缪其深正收拾了一半,餐桌上摆着脸盆和毛巾,地上还有好几团纸巾,空气中依稀留有消毒水的味道。
“不好意思,你先坐,等我一下就好。”
在家中的缪其深穿着比平常见到时休闲很多,身上是一件款式简单的蓝灰色衬衫,搭配一条宽松的黑灰色长裤,一双条纹棉拖鞋显得十分家居。
陈诚点头坐下,缪其深的动作很快,收拾起来有条不紊,很快就端了一杯茶走过来放在陈诚面前问,“你找他是为了话剧的事吗?”
陈诚点头解释说,“嗯,江城子要改编成话剧,音乐也要做相关调整,上一回我曾有幸见过荣先生演奏古琴,不知能否请他上台亲自演奏?”
“其实你的邮件我有收到,可这几天太忙所以没回,这件事我没办法马上答应下来,必须看话剧的场次和时间安排。”缪其深说。
“那并非完全没有上台的可能性,是吗?”陈诚燃起一丝希望问。
“要看具体的安排我才能够做出决定,现在还无法回答你。”缪其深解释,“你也看见了,刚才这里乱得可以,不瞒你说,荣谌身体向来不是很好,医生刚刚离开,他正在休息,所以我没法让你见他。”
陈诚进门之后虽猜到也许是荣谌病了,但没料到会是“向来不是很好”这样的事实,因为荣谌从没给他过这样的感觉,倒不是说荣谌看起来有多健康,而是在他眼里不过是一个正常人,跟自己没什么区别,但要细想起来,缪其深在一旁关注他的细节却又有很多蛛丝马迹,若仅对一个朋友,似乎有照顾太过的嫌疑。
“没关系,我不打扰他休息,如果有可能请荣先生上台,那么时间可以再安排,我们可以定下预先能够上台的场次。”
“这样的做法没问题,我希望能控制在三场以内。”
“就以三场为前提,我去将场次表要来。”陈诚答应说。
“还有一件事你也必须斟酌一下,即是之前的排练不能参与演奏,但人可以来排练现场。”
陈诚一怔,虽说排练可以找人代替,但正式演出现场最容易出状况,所以才会需要多次排练,不参与的话导演这关难过,可缪其深已经有言在先,他只好点头说,“好,我回去斟酌一下。”
缪其深点头,又说,“基本上就这些要求,他最不希望给别人带来麻烦,我虽然可以直接拒绝你,但他的演奏我也希望有人能够听到。”
“的确如此,内行人一眼就能辨别其功力,之前那次弹奏已让我大叹弗如。”陈诚说。
缪其深笑了起来,神情充满自豪,他毫不掩饰地称赞,“荣谌对音乐的执着相当深,谁都比不过他。”
所谓密切的关系,陈诚能够从缪其深的言语里和此时此刻身处的环境中体会出来,荣谌绝不是病了才住进缪其深家中,刚才陈诚看见衣架上有两件外套,沙发后的书架上一边摆放经济学书籍,一边是音乐类书籍,还有餐桌上两只马克杯,这些都显示他们是住在一起的,或许由于荣谌身体不好的缘故缪其深接他过来方便照顾,可陈诚与他们相识至今,感觉到缪其深事事亲力亲为,他如此大集团的一个老板,忙碌程度可想而知,并且花得起一切高价请高级看护,却对一个人重视到如此程度,这样的关系在陈诚看来十分耐人寻味。
他并不方便直接询问病情,将事情谈好后又随便聊几句,缪其深也决口不再提起荣谌的情况,陈诚无奈,只好起身告辞。
缪其深送走陈诚,低头瞥见沙发边还有一团纸巾没有捡起来,里头隐隐透着血迹,也不知陈诚刚才看见没有,荣谌最近几天感冒让缪其深心神不宁,虽然已经十分注意,但有时候也会出意外,就像刚才他正准备刷牙睡觉,哪里料到牙龈出血,结果引发一场大灾难,好不容易血止住了,却已让缪其深心惊一场。
他有些脱力地瘫在沙发上,一手盖住额头,轻叹一口气。
小心再小心,依然避免不了出状况。
这几日的疲劳加上刚才的阵仗让缪其深有片刻似乎睡了过去,却不想一只手覆在他的手上,有人在他耳边低语说,“抱歉,又让你担心。”是荣谌的声音。
缪其深睁开眼,荣谌的脸就在自己眼前,那双眼睛如此深黑,让他有一瞬间的怔忡,好一会儿才低低地道,“不用说抱歉,我说过这件事我们要一起面对。”再多言语也是多余,决定了的事,就没人能阻止他。
荣谌苦笑,“是谁说我固执的?”
缪其深瞪他,非常不满他身上的睡衣,“你该去休息了,养好身体才有资本谈谁固执的问题。”
荣谌不置可否,转身的同时补充一句,“你已经三天超过一点睡了,你不希望到时候还要被一个病人照顾那么丢脸吧?”
缪其深懒洋洋笑了笑,回答说,“在你面前有什么可丢脸的,不过我是不会让你有可乘之机的。”
荣谌用手顺了顺缪其深的头发,笑容满面道,“可乘之机我是不需要,乖乖睡觉就好。”
缪其深知道他担心自己,这一回一本正经地回答,“一个令人头疼的案子,做完就好,你放心吧。”
荣谌也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便不再在外面乱晃,点点头进了房间。
古乐器展让荣谌获益良多,他思前想后,隔日便郑重其事约缪其深去一家咖啡店,一本正经的表情让缪其深如临大敌,不知他究竟做出了怎样惊天动地的决定。
两人相识已近六年,默契不言而喻,虽是两个个体,相处起来也有侧重点,但早已对对方的事了若指掌,光一个表情或眼神就能明白各自的心情,这并非只有小说中才有可能发生,缪其深此时心中在想,荣谌对音乐的追求曾经心比天高,即便不能唱歌,却也不愿完全摒弃自小接触的音乐,不热爱又怎么能够创作出动人心弦的曲子?若他当真想进入与古乐器相关的音乐领域,他一定会尽全力支持。
荣谌见缪其深表情慎重,也不由心下忐忑,他想学古乐器,但缪其深若不答应,他也会考虑放弃,对他而言,缪其深的意见最为重要。
荣谌是不能喝咖啡,缪其深则是爱咖啡成痴,他一度向往将来开个小小的咖啡馆,一边给自己泡一杯上好的蓝山一边做生意,曾戏谑说即使收进来的钱也要让它们带着咖啡的香味,后来荣谌一句话打消他的念头,说何必开咖啡店喝咖啡,将来他送他全套咖啡机,终生提供咖啡豆,让他随时都能喝到美味的咖啡。
但此时心系荣谌的事,缪其深却一时品尝不出手中那杯摩卡的味道来。
“我想学琴。”荣谌表情认真,对缪其深说。
果然如此,难怪荣谌要如此慎重来与自己商量,缪其深想了想说,“琴弦伤手,但我想只要适时而止,应该不至于经常出血,你既然已经下了决心,我也会支持你,不过有几点要求。”
荣谌颇为意外,却又觉得在情理之中,小心是必然的,但仅仅因可能会割伤手而阻止他的意愿,缪其深一定会选择先支持他再看该如何共同努力来解决伤手的问题,这就是缪其深所表现出来的支持,他不会阻挡一切只为避开任何可能性,而是选择一同承担。
“你是要我不要练过头是吗?”对于缪其深的要求,荣谌再明白不过。
缪其深点头,又说,“报名的事交给我,另外我会全程陪同,没意见吧?”
“自然没有。”荣谌摊手,缪其深神通广大,找名师最拿手,而全程陪同这点,则是为了安心,荣谌又怎会拒绝?
既已达成共识,缪其深喝起咖啡来就显得享受很多,他悠闲地靠在沙发上,眯着眼睛懒洋洋地伸展手臂,窗外阳光和煦,斜斜洒进来,将他的侧脸笼罩在一片金芒之中。
荣谌很习惯见到他如此闲适的一面,但这种时光总是很珍贵,因为他平常相当忙碌,一半是因学业,一半是因自己。
荣谌问过缪其深这个问题,关于自己值不值得他付出,缪其深的回答是值得,仅两个字,但它的份量却有千斤之重,这需要每天每一事的坚持,所以对他而言,需要做的就是努力让自己变得更加值得,这才不枉费缪其深背后的诸多努力。只有无用的人才会视这句承诺为压力,而他荣谌,自信能够对得起缪其深的付出。
缪其深对他的重要程度不言而喻,他相信世上再没有人会像缪其深一样为了自己如此全心全力,他能将一切交付给这个人,甚至是托付性命。
“我爱你。”
温和柔软的阳光下,这句短语从荣谌口中说出来亦显得温柔之极,语言是世界上最为神奇的东西,它的震慑力无与伦比。
缪其深弯起嘴角,荣谌不仅仅是他的朋友,他早已视这个人为自己最亲最重的人,除了自己的父母以外,他最爱的便是这个人。
所有的事都从看重他开始,他的品德他的执着,他认真诚恳的为人,他面对疾病时的顽强不息,朋友之间的爱并非情爱,却纯粹的让缪其深决心珍视一辈子。
他佯作苦恼,皱眉道,“怎么办?我非常不愿意以后被你的妻子嫉妒。”但他眼角眉梢满是得意的神情,与口中所言完全不搭调。
荣谌拿他相当没辙,抬眉道,“这是你被人‘表白’之后该冒出来的说辞吗?”
缪其深只是笑,恣意耀眼。
那日兴许有路人一眼之间瞥到,落地玻璃窗后一名黑发青年唇角带笑,双手撑着几面,身体越过茶几弯腰在对面戴眼镜的人额头上轻轻留下一吻,随即又重新坐下与之交谈,动作如此慢条斯理,自然得不可思议,脸上的表情中有极端的纵容和爱护,没人会为对方竟亦是男性而吃惊,这种亲昵更似家人兄弟,仿若天经地义。
人的不满足体现在很多方面,比如金钱,比如感情。
前者实实在在,后者却虚无缥缈,什么时候出现都不知道,却能让一个人信誓旦旦觉得身边的人就该是他或她。
肖涵不是知难而退的人,她更不曾真正接近过荣谌,于是这个念头反而愈发强烈。
从小到大,都是男孩子追求她,她总觉得只要自己的心意努力让荣谌知道,兴许就能够慢慢接近。
喜欢荣谌,这个念头似乎在她第一眼见到他时,就深深扎入心中,怎么都抹不去。
但对于“努力”这回事,一旦落到实处,就变成了关心和陪伴,至少目前肖涵想得到的,是找机会出现在荣谌面前,多了解一些荣谌的事。
这件事说起来简单,可一旦遇到荣谌,却连个突破口都没有。
第一次,她从肖盛那里得知荣谌的课表,特地抽一天请了假,做了三人份的便当来到寝室,好运的是荣谌在,但他刚要跟缪其深去食堂吃饭,肖涵赶紧说,“我带了便当,不如一起吃吧?”
缪其深与荣谌对视一眼,前者温和地笑道,“你哥哥马上就回来了,被我们吃掉可不好。”
“没关系,我带了好几人份,肯定够吃的。”肖涵满面笑容,迫不及待将便当拿了出来。
不料缪其深伸手阻止她掀开便当盒盖的手,依旧温言道,“那么你一定小看了男生的食量,你哥哥一个人就抵得上三个人,相信我。”
缪其深镜片后的眼睛直直注视肖涵,语调虽温和,却有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
肖涵愣住,一时间找不到合适的话来反驳。
荣谌却已迈开脚步,用德语对缪其深说,“走了。”
“不过还是谢谢你。”缪其深对肖涵露出笑容,转身与荣谌并肩离去。
留下肖涵一个人呆呆站在寝室里,等回过神来,才意识到这次的行动失败的彻底。
第二次,肖涵报名学德语,上了两节课之后,又去到哥哥寝室,借口向荣谌请教德语。那一天去的时候,缪其深正在跟荣谌下棋。
“哦,为什么选德语?”听了肖涵的意思,缪其深笑着问。
“原本就在考虑学哪一门外语比较好,刚好认识你们,所以选了德语。”
“学语言要有环境,不用的话很快会忘记。”
“这个我知道,所以才想找你们,不知道有没有时间陪我练习呢?”
“初学未必用得到我们,等你单词掌握到2000个左右时就没问题,到时我与荣谌都很乐意陪你练习口语。”
“2000个,一定要那么多才行吗?”肖涵苦着脸问。
“偷懒的话,是学不好任何语言的。”缪其深一本正经地道。
“好的,我一定努力。”可这句话说得连她自己都不信,光是高考要记的英语单词就已经把她折腾得够呛,就快高三的她,怎么可能还有时间去记下那么多的德语单词呢?
第三次,荣谌学琴的事从哥哥口中听说,肖涵想这一回总算可以有机会接近他了,可找遍了北大附近的琴行都没有荣谌的身影。
肖涵打电话给哥哥,“你明明说这个时间他在练琴,帮我问问是哪家琴行吧?”
肖盛答应下来,过了几天把地址告诉肖涵,并告诫她不要乱来。
肖涵拿到地址,发现原来是在一幢高级住宅区,难怪她怎么找都找不到。
隔日,仍然在荣谌学琴的时间,肖涵找上了门。
按下门铃之后,出现的是一位管家模样的人,她表情和善,问肖涵来找谁。
门内装修素雅,一见便知是私人住宅,依稀传来琴弦的声音,肖涵直觉自己的造访变得唐突,只好问道,“请问荣谌在吗?”
“啊,你是他的朋友吗?虞老师上课的时候,有规矩是不能被打扰的。”
“阿姨,是来找我们的吗?”缪其深的声音忽然响起,随后肖涵便听到脚步声走过来。
管家回头道,”是的,她是你们的朋友吗?”
缪其深很快出现在门口,他看见肖涵似也不觉得吃惊,而是对管家说,“我出去跟她说就好。”说着,他走了出来,并轻轻关上大门。
肖涵忽然觉得自己来得着实冒失。
“你哥哥给我打电话时我就隐约猜到可能是你的意思,不过很抱歉,荣谌练琴时不允许有人打扰。”缪其深依旧温和地对肖涵道。
“抱歉,我以为是一般学琴的老师家中。”肖涵说。
不料缪其深忽然问来一句,“你喜欢荣谌,是吗?”
肖涵一怔,也不打算隐瞒,点头道,“被你看出来了。”
“不止是我。”缪其深却道。
“咦?”
“你觉得荣谌一点也察觉不到吗?”
肖涵不说话,因她不知道该怎么说。
“有些事,该放弃的时候就必须放弃,荣谌没有回应你的意思,相信你也看出来了。”缪其深道。
肖涵低下头,过了好久,她看着缪其深说,“我想亲自问他,可以吗?”
缪其深点头,“好,我陪你等他出来。”
时间并不是太长,肖涵听到门口传来荣谌礼貌道别的声音,和另外一个人欣然勉励的话语,但说了什么肖涵听不清楚,然后门开了,荣谌笔直端正的眉目落入了自己眼里。
就如同初次见到他那样,一时之间不自觉地屏息。
她的确很喜欢荣谌,可以说是一见钟情,但往往一见钟情的含义里,很大一部分只不过代表着喜欢上了对方的容貌而已。
荣谌看见肖涵,同样不觉得讶异,而是用一贯淡然的表情注视着她。
“我喜欢你,荣谌。”肖涵听见自己的声音说。
她并不是一个胆小的女孩子,喜欢的东西就要追求,是她贯彻的信条。
也有人说她霸道,自私。
但至少她不害怕表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