缪其深酒过半巡,就被荣谌拿走了杯子,他找来服务员给缪其深换上果汁,这个时候陈诚正好接到一通电话,电话那头吵吵嚷嚷,陈诚不好意思在安静的餐厅里大声问话,于是只好去到餐厅外,当他回来的时候就见荣谌和缪其深正在说着什么,他忽然意识到荣谌并非真正的寡言,而是要看与他交谈的人,也许跟语言也有关系,等他落座话题仍在继续,可陈诚半句都听不懂,被晾在一旁,缪其深适时止住话题,转过头来朝陈诚笑笑说,“其实你不需要这么客气,以后你来扬州,由我们请你。”
“这是应该的,荣先生给了我那么大的帮助,事实上接下江城子之后我非常忐忑。”
“其实荣谌一般不接电影相关的工作,是桑馆长极力推荐说你是一个不错的音乐制作人,这次合作下来,荣谌也很肯定你。”
陈诚真心地笑了,虽说荣谌给他的感觉相当难以接近,但好在他身边有一个缪其深。
初次交往下来,陈诚总觉得缪其深更像是荣谌的代言人,而荣谌对缪其深的信任却不是一般的深。
他们总是一起出现,一起离开,很多时候即使不说话,也能感受到两个人之间的默契和互动,这很难用言语来形容,只让人觉得他们一起相处的时间似乎已经非常久了。
无法更进一步了解荣谌,陈诚自然有些失望,但也在意料之中,荣谌从一开始就保持着独特的神秘感,就像他做的音乐,透着古老而神秘的气息。
陈诚结账完毕,缪其深将车钥匙取出来交给荣谌,荣谌正在围围巾,缪其深替他绕了一圈,动作顺手得很,反倒是陈诚怔了怔,总觉得他们太过亲密,但从小到大生活在一起说不定很多事都已养成了习惯,什么都显得好奇反而是自己太过大惊小怪。
临分手前陈诚伸出手,对荣谌说,“真心期待将来还能有机会与荣先生合作。”
荣谌深深看了他一眼,与他握了握手,却没多说什么。
缪其深温和地笑着,让陈诚继续努力。
陈诚目送两人离开,才打开车门,心里隐约有什么感觉不合时宜地冒出来,却被他硬生生压了下去。
肖盛以为自己到的够早了,哪想到寝室里早已有了人声。
推门之际听见里面的人流利地说着外语,肖盛怔了怔,抬头看看寝室的门牌,并没有错。难道是有外国留学生与他分到了一起?
推开门,却是两名黑发青年。
肖盛的出现让两人抬起头,其中一人坐在床边手拿几本书,另一个人戴着眼镜,正蹲在边上收拾行李,床上还堆着一些书,看起来似乎整理了一半的样子。
肖盛走进去,冲他们笑笑,自我介绍说,“你们好,我叫肖盛,语言文学系的。”
“工学院,缪其深。”戴眼镜的青年微笑说。
“荣谌。”坐在床上的人冲他一点头,简洁地报出自己的名字。
两人外表都相当出众,前者斯文温和,笑起来却高深莫测,后者轮廓深邃,隐隐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气息。
“工学院,也住这里吗?”肖盛微微疑惑。
“不,我住另外一幢。”缪其深回答着,继续手中的工作。
他没解释太多,肖盛也不在意,耸耸肩找到了自己的床位,把行李一股脑儿堆了上去。
缪其深边把书搬出来边对荣谌用德语说,“早中晚三餐我都会来找你,买饭的事就交给我,我给你的手机定了闹铃,十点睡会不会太晚?”
“差不多,寝室里其他人一定不会这么早睡。”
“我也担心,可是你要保证睡眠。”
“应该没什么问题,我睡得着。”
“实在不行再想办法,另外你遇到任何不妥的情况都要给我打电话,我二十四小时开机。”
“好。”
“其他的情况你自己多加注意,别让我担心。”
“我发现你越来越像阿姨了,特别啰嗦。”荣谌虽不愿意被人时时提醒自己的病情,但只有缪其深除外,因为他知道万一自己出什么事最担心的人就是他,只为这一点,他就会乖乖听缪其深的话,按时作息。
缪其深因他的话挑挑眉,“哪天被阿姨知道原来你这么嫌弃她,她要伤心的。”
荣谌笑了起来,说,“阿姨啰嗦能够接受,可你嘛,总觉得不太协调。”
“哦,我应该做什么你才觉得协调?”缪其深问。
“爱睡觉,爱赖床,爱晒太阳。”荣谌一本正经地道。
缪其深听后也忍不住笑,“原来在你眼里我就是只懒虫。”
荣谌却因这句话敛去了笑容,这一年下来,缪其深为了自己什么都努力去学着做,原本从不下厨的他学起了烧饭做菜,原本对急救措施不了解的他专程陪同自己去学习注射和急救预防,甚至其余一干琐事也都被他一手包下,朋友做到这个份上,荣谌只有感激得份,而缪其深又从不需要他的感激,只希望他努力振作。
荣谌深知,也的确在这样做,这一年下来,他逐渐调整着自己的心态,诚如缪其深所言,即使不能唱歌,但至少还活着,他曾以自愿者的身份去帮助那些重型血友病患者,也终于体会到自己原来才是最幸运的一个,若不好好珍惜现有的生命,无论如何都对不起从小将自己养大的父亲和疼爱自己的爷爷,更别说这个一直在他身边默默关心他不求回报的缪其深,他们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三个人,他一点也不希望看见他们为自己担心。
感谢的话他已无需对缪其深再说,一个拥抱足以,他们总会用拥抱来表达对对方的感情,就像现在,荣谌倾身向前,缪其深即刻领会到,倒是一旁的肖盛看得眼皮一跳一跳,但两人拥抱得相当自然,旁若无人,甚至荣谌还在缪其深的额头上亲吻了一下,肖盛听他们说着一口流利地如同母语一样的外语,再来这么一下典型的吻额礼,算是领教到国外开放的程度,至少在中国这样的行为很少见,心底不禁开始疑惑他们或许真的是外国留学生。
缪其深收拾完毕才离开,肖盛很自然地问了荣谌,事实上荣谌也的确能够算得上是一名外国留学生,他从出生就在德国,这是他第一次来中国。
“原来是这样,那缪其深也是吗?”
“他不是。”荣谌没有多说,他本就不是多话的人,再加上嗓子曾有过创伤,说的话就更加少了,如果不是面对缪其深这般熟悉的人,他一般从不会主动找话题与对方交流。
肖盛也感觉到他并非那么好交流的人,这时寝室里另外两个同学也到了,各自介绍一番就开始整理东西,肖盛很快就跟他们聊熟了,只有荣谌报了名字自顾自看书,不知是目中无人还是超然物外。
北京的九月天气还算暖和,每一年的新学期总让校园里充满了新鲜的味道,但对于又升上一年的北大前辈们而言,已不再有任何特殊或荣耀的感觉,而是埋头于书堆之中潜心钻研,在北大,秉承学术之大的泱泱学子们在任何时候都把学业放在第一位,绝无懈怠。
刚入学府的新生们虽能感受到此地浓厚的学习氛围,但心思还未完全从进入北大的自豪中沉静下来,他们流连于校园每一个角落,带着鲜活的动力,开始北大第一年的生活。
肖盛高中时期就是篮球队的成员,入学第一年,他毫不犹豫加入了篮球协会,老实讲,他相当羡慕同室那位外籍华人荣谌和他朋友缪其深的身高,对于他们拥有那么好的条件竟然都不加入社团而时常感到耿耿于怀。
相处几日肖盛就不觉得荣谌是目中无人,事实上荣谌意外地好相处,就是话相当少,他那个朋友缪其深经常来,一早就能见到他揣着热乎乎的萝卜包、打一碗馄饨面或玉米粥送过来,脸上的微笑一对上荣谌就显得温暖,看得几个从来都来不及吃早餐的室友们深深觉得羡慕,纷纷露出垂涎的表情,缪其深实在看不下去他们的哈巴狗脸,索性多买一袋给这个寝室主人的宠物们喂食,瞬间就被一抢而空。
荣谌像是对任何事都不太受影响,每天作息正常,按时起床看书,等缪其深一到吃完早餐就一起去上课,按时午饭,按时下课,他们会出去吃晚餐,散步回学校,缪其深自己的寝室估计就是睡觉用的,一有空都窝在荣谌那里。
他们像是鱼和水的存在,但分不清谁是鱼谁是水,又像氧气混在空气里,人类需要呼吸,树木需要换气一样。
这天难得缪其深课上得晚了一点,荣谌先下寝室,正好与要去打篮球的肖盛一道,肖盛走到球场才想起一件非常关键的事,回头拜托荣谌道,“我差点忘记我妹今天要给我送衣服,她再不来我都没衣服穿了,你能帮个忙接她进去吗?拜托拜托。”
荣谌点头,这是小事,“大约几点?”
“八点的样子。”肖盛很喜欢打球,通常不到九点不会回寝室,荣谌还是第一次听说肖盛有个妹妹,答应下来说,“八点我去门口接她。”
“谢啦!”肖盛抱着球跑进球场,荣谌不知怎么脚步一下子挪不开,出神地望着球场里那些球员挥洒汗水帅气潇洒的样子。
从那日确诊开始,他就连如此简单的运动都已不被允许。
缪其深稍晚了一步,才下楼就看见不远处荣谌伫立的身影,他静静面对球场,暮色下沉的缘故看不清他的表情,但缪其深却能感受到此刻荣谌翻覆的心情,现在的荣谌大多数时间都是静的,青春本应有的活力在他身上飞快流逝,早已看不见任何踪影,往日那种放肆悠闲的笑容也极少能够看见,他的变化一点一滴,却总是逃不过缪其深的眼睛,缪其深知道荣谌需要时间来克服那些事,而他也从不会给他任何压力,在经历那些变故之后,谁又能真正平静下来,而对一切都无动于衷?
“荣谌。”率先叫出名字,他几步上前。
荣谌转过头,看着缪其深时眼底还有一丝情绪来不及收拾,但因对方是缪其深,他才没有刻意隐藏。
缪其深什么也没说,静静陪他走在校园宽敞的道路上,他从来都最了解荣谌,荣谌不愿说话的时候,他从来也不会刻意去做安慰,他们相识至今,仅一个眼神就能明了对方需要什么,不需要什么,反之,荣谌才会对缪其深毫无隐瞒,坦然地就像面对另一个自己。
晚餐缪其深与荣谌会去外面吃,这是缪其深的坚持,食堂虽说也有饭,但总是显得将就了点,荣谌虽然对食物要求不高,但自从发病后就开始忌口,例如有刺粗糙坚硬的食物不能吃,刺激性的食物不能吃,甜食、糕点、蛋糕巧克力统统不能吃,也必须减少脂肪摄入,包括一些奶制品,所以在吃这方面反而比从前更加讲究,如果可能,缪其深都会亲自为荣谌搭配食物,若只有荣谌自己,也一定会非常注意饮食方面的忌讳,不能吃的东西一点也不碰,以免为他人造成麻烦。
身为病人的荣谌非常自律,缪其深一方面感到欣慰,一方面也为他心疼,因为这必须让荣谌时时刻刻都认清自己身患血友病的事实,所以缪其深才会尽自己所能呆在他身边,为他安排好一切,只希望能够让他暂时忘记掉这件事,就算只有短短一分钟都好。
所以只有缪其深在,荣谌才显得最放松,这并非自我欺骗,也不是逃避事实,而是真正有一个人在为自己分担,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所有的压力都转到缪其深身上,荣谌曾对此深感不安,他不想成为缪其深的负累,但缪其深是如此执着,他的话他的行动总能让自己感到深深动容,于是开始习惯慢慢把自己的事完全托付给这个人,他一样希望有那么片刻能忘记自己是个病人的事实,正是缪其深为自己创造了这样的空间,他又怎么可能不为此心动。
只有音乐荣谌绝口不提,缪其深也讳莫如深,虽然荣谌之后什么都没有说,但缪其深很清楚这件事在他心里开了一道口子,包括他爷爷的去世,这件事直到今天都不能完全愈合,就像刚才荣谌望着球场偶有的失神,缪其深看在眼里,却只能束手无策守在一旁,虽说他非常不喜欢这样的无力感,又总是无可奈何。
吃完饭缪其深要去图书馆查找资料,荣谌因为答应肖盛的事先回寝室,时间亦差不多快到八点。
传达室并没有来人,荣谌耐下心等待,刚巧手边有几本缪其深让他带上去的书,缪其深虽选了工学院,但他同时兼了心理学的课程,荣谌猜想大部分是自己的缘故,却也没有说破。
坐下来翻看手中的书,现在的荣谌宜静不宜动,他从小学习音乐,从前只看音乐相关的书籍,现在反倒会在缪其深的推荐下看一些别的书,他凡事都以认真的态度对待,一旦看进去,就会不知不觉间忘记周遭的事,这一点跟他创作音乐时一模一样。
所以十五分钟之后,当肖涵踩着高跟鞋讲着电话还一边抱怨想进男生寝室又被拦下来这些细节他都没留意到,而是直到一包东西“啪”地一下摔到地上才惊扰了他,他抬起头来。
肖涵气闷得摔下包裹,这才注意到边上有人正安静地看书,歉意浮上之时,乍见到荣谌眼眉端正得过分的脸庞。
荣谌合上书本站起来,拎起地上的包裹对她说,“你就是肖盛的妹妹吧?”
“……啊,是、是我,我叫肖涵。”肖涵只觉得自己的脑袋忽然变成了一团浆糊,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你好,我是肖盛的室友,走吧。”荣谌说着越过她,弯腰在登记簿上写下自己的名字便率先走出传达室。
肖涵这才回过神,“蹬蹬蹬”跟上去,高跟鞋踩着地面发出的声音在安静的寝室门口显得异常响亮,却又像是显示了她内心的紧张,她从未想到与哥哥同寝室的人竟长得如此出众,刚才那一刻她脑中一片空白,只剩下来不及出声的惊叹。
“你姓荣?我刚才见到你写的名字。”但没能看清楚后一个字。
“荣谌。”
“城?”
“言字旁,甚。”荣谌回答的简洁,肖涵在心中默默写出“谌”字。
“我哥一般都什么时候回来?他要我送衣服,自己却不在,还麻烦你,早知道是室友,我不应该迟到的。”肖涵不知道刚才的电话和抱怨有没有被他听见,现在扭转他对她的印象也不知道来不来得及。
“小事而已。”荣谌说话都很简洁,肖涵很难把话接下去。
“寝室里有人吗?我上去方不方便?”
“没什么不方便的。”
话题到此中断。
肖涵原本的打算是将包裹送到就离开,压根没想过要去哥哥的寝室,但现在见到荣谌计划立即更改,一进到寝室里就不想出来。
因为寝室里只有她跟荣谌而已。
只不过荣谌为了避嫌将寝室的门开在那里,若是在德国,荣谌从不会注意那么多,但现在身在自己并不算太熟悉的中国,对于男女礼数相对分明的东方人而言,总是有些许不同。
肖涵试着寻找话题,但最终的结果让她有些挫败,荣谌什么问题都会客气地回答,只是从不多言,这样的一问一答看起来死板又古怪,肖涵常常有一种自己太过八卦的错觉。
只好无聊地打开哥哥的电脑,而荣谌已坐下来继续看刚才手头的书,寝室内十分安静,只有肖涵的心完全静不下来。
缪其深很快就回来了,见到寝室中有女生不由一怔,随即想到应该是之前荣谌提到的肖盛的妹妹,肖涵回头,没想到又见到一个高个子的帅哥,忽然有种“说不定今天是上天掉帅哥之日”的神奇感觉。
缪其深微笑与她打招呼,人却已走到荣谌身边,见他正在看心理书有些好奇,用德语说,“什么时候看起来的?等人的时候?”
荣谌点头,“你现在要用它吗?可以的话借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