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枝看着沈约,不说话。
夏叶有些奇怪的看着两人的反应,“大哥,小约,怎么了吗?”
沈约似乎自知理亏,有些狼狈的避开夏枝的目光。夏枝快步走过去拉起夏叶的手,“大哥来带你去二哥家住几天,正好在这边看到你,走吧。”
“啊?”
“老是住在别人家也是不礼貌,先跟大哥回你二哥那里吧。”夏枝重复了一遍,一边说一边观察的沈约的表情。
沈约表情相当难看,脸色有些发青,死咬着嘴唇,眼神恶狠狠的瞪着夏枝。
夏枝不以为意,现在的沈约和几年之前的夏老二比起来真是太好对付了,手里捏着把柄说话含糊三分,就能让他一颗心七上八下,想瞒着他挂带他们家小孩?嫩了点!
夏叶还想说什么,见沈约也不说话,大哥姿态强硬,也只能随着人走了。走的时候有些疑惑的看了眼沈约,沈约的态度很奇怪,大哥今天也好像挺奇怪。
沈千锐与沈千年还在房间里商议之前决策的具体施办事宜。沈千锐道:“与林家学院之间的事情就有你来全权办理吧,现在林家的事情都由夏枝来经手,你和他也算是关系不错的友人。”
沈千年笑笑,“夏枝固然是深思熟虑,但最终还是逃不过夏老二的软硬兼施。”折扇在手掌中拍打几下,又道:“如此,甚好。”
对于家弟这种反应,沈千锐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这边就见沈约从外面冲进来,低着头垂着脸,很不高兴的样子。
沈千年站起身朝着门口的方向望了两眼,顿时明年了怎么回事,嬉笑道:“怎么,碰到小叶子的大哥了?”
沈约不说话,算是默认。
正要喝茶的沈千锐抬头看着自己的儿子,顿时也把事情的经过猜出个八九不离十,“摆出这幅脸色给谁看呢?这是你自找的结果,怪不得别人。”
沈约眼眶红红的,愣是没说一句话。
沈千锐最终将杯子放置在一边,看着面前一大一小两个让人头疼的家伙,“夏枝的脾性,我也不清楚。”
沈千锐想了想,觉得还是有必要助侄子一臂之力,于是拿扇子点了下沈约的头,“走吧,二叔带你去林家办事。”
沈约忽然抬头看向沈千年,“二叔,这件事情我自己解决,让你们操心了,抱歉。”说完头也不回的出了房门,留下房内两人面面相觑。
沈约不好过,这边夏宅里夏叶的日子也不舒服,二哥一大早就要早朝,有时候晚上很晚才从外面回来,大哥这阵子更是忙得脚不沾地,恨不得能生出三头六臂出来。院子里的人都是当兵的,见他的时候都是腰身一挺,喊一声“小少爷!”夏叶被大嗓门吓到好几次之后才开始慢慢习惯,也越来越喜欢靠墙根走路,除了上茅房很少出房间。
所有人都很忙,只有他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以前在蔚阳的时候也没这种感觉啊。”夏叶趴在桌子上,感觉自己现在的样子就像是书上写的那种“无病呻吟”。
夏叶觉得自己似乎病了,然后夏叶就真的病了……
夏叶发烧了,在某个小雨淅沥的傍晚。
夏枝因为天气的缘故这天傍晚回来的很早,用饭的时间在大厅里左等右等就是不见夏叶的影子,夏枝想去看看,这边刚站起来,就听外面有人通报,说是沈家的小少爷来了,说是要见先生。
夏枝并不意外,沈约要真是不来夏宅那就才真的奇怪,同时也说明自己这次真是看走了眼。
夏枝瞥了一眼坐在自己对面双眼死盯着自己的少年,不急不慢的喝水,说话:“一个人来的?”
沈约虽然面子上故作强硬,到底还是个没成年的孩子,还是答了句:“是。”
“沈家是吝国第一大商家,你又是沈家的小少爷,虽然我不想承认,但是你身份自然是比别人高些,可那些东西都和我没关系,小叶子是我弟弟,这才是我关心的事。”
沈约面色逐渐平静下来,“对不起夏大哥,那天是我不对,我只是不想小叶子跟你走。”
夏枝莞尔,他并不想把这件事搞得太复杂,看着沈约的模样,估计也被折磨的差不多了,小孩子,知道错了就好。
“他在后院,我带你去看他。”沈约的心智他是知道的,话说到这里,以后怎么做那就要看他自己了。
“先生,外面有人求见。”
“谁?”夏枝让沈约先过去。
阿左走近两步,附在夏枝耳边,“看样子像是宫里的,要不要先通知将军?”
夏枝也诧异不小,皇宫里来的人只能是皇帝派来的,但是他什么时候已经引起皇帝的注意了?
“没有,今天南面城门出了些事情,将军怕是要晚些回来。”阿左如是道。
夏枝愣了一下,“……让他进来吧。”
沈约已经到后院去找夏叶了,阿左出去之后整个屋子里只剩下他一个,窗户外面传来滴滴答答的水声,在空荡荡的房间里一遍遍的撞击着夏枝的耳膜,夏枝觉得自己的手有些发抖,皇帝为什么会注意到自己?是夏木的问题?还是因为林家与沈家的动静太大?皇帝……似乎还是个小孩啊。
想到最后一点的时候,夏枝的心情也慢慢平复下来,又觉得,其实这一天早晚都会到来?但是自己为什么自己会有这种感觉?
来人穿着平常的衣服,但是阿左说的也绝不会错,心理作用驱使他开始对眼前这个人细细打量。面前的人头上还带着斗笠,蓑衣在进门的时候已经脱下来放在一边,头微微的垂着,背脊却是松柏般的笔直。
两人都没有说话,都在等着对方想开口。
夏枝:“你是谁?找我何事?”
那人抬起头,房间里的光线很暗,宽沿的斗笠在这人的脸上身上拉出长长的阴影,夏枝唯一能看清楚的只有那一双眼。那双眼很特别,眼线斜长,依稀可以猜出长大之后的刚毅模样,现在上面还带着年少的影子,里面透出来的光却没有少年的青涩,或者身为一个下人该有的嗫喏。
夏枝心里咯噔一声,瞬间之后又强迫自己全身放松。
“你是夏枝?”那人问。
“如果你要找的是这个人的话,那就是找对了。”
“夏木夏大人是你兄弟?你之前是在蔚阳,为什么会来这里?”
“你来找我就是为了问我这些问题。”
“你答就是。”声音有些不耐烦。
“不关你事。”夏枝也开始强硬起来。
“你!”
“你问的这些问题不管结果是什么都和你没关系,既然这样我为什么要回答你。”夏枝礼貌的说明理由。
那人嘴角撇了一下,十足的轻蔑,“夏木夏大人本国的将军,他的前途一片光明,你在这里只会阻碍他的前程。你根本就是多余的,明白我的意思么?”
“那也和你没关系。”夏枝不惊不动。
“你以为你是谁?!”
“那请问阁下又以为自己是谁?!不管是夏木还是在下,这都和阁下没关系吧,夏木不是白痴,阁下如此为他操心,是不是太多虑了?”夏枝挑了挑嘴角,不紧不慢道。
“他是你兄弟!你会害了他的!”那人皱着眉头的模样,让夏枝有一种对方很可能会把自己揍一顿的错觉。
“这些还是和阁下没关系。”
“呵呵,”那人笑了两声,头颅微微扬起,双眼中满是阴鸷,“他的父亲死了,你知不知道?”
第八十五章:父亲(三)
自林百贺四年前的冬天离开蔚阳之后,夏枝就再没有见过他,那时候的林百贺给夏枝的的感觉就是一个脾气不好的长者,生气的时候会大睁着眼睛瞪人,难得笑一次也是豪情万丈,笑的时候脸上有并不明显的皱纹,说话的声音中气十足,腰杆笔直像是永远不会弯下一样。
林百贺对不起妻儿,但夏枝不得不承认他是个好的将领,实实在在的把自己的半辈子都献给了一方疆土。
夏枝曾经以为,这样的人是永远都不会倒下的,就像是城墙上的烽火台,一直一直的站在那里,从日出东方到满天星子,从白雪皑皑到烈日当头……就算是在未来的某一天躺在病榻之上的时候,手里还是会拿着一本兵书,方寸之上,指点江山。
当这个人还真真实实的存在于他的记忆之中,总是激发出自己的某些感情,在夏枝还没想好该怎么处理以后将要面临的总总的时候,现在有人告诉他,这个人已经不在了。
已经发生的一切,都将会被时间慢慢抹去,以后,这个人再也不会出现在眼前。
此时此刻只有夏枝自己知道交握的两只手正在隐忍的颤抖,林百贺死了,夏木的亲生父亲死了。
夏枝抬头看着面前的少年,这个人该是没有理由撒谎的吧,但是这种事情为什么要选在这个时候告诉自己?林百贺死了,又想让自己怎样?“这件事情你应该先去告诉夏大人,而不是我。”
少年将下巴处的绳结解开,斗笠随意的抬手扔在一边,轩辕盛一张冷厉且毫无表情的脸暴漏在微弱的灯光之下,别过脸看看向窗外的一株雨打芭蕉,声音有些飘渺道:“其实你已经猜到我的身份,是不是?”
夏枝垂首。
轩辕盛扭头看着他,“顶着那个身份,我说不出现在的话。”那样任性的话不该从一个帝王的嘴里说出来。所有身处高位的人都是虚伪的,就像是他哭的时候只能一个人躲在被衾之内一样。
夏枝内心苦笑,就算是摘掉斗笠,眼前的这张脸对他来说也是完全陌生,他猜到轩辕盛的身份,但也仅仅是靠猜罢了,但是轩辕盛拿掉斗笠这一动作无疑是印证了猜想,这个皇帝打算怎样?
两个人之间没有了斗笠的阻碍都开始肆无忌惮的打量对方,几乎想要将对方的脸刻到骨子里一样,只是两人的感情里都没有欣赏的成分。
“我知道你,以及你身边人的所有事情,是不是很奇怪。”轩辕盛避开林百贺的事,换了个表情,有些玩味的打量夏枝。
夏枝也只得压住心中的波涛,“在下不认为那是荣幸。”
“你该恐慌才对。”轩辕盛有些恼,谁让你荣幸了!
“在下以及在下身边的人从来都是奉公守法的良民,不知阁下所说的恐慌,指的是哪一方面?”
“我一直不明白,一个从小到大窝在小县城里的书生,到底哪里有值得人挂怀的地方,更何况骄傲如他!”
夏枝无奈,脸上还是不咸不淡的不卑不吭,“在下也不是很明白,在下以及在下身边的人到底做了让人挂怀的事情。”
“我知道你是写书的,但是该知道适可而止,在我面前买能口舌讨不到便宜。”轩辕盛冷冷看过去一眼,转身在椅子上坐下,拿起水壶想要倒杯水,水壶是空的。轩辕盛抬头看着夏枝,见那人依旧是半垂着眸子,似乎什么都没看到。
夏枝摆明了是问一句答一句,轩辕盛觉得如果自己不说话,他和这人很有可能会一直僵持下去,而且是在没有水喝的情况下。
轩辕盛道:“林大将军是战死,反春的时候北边敌寇袭我边疆,林大将军遭人暗算不幸被流矢所伤,当时战况混乱,没有及时就医处理。”
轩辕盛说到这边就闭了嘴,原因结果都知道的情况下,过程没必要详细描述。
夏枝嘴唇动了一下,“边疆情况还好?”
轩辕盛没料到他会问这个问题,愣了一下点头,“是。哀兵必胜。”
夏枝略微抬眸,“为什么不直接告诉夏木,我不懂打仗,更不懂军心。”
“但是你懂夏木!”轩辕盛几乎是怒目而视,满心满意的不甘愿,放在腿上的拳头死死攥住,“这一点就够了。”之后又道:“他在我面前永远都是一个表情,我知道他的过去与现在,但是猜不透他在想什么,林将军是他的父亲,当初林将军就是从蔚阳将夏木带走的,他们之间的事情你多少清楚些,不是吗?”
对于这一点夏枝没办法反驳,夏木和林百贺之间的事情他确实是再清楚不过的第三者,就算是在当年,夏木会跟随林百贺前往万川这件事,也多少有分自己的原因,对于这个人,夏枝就算是面上再过强硬,也从来都不能完全拒绝。
但是他不认为自己的态度会让一个既成事实有所改变,也同样不相信对夏老二来说,自己的一句话有能够掩父亲死去带来的影响。或许可以委婉一些,但死的那个人毕竟是他的父亲,在这两个字面前,什么都是虚无。
夏枝清楚的记得当初夏木离开蔚阳跟随林百贺去万川的时候,曾经对自己说过这样一句话,“我只是想原谅他,我想像他一样站在那烽火不断马革裹尸的战场上,想知道那样是不是可以有和他一样的心情,他是我爹,我只是想给自己一个原谅他的机会。”
夏枝不知道夏木有没有原谅林百贺,战场上的父与子,不管是恨是爱,是追逐模仿崇拜或者逃避,那都是别人无法干涉的领域。
林百贺死了,夏木会怎样?
夏枝想象不出来,心思千回百转,却找不到一个可以突破的出口。夏枝忽然撩开衣摆俯身跪拜,双手虚合置于额前,缓缓道:“他不是软弱的人,请皇上还是按照规矩来吧,草民以为,这也是林老将军希望的。”
轩辕盛看着坐下的人,一时之间没反应过来,抬步走到夏枝身边,看着他岿然不动的姿势,长时间憋在胸中的一口气终于化成一声长长的叹息,“朕,知道了。”之后快步离开。
直至轩辕盛的脚步声与庭中的雨声融在一起,夏枝才放下高抬的手臂,跪在地上很长时间没有站起来。阿左站在外面,静静的看着在烛光下拉出来的淡淡的光影。
这一跪,跪的是已经走在远路上的老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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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晚上夏木没有回来,也没派人带消息过来,夏枝也没问,他知道轩辕盛这是把他的话听进去了。一夜无眠,在床边独坐到天亮。
第一缕太阳光照进来的时候,夏枝的房门开了,微眯眼看着忽然变强的光线还有光线中突显出的人影,夏枝嘴角翘了一下,“你回来了啊。”
夏木点了下头走过去,在夏枝脚边站住,慢慢蹲下,头靠在夏枝腿上,依旧一言不发。
夏枝抬起手看了看,纠结了一会最终抚上夏木的头发,“累的话,到床上休息一会吧。”
“不要,这样就好。”
夏枝听到夏木这样说,声音有些干涩嘶哑。
“大哥……”
“嗯。”
“我爹死了。”
“嗯。”
“战死的,死在了战场上。”
“嗯。”
“他终于如愿了。”
夏枝清楚的感觉到腿上的布料有些湿润,忍住叹息,手依旧一下下的抚摸着夏木的头发,“嗯。”
“征战四方,马革裹尸,衣冢还乡。”
“嗯?”夏枝有些意外,轩辕盛明明有说林百贺救治不及时,也就是说是有救治的,既然这样又怎么会是衣冠冢?
夏木嘴角咧了咧,“他让人把自己的尸体火化,骨灰撒在了万川。”
夏枝感觉到腿上人的强制压抑的冲动,听得到一声声变得嘶哑的哭泣,只是他什么都不能做也做不了,这两个人之间的结,迟早有一天要解。
“你看,他连死,都不让我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