堂少主,干的却是账房先生的活,传到江湖上,又有多少人会笑话你?”
“舅舅……”小云嘲讽地笑了下,“我倒是差点忘了,舅舅散播流言的手段可是一流的。”
贺梓洛脸色略难看,“我这不也是为了你……”
“舅舅何必如此呢……先云不过是你一个无足轻重的外甥,实在不值得你三番两次冒险前来。”小云仍旧低着头,而贺梓洛脸上,已是不平之色。
“你是我唯一的亲人了,如何不值得?”贺梓洛苦笑,“你还真是你爹的亲儿子,好没良心!”
小云捏紧了双拳,“我叫你一声舅舅,也是拿你当亲人看的。可你……你对我爹,做了那么多过分的事情……”他缓缓抬起头,眼里尽是酸涩。
“至少现在我什么都没做,你知道的,我一向看不惯杨胜天这个人,要我不去找他的茬,就已经很不容易了。若要我为从前之事道歉,我决计不会做。我可以保证,今后不再寻追云堡及杨胜天的麻烦,只要你愿意跟我回去。”贺梓洛虽是这么说,言谈间已经做出了最大的让步了,看来这次他势在必得。
小云也清楚那句话的分量,他死死捏着自己的手,垂下眼帘,“……舅舅这算是威胁我么?”
“不算是。”贺梓洛盯着他,“你要这么认为也行。更何况,以你阴柔的体质,学殇鹰教的武功能让你进展更快,甚至有可能超越杨胜天。跟他站在同一个高度,你的筹码不也相应增加了吗?”想了想,贺梓洛又道,“能让他对你刮目相看,不是很好?我又不是要求你一辈子不得离开殇鹰教,只要你在殇鹰教扎根,以后想什么时候来这鬼地方探亲都随你。”
据我所知,贺梓洛不是一个话多的人,他能一口气说那么多话来,也正说明小云在他心目中的分量不低。
小云是个聪明人,他明白怎么做对自己最有利。
然而,他却对贺梓洛道,“对不起……我还是不能……”
贺梓洛叹息一声,“那混蛋就值得你们一个二个的当个宝贝似的守着?”
“爹爹不是什么宝贝,他是先云的依靠,是我的命,仅此而已。”
我听见这句话时,心头狠狠地一抽。
那时小云唇边泛起的淡淡幸福又掺杂了苦涩的笑,一直被我记着。
贺梓洛没能带走小云,忿忿离去。小云站在那愣了好一会儿,方迈着极缓的步子从反方向离开。而我则在他们走后过了很久才从废弃的旧屋后转出来,叹了口气。
我不再想要去捅破那层窗户纸,反而是小云先恢复平日里的神情,待我一如往常,打破了二人间的沉默。我也曾旁敲侧击地问他对贺梓洛的看法,或是对自身习武的局限有何想法,他总是草草带过,并不深入话题,看起来他无论是贺梓洛还是武功,他都不甚在乎。
但是,我很清楚,当时贺梓洛说到“同一个高度”时,他的态度有了轻微的松动。尽管他最后还是选择留在追云堡,不论他的理由到底是什么。
仔细想来,这孩子如此用功,难道不是为了变得更强,变得能独当一面,站在我身边吗?
第二十章
这年的第一场雪来得比较迟。
接近塞外的地方,天气总是比较恶劣的,刚入秋的时候我就让唐翎骆燕准备好应付天冷的衣物,年前又让绸缎庄为每个弟子添置一套新衣。靠近年关,纵然是边陲之地,追云堡的客人也是只多无少的。
不过,小云来到追云堡已经快两年了,在他的帮忙下,追云堡被打理得越来越好,就算是客人最多的时候,堡里上下也是仅仅有条。
毕竟是武林中还算有些地位的门派,这上上下下要打点的事情比较多,难能可贵的是他总是很有耐心,也不会摆架子,让底下的人都很服气。
这日晌午,有人让我去正堂一趟。思来想去,前阵子来追云堡串门儿的靖海派应该已经走了,现下正是堡里难得清闲的时候,也不知是什么事让那名弟子如此匆忙。
裹紧了身上的大衣,我大步流星地去了正堂。
还没走进去,就听见里头传出了嬉笑声,有唐翎清脆的嗓音,也有骆燕温婉的说话声,间或还能听见蔡桓那个大老粗插几句,奉之说不定也在里面,人多的时候奉之不喜欢插话,想来应该是在一旁看着。我心想,人还挺齐的么。
转入正堂,除了那些熟悉的脸孔以外,只见唐翎身边还坐着一名摸约十二三的娇小少女。
我看着那姑娘,又看了看唐翎,“你私生女?”
唐翎白了我一眼,怒道,“姑奶奶我十岁去生个私生女出来啊?芷妍妹妹是人老蔡家的姑娘,你没见着蔡桓盯他姑娘盯得多紧!”她这么一说,我才发现,蔡桓虽然不跟她们几个女的坐在一处,眼神却时不时瞟过来,见我来了,忙站起身走过来,拉过那小姑娘。
小姑娘害羞地看了我一眼,脆生生地道,“杨叔。”
“嗯。”我朝她点点头,小姑娘的脸颊微微红了,跟我打过招呼以后又钻到他爹身后,留半张小脸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