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冽溟闻言立马放下手中杯盏,站起来出声道:“皇兄,这恐怕不好吧,更何况吟祁侯也未作任何准备,臣弟怕——”他怕希辰若受了委屈。
未等宫冽清开口,希辰若便起身优雅的整了整衣衫,开口回答,字字落地珠玉,“如此,辰若就献丑了。”
宫冽溟转过头看着傲然独立的希辰若,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他就那么不愿受人恩惠么?他曾是一国尊崇的侯爷,如今却要在这殿前满朝文武面前献艺,这等耻辱,他真的就不在乎吗?
看着眼前一脸淡然的希辰若,宫冽溟突然很想朝他吼一句,他的心里,是不是根本就不会在乎任何东西,因为不在乎,所以才这般无所谓?
希辰若走向殿中央,经过宫冽溟时轻声的开口,“劳烦王爷派人到西凤殿取辰若的琴来。”
宫冽溟眼睛弯了弯,虽然他这时才想起他,但看来他还没忘掉他这个人。
宫冽溟向在暗处的魅轻轻地打了个手势,魅立刻闪身出去。
希辰若站在宽阔的大殿中央,对宫冽清行了个小礼,说道:“辰若才浅,为诸位弹唱一曲。”
宫人赶忙拿了摆琴的小几和小榻,安置在希辰若旁边,前去取琴的魅也拿来了琴交与希辰若,希辰若捧了琴坐在小榻上细细的调音,微阖眼,轻抚弦,珠玉顿地,忧思满殿。
“日薄霁雪巅,一点点,散落谁思恋;魂湮灭,声嘶咽,血染流云何人解;相思弦,奈何天,残阳似血,此情深,魂萦伴梦牵;凄楚红尘间,醉残念,花开花落年复年;碎尘缘,思华年,泪洒天边楚云卷;情漏短,心惆怅,浮生未歇;暮回首,夕照往事眠。浮华繁世倾情处,碧落幽聆黄泉路,落雪成白尽染血。不堪问苍天,叶落花残泪执澜,惜君如常永缱倦,永生永世,莫徒生枉然——”
曲罢,希辰若起身抱了琴直接走向座位,缓缓坐了。
满座无声。
直到顾妃放下手中的酒杯,抬起玉手轻轻地鼓了几下掌,宫冽清这才从乐声的幽怨中醒了过来,忙喝了口手中的酒以掩饰自己刚才明显的失态,开口赞道:“爱卿的琴音果真妙极。”众臣忙应和着夸赞希辰若的琴技。
希辰若抬头轻缓的回道:“辰若才浅,得皇上缪赞了。”
宫冽清看了眼希辰若,举起酒杯,朗声道:“歌舞继续,众卿同乐。”
于是又是一场纸醉金迷的繁华喧嚣。
希辰若看着殿中歌舞旖旎的场景,不再饮茶,拿起案几上的酒杯轻轻地抿了口,居然是那日的梅花酿,抬头看了一眼正与顾妃小声谈话的宫冽清。
宫冽清你可知道,这梅花酿虽好,可“二月春归风雨天,碧桃花下感流年”,这时节,再好的梅花酿,也应封坛静待寒冬,桃花酿,才应而今这般景。
宫冽清看到殿下的希辰若一杯又一杯的灌酒,皱了皱眉,招来王岢吩咐道:“吟祁侯酒量甚浅,这般喝只怕是要醉了,你过去同琴阑一道扶他先下去吧。”
王公公领了旨,走到希辰若身边,俯身耳语:“侯爷,您醉了,老奴扶您回殿吧。”希辰若未答言,任王公公扶了自己。
王公公扶着希辰若向宫冽清行了个礼,便带着西凤殿诸人退下了。
此时,宫冽溟正与身边的右相顾应朝来回客套,眼角余光瞄到希辰若离席,便匆匆辞了顾应朝从侧门追了出去。
殿上的宫冽清看见自家皇弟那般堂而皇之的从小门偷溜了出去,只是宠溺的笑了笑,便继续拿了酒杯和身边的顾妃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等着宴会的结束。
希辰若出了未央殿,经风一吹便清醒了过来,随手打发了随侍的众人,独自一人向记忆中的那片桃花林走去,而随后跟来的宫冽溟,一路直走到西凤殿都未见希辰若身影,无奈只好唤来西凤殿的宫人询问,结果得知希辰若一出未央殿便打发了随侍。
宫冽溟习惯性的想要开口问魅,可想起刚才在殿上的时候魅就中途有事先退下去处理事务了,无法,只得靠运气的到处瞎找,待走到御花园时,就听到近处有朦胧的乐声传来,那么熟悉的乐声,这天下怕是只有一个人才能奏的出了。
宫冽溟闭了眼朝着乐声传来的地方慢慢摩挲过去,眼前一片黑暗,可他,却好似看到了他。
鼻尖传来浓烈的桃花暗香,衣带勾着了细细的桃枝,宫冽溟睁眼看去,顿时,漫天星辰迷花了眼,只见,一片黑暗中,四盏宫灯透出清冷的光晕,一袭紫衣华服的温润男子,慵懒地斜坐在亭柱边,似有若无的拨着手中的琴弦,隐隐泛着粉色的花瓣零落飘下,停驻在抚琴的指尖,一刹那,仿佛连人,都带了这桃花的香气。
宫冽溟看着这般的他,微微勾起薄唇,转身潇洒离去。
而就在宫冽溟离开后不久,同样循着琴声找来的宫冽清也站在宫冽溟曾经站过的位置上,以同样的眼眸凝望着亭中宫冽溟曾望过的人。
希辰若胡乱的拨着手中的弦,望着天空闪烁的星辰,轻轻地呢喃:“父亲,您,怨过幻雪帝吗?”
一颗流星划过,衬得繁星都隐隐黯淡。
“呵呵,怨与不怨,都终是黄土一抔罢了,这世间,还哪有来世可盼。”希辰若有些凄然的自问自答,一只手始终不曾离弦。
暗处的宫冽清听不见希辰若的声音,但见夜深风冷,便走到亭中,从希辰若手中拿过琴,轻轻地开口:“夜深了,回去吧。”
希辰若眯着双眸,看了一会儿才认出夺了自己琴的人是宫冽清,但依旧靠坐在亭柱边未动,转头看着亭外。
宫冽清见希辰若没有丝毫起身回去的意思,便也找了处亭柱靠了,将琴放在腿上随意的拨了下,开口道:“这琴,是孤送爱卿的那把吧。”
希辰若没有开口,宫冽清继续问道:“今日爱卿所弹奏的曲子,叫何名呢?孤以前,没听过。”
“殇。”希辰若淡淡地回到,头顶的紫冠微微的斜了,几束落下的发被夜风吹起,好似肆意的追逐风中蹁跹的落花。
听到希辰若的回答,宫冽清什么话也没说,拿过腿上的琴放在小桌上,起身走到希辰若前,从风中抢过希辰若的发,拿在手中细细把玩。
希辰若感到宫冽清的靠近,稍稍往外摞了下,又见宫冽清捏了自己的一束发,久久不放手,便微皱了眉开口道:“皇上,请您放开微臣的发。”
宫冽清听到希辰若的话也不作理会,只轻声地说道:“爱卿的发散了。”
不给希辰若开口的机会,宫冽清又接着道:“孤为爱卿束发吧。”
宫冽清揽过希辰若单薄的上半身,借着稀疏的灯光,取下希辰若头上的浅紫玉冠,以五指代梳,轻柔地顺着希辰若的长发,仔细的为希辰若挽起一头青丝,用冠束了。
伸出手臂,宫冽清从背后半抱着希辰若,将头埋进希辰若的颈项,轻轻的说:“这是孤,第一次为他人束发呢。”
希辰若微微僵直了身体,眸光变了变,看着夜空里璀璨的众星,开口道:“皇上,夜深了,微臣,该回去了。”
宫冽清听到希辰若的话语,将唇移到希辰若耳边,柔声说道:“希辰若,既然孤已为你动了心,那么,谁也别想独善其身,孤,一定会让你把你的这颗心亲自交到孤手里。”
宫冽清放开希辰若,希辰若抱起琴,转身看着他,缓缓笑了,笑得冷漠且决绝:“皇上,微臣曾说过,您的恩宠,不是每个人都消受的起的。”
敛了笑,微微俯身行小礼,平淡无波的声音传出“辰若,消受不起,请皇上放过辰若吧。”
不曾有半分的犹豫,决绝的转身离去,慢慢的,背影化成一片漆黑的夜色。
宫冽清看着希辰若已经消逝的背影,轻挥宽袖,身后的一树桃花尽皆震落,片片成殇。
第九章:桃花劫
桃花节中桃花劫,桃园深处人凉薄。
宫宴次日,希辰若带着琴阑到御书房面见宫冽清。
宫冽清正靠坐在龙椅上处理祈福礼的相关事务,忽听王公公通报希辰若求见,便放下手边的奏折,宣了希辰若。
希辰若将琴阑留在门口,独自一人进了御书房,宫冽清看着自进御书房就未抬头的希辰若,眼神闪了闪,开口阻止希辰若行礼:“爱卿免礼,爱卿这么早求见孤,不知所为何事?”
希辰若抬起头,看了眼高高在上的宫冽清,掀起衣摆,跪了,清冷的开口道:“祁舞已教授完毕,请皇上恩准辰若出宫。”
宫冽清邪肆的勾了勾薄唇,从龙椅上起身,走到希辰若身边,一把捏起希辰若的下巴,用拇指轻轻地摩挲着希辰若的唇。
邪魅的开口:“爱卿这是想逃开了么,可是爱卿有没有听过一句话,这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还是说,爱卿你,动情了呢?”
希辰若轻轻地转开头,对宫冽清说道:“请皇上自重,祁舞已教授完毕,请皇上恩准辰若出宫。”
宫冽清猛地俯身吻住了希辰若的唇,辗转流连,待希辰若呼吸不稳时这才放开,转身走向龙案,希辰若单手撑地,调整着呼吸。
宫冽清重新坐到龙椅上,端了手边的茶啜了口,今日这茶,似比往日味道更好些,淡淡开口道:“既然爱卿想出宫,那爱卿就出宫吧,孤会派人通知皇弟的。”
看着殿下沉默不语的人,作为一个擅识人心的帝王,他清楚地明白,要想真正得到希辰若这个人,用强是没用的,希辰若,虽然看起来性情与常人无异,其实内里,根本无心,凉薄寡淡,不悲不喜,想得到他的心,首先就得给他一颗懂悲懂喜的心,然后再慢慢渗透到这颗心里,否则,再真挚热烈的感情,对他来说就只是云烟一场,风过即散。
希辰若坐着宫中的车马,到宫门时掀起锦帘,轻轻叹了口气,软在榻上,终于,出了这座让他不安的地方,不由自主的抬起手碰了碰唇,那里,还残存着另一个人的气息。
“宫冽清,你错了,希辰若,永远也不会为任何人动心,因为,这世间的爱情,从来都是最难相得的。”
宫冽溟带着景叔站在府前,看到宫中的车马到了,便上前,伸手,准备扶希辰若下车。
希辰若冷淡的开口拒绝:“不劳王爷了。”
宫冽溟看着带着琴阑离去的希辰若,不甚所谓的笑了笑,转身离去。
希辰若自回到数梅苑,宫冽溟就成了这里的熟客,只要有时间就往数梅苑跑,今日,是为了听一支琴曲,明日,是为了给希辰若带几两好茶,后日,又是为了几杯美酒……
希辰若看着自午膳后就一直赖着不走的某王爷,皱眉。
“王爷,辰若这里地方小,若王爷您无事,还请王爷离开吧。”
正躺在希辰若软榻上喝茶的宫冽溟挑了挑眉,“这,貌似是本王的地方吧。”
希辰若没有再说话,拿了案上的一本民俗志开始翻看起来,宫冽溟见希辰若不再答言,离了软榻走到希辰若身后,看了眼希辰若手中的书。
“看来侯爷还真是喜欢有雪的地方呢,这宁碧国的樱城,据说终年落雪,和雪郡煞是相似呢。”
“是吗?樱城,应该很漂亮吧。”希辰若轻轻地叹息道,唇角,挂了一丝向往的弧度,“可是辰若,今生恐怕是没机会见了。”
宫冽溟弯下腰,轻轻地道:“希辰若,本王带你去看这樱城的一城落雪,可好?”
“王爷,辰若戴罪之身,连这数梅苑也出不了。”希辰若合上书,避开宫冽溟挨近的身体,转身欲走。
一城落雪,看了又如何呢,只是徒增烦恼罢了,还不如不见。
“希辰若,本王说到做到,只要你愿意,本王定如你所愿。”宫冽溟认真的开口,他是真的认真的。
“王爷,您要的怕是辰若给不了,王爷给的辰若也要不起,还请王爷,莫再白费心思了。”
宫冽溟看着走到院中的希辰若,轻轻地勾唇,仿佛说给自己听般轻声道:“是吗?可是你现在都连踏出这个院门的权力也没有,你还有拒绝我的权力吗?”
院中的希辰若凝望着那一树已经落尽的梅,眼中恍然是无尽的凄然,自己现在的处境自己又怎会不明了,只是,明了了又能如何,从幻雪亡国的那日起,这条命的命运,早已不是自己能把握的了,与其自欺欺人,还不如顺其自然,反正,只是一条蝼蚁般的小命罢了。
从这日起,宫冽溟减少了到数梅苑的次数,希辰若为此也松了口气,希辰若其实很满意自己现在的生活:不用愁着每日打发那些妄想攀权附贵的人,也不用为经营侯府操心,每日弹琴看书作画,偶尔小憩片刻,这般世事安稳、岁月静好的生活,对生性就喜安稳的希辰若来说,已经知足。
院子里的梅,已经落尽了,希辰若坐在枯了的梅树下,抚摸手中的琴,这琴,还不曾有名字呢。
轻轻地拨了下琴弦,清冷的琴音缓缓掠过,就叫冷雪吧,希辰若淡淡的勾了唇:冷雪冷雪,让人想起凝雪城,冷却比任何地方都温暖的地方。
希辰若到现在也不习惯称凝雪城为雪郡,虽然,它早已不是凝雪,但承载了希辰若过去的那座城,它永远只能是凝雪。
冷雪,冷雪,希辰若现在就只有你了。
宫冽溟不知何时出现在希辰若身边,看了眼琴,“希辰若,叶落城的桃花节到了,陪本王一同出府去看看,可好?”
“王爷忘了辰若的身份了。”
宫冽溟递给希辰若一份渊清帝的手谕,“皇兄说,你今日可以出府,只要,在本王身边。”
希辰若看也未看,放下冷雪起身,“既是圣谕,那,走吧。”
其实,希辰若从未说过,自己,向来不爱花,只是,从不懂拒绝。
希辰若静静的跟在宫冽溟身后,打量着叶落城,满城桃花冷香弥漫,飞扬肆意的花瓣让叶落变得虚幻而美好,轻轻一呼吸,仿佛全身都浸了桃花的味道,形形色色的青年男女都带着笑意,向着同一个方向前进。
希辰若不解的问宫冽溟,“他们这是?”
“他们都是赶着去桃花寺呢。”
“桃花寺?”
“嗯,据说桃花寺的桃花仙很灵验,在桃花节去桃花寺求姻缘,可以得到一段好姻缘。”
希辰若看着赶往桃花寺的众人,敛了敛眉,姻缘么?
“王爷要去哪呢?”
宫冽溟转身看着希辰若,“当然是去桃花寺了,这日子不去桃花寺去哪儿?”
“王爷也信吗?”
“本王不信,但如果是你的话,本王就信。”
希辰若没有答话,看着宫冽溟的背影,宫冽溟,你的姻缘,如何会是我呢,你贵为一国王爷,朝廷怎么会允许你和男子在一起呢,更何况,希辰若从来都不想爱上任何人,不论男女。
今日的桃花寺,游人如织。
宫冽溟带着希辰若进了寺内,直奔大殿后院,只见,后院的一棵百年桃树下聚集着无数的青年男女在向桃树上抛祈愿袋,红艳的祈愿袋挂满树枝。
宫冽溟向身旁的一个书生模样的青年男子手中借来纸笔,拉着希辰若到一旁的石桌边,从怀里掏出两个绣着桃花的精致小袋,递了一个给希辰若。
“这是?”
希辰若看向宫冽溟,只见宫冽溟在纸上迅速的写下“希辰若”三个字,将纸条装进小袋。
宫冽溟抬头冲希辰若笑了下,这一笑,明媚温暖,好似三九寒冬唯一的阳光,希辰若有了一瞬恍惚。
“虽然本王曾经真的不信,但本王现在为你选择信,本王希望,与子成双。”
希辰若看着宫冽溟认真的神色,只是淡淡的说:“可是,辰若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