攻城还在继续,冲上前的士兵很多都被箭给射伤,再加上柔然国的城门坚固异常,一直久攻不下。时间不能拖长,不然筋疲力尽之下,柔然士兵再冲出来厮杀,输的必定是大宋。接连不断的兵力补充到攻城的队伍中去,而后一小批骑兵则开始围着那城墙打转,似乎在寻找着突破口。大宋军队缓慢向前移动,左贤王则一直在应付着飞向文烈的箭矢,少了顾及赵礼嘉的时间。
文烈倒是丝毫不在意刻意向他飞来的箭,他知道必定是赵礼嘉看出淳维岚的策略将计就计,让左贤王自己陷入混乱。左贤王没算计成赵礼嘉反倒是被赵礼嘉摆了一道,心内正思考着这个问题。忽然有什么东西在文烈的脑海里一闪而过,赵礼嘉竟然知道利用他那就是知道左贤王的意图了,那赵礼嘉也就知道淳维岚把他掳过去的原因了。
那这两人就真真正正是情敌了,文烈的头顿时有两个那么大。看着护在文烈跟前的淳维岚,狠心的话说不出口;再看向城楼下的人,心里面最重的人,誓死要救他出来。为了一个文烈,两人除了在正常的战事里加入了太多的私人情感,那个曾经踮脚看灯谜的小孩现在已经成长成为未来的帝王,而六王爷赵礼嘉自从有了文烈冷冽的眉眼里多出了不自觉的温柔。
不想,不想,不想让两个人为难,不想让再多的人为了他这个人而牵绊住。文烈动一动都艰难,箭毫不留情地射向文烈前面的淳维岚,“扑哧”一声,箭矢划破淳维岚的袍子,凶狠地扎上他的左臂,吃痛的淳维岚动作一滞,更多的箭涌来,不消片刻淳维岚身上好几处都挂彩了。
痛苦浮上文烈的脸庞,既然面前的两人都不肯放手,那就他自己先放吧。淳维岚,缘分不够,但愿你能找到一个真正爱你的人。赵礼嘉,今生我负你,如有来生,我先来找你,可好?
文烈的眼里鼓着眼泪,但一滴都没有掉,就那样,除了还能动嘴说话之外,文烈根本没有力气起身。上下齿间放了舌头,用力合上双齿。血顺着文烈的嘴角流了下来,朦胧的视线里淳维岚还在费力地挥着手中的剑,城下的赵礼嘉不知道会不会看到他,反正都不重要了。
淳维岚抽空回看文烈时,文烈嘴角的血几乎已经呈现半干的状态了。淳维岚一把甩掉手中的剑,抓住文烈的肩膀,颤抖地探着他的鼻息,哪里还有温热的气息拂上手指,淳维岚不死心,手指几乎在鼻下放了半刻钟,才缓缓坐到地上,抱着文烈的腰。
逐渐拉近与城池距离的赵礼嘉本就时刻留意着城楼上的动静,后来被淳维岚挡住就转而集中兵力攻城。刚刚一抬头就看到那个挥剑的身影不见了,而是坐在了文烈的身边,头埋在文烈的腰间,似乎肩背还耸动着。而文烈则是动也不动,绝望冰冷的恐惧攫住赵礼嘉的心,抽搐的心脏跳动地节奏几乎是正常的一半,腿忽然没了力气,一个没站稳险些倒在地上,幸好身边的将士即使扶住。
疑惑自然不敢问出口,赵礼嘉抬头,目光穿过天际落在虚无地一点:“文将军,怕是已经死了。”字如千斤,压在胸口。翻身上马,孤身一人直冲向城门,留下面面相觑的众人。好在底下的将士及时跟上,掩护好这位主将。
城楼上的箭雨意外地停了,人渐渐撤下。赵礼嘉回身吩咐不要跟上来了,大家都往后撤吧。战死的弟兄带回去好好安葬,自己则头也不回骑着马冲向城楼。本来殊死一战又在半途中停下了,除了两个主将之外,所有人都摸不着头脑。无奈主将的命令,不从不行,热闹的场面人走茶凉,寂寥非常。
赵礼嘉不知道城门如果不开,他会用怎样的办法冲进去。好在预先派出的骑兵正好折回,近身告诉赵礼嘉有一很小的洞。神情闪烁,欲言又止。
赵礼嘉很不耐烦,吼道:“快说,在哪?”第一次见到这个阴鸷的上司发怒,畏惧之下还是说出了位置,还不怕死地加了一句:“王爷如果想通过,怕只能用爬的了。”
不错,那就是传说中的狗洞!而从来都是俯视别人,衣角不沾世尘的人竟有一天为了一个人忍受这侮辱。
赵礼嘉没有任何迟疑:“狗洞就狗洞,只要能让我立刻进城。付出什么代价我都愿意!快点。”示意身后的人赶紧带路,失了镇定的赵礼嘉倒显出些生气,原来不苟言笑的脸实在让人不能消化顺畅。
这一催,手下赶紧带路。刚走出没多远,就瞧到了一个宽50厘米的小洞张着口子。赵礼嘉下马,没有用任何思考的时间,趴在地上,向前爬去。众将士们都有些看不下去,又不敢上前阻挡。堂堂大宋六王爷如今屈尊降贵到要爬一个狗洞,任谁看了都会觉得不是滋味。眼见着卡在了半途中,进退不得的赵礼嘉不想耽搁时间,一个用力,几乎可以听到骨头相而产生的吱嘎声,那手因为用力已在干燥的沙砾划出道道血迹,手肘的衣料也蹭破了很多,丝丝缕缕显得很是落败,屈辱的姿势,比胯下之辱来得好多了。赵礼嘉在心里小小的安慰自己,一牵扯到文烈,赵礼嘉的心像被挖掉一块,钝钝地痛感没有那么强烈,只是如附骨之蛆般一刻不停持续击打着神经。鲜血蹭着面颊,平生出些壮烈的味道。进城之后,街道很空旷,撤退的柔然士兵未走尽,但也很难对付。虽然赵礼嘉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早点见到文烈,但是还没有失掉头脑。
看着逐渐围拢过来的人,赵礼嘉冷静地开口:“我是大宋六王爷赵礼嘉,要见你们左贤王。”
没有半点身陷敌营该有的畏惧和妥协,好在那柔然国里还是有一些明事理的人。有人出来应答:“好,生擒敌方将领,这功劳可大了。来人啊,好生伺候着。”
赵礼嘉丝毫不领情,只反复一句话:“我要见淳维岚。”
淳维岚从城楼下来后直冲王府,花白胡子老头几乎是被拎过来的,脚不沾地也跟不上淳维岚的贴心部下。
“哎呦,我的老命丢了,谁还来救人啊?”老头弯腰喘着。
“您老还是快点吧,要是文少爷死了,您老的命估计也不会长久。”某部下很适时地提醒道。
“他,他小兔崽子还不得了了?”但是一想到左贤王看文烈的眼神,如果搞砸了,难保自己不会少掉点什么。心念一动,又问道:“那文烈那小家伙,怎么样了?”
“咬舌自尽,不知道有没有救了。”冰冷的声线,不含感情,“也是个烈性子的人。”难得左贤王的影卫也能发出如此感叹。
眼见着到了门口,轮到老头不敢上前了。门内的人焦急交换:“人怎么还没到?”不知又杂碎了第几个茶杯,清脆的碎裂声夹杂着低吼,竟是失态到如此地步。
老头摸摸头,踏进去,不发一语。敲敲打打,最后只有一句话:“节哀顺变。”抬脚就准备走,却在意料之内被一个大力往后拉。
老头头也不回,很残忍地开口骂道:“淳维岚,你这个混蛋,这孩子还不是给你折腾死的,你还有什么理由来迁怒别人,我看最该去陪他的人就是你。”吼完这句话,老头已经做好了关入大牢的准备,也不挣扎。倒是,身后的力气撤掉,屋内仅留下的人大气都不敢出。不敢想象左贤王的反应,倒是左贤王意外地没有反驳,抱着文烈冷却的身体,目光涣散:“我倒是想去陪他,但怕他烦我,不愿意见我。”
没有人,从来都没有人见过这个颓唐到极点的左贤王。此刻,门外响起一个不合时宜的声音:“左贤王,那赵礼嘉要见你。”
“好,让他进来。”不顾堂下通报之人担忧的目光。
“淳维岚,你脑子没坏吧?”老头急得差点跳脚,“他要是过来杀你,你只有死的份。”老头胡子差点没气翘到天上去。
“人已死,我如果还占着他不让他和赵礼嘉见面,未免太过小气。如果这次,赵礼嘉要来寻仇,我死了,也算是应了你的话。死了倒好,估计文烈在奈何桥边还没走远吧!再追一追,文烈或许还能交代我几句话。”本是风华正茂的脸庞,一日下来像是老了十岁。凄凉的笑惨淡地挂在嘴角。
不负君卿(三十七)
正僵着的场景随着门外走进来的人逐渐流动起来。门内的人对于久负盛名的大宋六王爷赵礼嘉的了解不多,只知道是文烈的好友,并不知道到底有多好。好到那门外男子第一句开口的话竟是这样石破天惊:“你想逃婚都要逃到地府去了?”
众人脱线……
看着两个本应执戈相对的人完全没有要厮杀的迹象,提着心得众人才舒了一口气。只是画面诡异得很,两人都对着已经冰冷的文烈说着话,似乎那人只是简单地睡着了,稍一晃动就会睁开惺忪的睡眼,温温一笑。不是倾倒众生,是直达人心的那抹温暖。恰恰直击这两个从小拼到大,不识人间温暖的人的软肋。
说道逃婚一事,还得追溯到文烈没到这北方来,那夜赵礼嘉也不知怎么了,在榻上发疯地把文烈颠来倒去,不给文烈丝毫休息的机会。大口喘气呻吟的文烈撩动着赵礼嘉的心窝,忽然玩心大发,挑起文烈下巴,贴上他酡红的脸颊道:“阿烈,嫁过来,可好?”灼热的气息熏得文烈软了身子,但一听到这句话,身体重又绷紧起来。找不到舌头来回答这句话,因为嘴已被人给堵住,想要给出一个答案也不能。
之后,赵礼嘉再也没有提出此事,这件事虽然一直如鲠在喉,但当事人都没有出声,他就更拉不下脸来问。所以,这件事直到文烈离开,赵礼嘉都没有给出一个答复。
当赵礼嘉踏进门,文烈枯萎的生命勾起脑中的记忆,出口的话都没有经过大脑思考。其实他怕,那日在榻上一时脑热脱口而出,一直惴惴不安,怕文烈再提。不是不想给文烈明确的身份,只是他胆怯,后退了,重重包裹住的内心有人已经慢慢挤开一个口子,而且这个口还在变大,变得难以控制。就算这个人是文烈,他也不情愿将自己整个心胸袒露。
所以,不能给答案,正是因为自己不够坦率,怕最爱的人受到一丁点伤害。但是,现在看来,那日没有答案却是最大的伤害。他紧紧握住文烈已然开始僵硬的手,眸子里还无光彩:“阿烈,我娶你,可好?”彷如商量征询的口吻,而后又觉得不妥,继续道:“或者,我嫁你也行!”什么叫石破天惊,大跌眼镜,在场的人今天都见识到了。只是,震惊之后,所有人心里都泛出丝丝苦涩,更别说那跪坐的两人。老头最先看不下去,口里只一句,反复两次:“孽债啊,孽债!”言语间也是动容,招招手,把屋内的人都叫了出来,里面的场景,不识情事的人看不懂,看过的人也不尽完全了解个中滋味。这一切,还得让活着的两人承受。至于,能不能走出来,无人可以保证,就算心伤愈合,阴雨天还是会隐隐作痛;或者那道伤永远都在流血,就算结痂,还是会被人硬生生撕扯开。
从文烈走进屋内,左贤王都没发一语,静静坐着,看着,听着。直到曲着的腿没了知觉,眼里的酸涩褪尽,才起身,很是冷静地开口:“我会好好安葬他的。”一句话就像夺回主动权,赵礼嘉显然不是吃素的。
悲伤归悲伤,理智还是在的。豁然起身,也不怒:“他至死忠于大宋,你若要安葬他,要他怎么回去?身前,他被你囚禁,死后也不能让他好好回家吗?”从来不说无用的话,这个时候更没必要客气,句句直击要害。
左贤王淳维岚当即扣紧手指,咬牙别开头。半晌才开口:“我退步,但不是示弱。他的死和我有脱不开的关系。我对他有愧,所以,放手。”
赵礼嘉听完,看也不看那人,直接抱起文烈就往门外走。
“你,等等。”哪怕有千般不愿,也不容左贤王此刻失态。他害死了那个最接近他内心的人,不能再害死他的国家了。
“还有事吗?”赵礼嘉没有回头,但脚步还是停了。
左贤王摸索了片刻,递过来一个小小的手链,一根黑线上孤孤单单一颗小珠子。赵礼嘉认出那是他无意买回来送给文烈的小东西。他却一直收在身边,左贤王接下来的一句话更是残忍:“这本是在文烈手腕上的,在今早才被我褪下来的。以前,见他无事时,捏着这珠子摩挲一整日都不厌倦。”
赵礼嘉脑袋里哄地一声,后面的话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文烈一直带着,一直带着吗?一整天?在文烈最孤寂,绝望的时候,想到他时,摸不到,触不着,就凭着这颗珠子,隔空描绘他的容貌?
大脑的神经像是被高温灼烧过,断断续续,思绪不明晰,不连贯。仔细想来,对于文烈,有太多的话没说出口,有太多的爱没有表达。更别说什么信物?手掌里握着那颗珠子,攥紧时甚至都感受不到它的轮廓,淹没在手掌的缝隙里。一直以来却是被文烈戴在手腕上,体温熨烫,用细腻的皮肤养着,一腔情思悉数注入。如不是今日说开,赵礼嘉一辈子都不知道,也一辈子都不曾感受到文烈用情至深从来不比他浅半分。
多少事情是在回望时才看出端倪的。
那种冲鼻的酸胀感重新席卷全身,手不自觉地又紧了紧,怕一松手,怀中的人就被抢走。
赵礼嘉抱着文烈离开的那日,左贤王给他开的城门,没有一个人敢上来问为什么,更没有人有胆上前阻止。
赵礼嘉腰背笔直,文烈一袭青衣靠在他的胸口。左贤王淳维岚硬是拉开了那扇需要4人才能拉开的沉重的城门,汗水湿了额头,而后镇定地站在那门口,看着文烈被赵礼嘉抱在手中,心内咆哮得全是舍不得的情绪,但是面上却是平静。两道力量拉扯得淳维岚几乎疯掉,两眼血红,眼球上布满血丝的淳维岚像夜叉,努力压制着内心蓬勃的想要抢回文烈的欲望。
赵礼嘉似有感应地在走过淳维岚身边时,微微侧了侧身,文烈苍白宁静的面颊顿时就出现在左贤王淳维岚的视野里,没有那温暖到心底的笑容,文烈显得易碎,单薄。淳维岚一个没忍住,手颤抖地向文烈的脸伸去,赵礼嘉也不阻止,任由淳维岚冰冷的手在同样冰冷的另一张脸上抚摸,淳维岚的手自始至终都只停在文烈的嘴角边,回忆他勾起嘴角笑着的模样。心神恍惚,倾身上前,苦涩的一吻落在文烈的嘴边。
身前得不到,死后依旧得不到。就让他带着一丝回忆退出吧!
赵礼嘉等,不急,等淳维岚起身放他们走。
半个时辰,半个时辰之后,淳维岚才松开文烈。赵礼嘉脚步继续,不疾不徐,慢慢走出那厚厚的城门,门外就是草地,就是自家将士巴望的目光。
见者赵礼嘉毫发无伤地走出来,队伍里掀起一阵小声地欢呼。但时,目光触及赵礼嘉怀中那个消失很久的面孔时,都沉默了。深秋,几乎快要入冬的草原,冷风很是霸道,不仅撕扯人们的发丝,还撕扯着本就不完整的心。
“回营。”沙哑的嗓音,糙人的粗粝感把在场每个人的心头嫩生生的肉都磨掉了一层。城门还没有关,赵礼嘉知道大伙不肯舍弃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一攻到底,多么痛快。但是,赵礼嘉丝毫没有这种念头,正当大伙们进退两难,踌躇不肯走的时候。赵礼嘉转过身,眸光扫视全场,骤然的冰冷金属感似乎在每人的喉尖划过。
“回营。”还是那句话,这次却没有一个人犹豫,跟着赵礼嘉的背影,咬咬牙,跟上去。秋草尽枯,脚步踏上去沙沙作响。长长的路,赵礼嘉并没有骑马,只靠着自己两条臂膀,抱着文烈走回了营地。终于体力不支,一口血喷在草丛里萎然倒下。鲜红夺目,映衬这枯草,说不出的萧瑟。
一盏灯,映着消瘦不少的身影,赵礼嘉在帐里睡了两天才醒过来。开口第一句话就是:“文烈在哪里。”即使在昏迷的两天里,依旧反复叫着文烈的名字不下数百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