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邝珏仿佛是看透了似地笑了笑。
“朝廷里有人卖,民间里有人买……大荧买卖官员风气由来已久,多得是上下其手的媒介。陈念就是其中之一。怎么,你不信我的话?”
朱邝珏见他面色阴郁,问道。
忽地,李琛突然想起了他在围场遇到的那个御林军校尉——连保护皇上和京畿安全的御林军里都能买卖官职,这世上还有什么不可能的?
不……这一切和自己原先预料的太不一样了!
就算姐夫骗了自己,但是他被人追杀可是自己看的千真万确的!
自己怎么能够凭着朱邝珏的三言两语就相信他!
“既然你言之凿凿,那你有什么证据么?莫要以为是我三岁孩童,这卖官可是杀头抄家的重罪,如果我姐夫真的做下那事,岂有现在还活着的道理?!”
见朱邝珏无言以对,李琛冷哼一声,“王爷,你虽然贵为皇族,但是也不能如此颠倒是非,不顾黑白!”
说罢,李琛转身就想拂袖而去。
朱邝珏,你居然真的是这种小人……
心脏微微抽痛,李琛暗自咬牙。
“我有没有颠倒黑白,你姐姐最清楚!”
就在李琛准备提脚离开的时候,朱邝珏突然在他身后轻轻地说道。
“姐姐……”
李琛本要离开的脚步顿时停了一下。
“没错……你的姐姐——陈门李氏敏儿!”
缓缓地转过身子,李琛难以置信地望着一脸悲愤的朱邝珏。
他,怎么会知道姐姐的闺名?
他,怎么会和姐姐有所交集?
“我不知道陈念是怎么和你说的,但是……你姐姐的死,我确实脱不了干系。”
“什么意思?你们给我说清楚!既然我姐姐不是被你强抢入府逼死的,那为什么会和你有关系!我姐姐到底是怎么死的!”
被愤怒席卷了头脑的男人一把抓住朱邝珏的领口,将他压在了城墙上。
“为什么你们每个人告诉我的故事都不一样?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姐姐到底是怎么死的!”
双眼涨的透红,狂躁的男人仿佛行走在一片迷雾中,他绝望地抓住朱邝珏的领子,明明是那样地气势汹汹,但是在对面的男人眼里看来,不过只是溺水之人要拼命抓住的救命稻草。
“你姐姐……是个好女人,大仁大义,敢爱敢恨,只可惜——所托非人。”
想起那个柔弱中带着英姿的女人,即使从来对女子毫无爱意的朱邝珏都不由自主地心痛。
“你知道天启之案是如何被揭开的么?就是你的姐姐李敏儿——是她大义灭亲,来到吏部告发她的丈夫,才会让一切公诸于世!”
紧紧地握住拳头,朱邝珏恨恨地说道,“我们顺藤摸瓜将朝中与之有牵连的一干官员连根拔起,堂堂大荧朝堂上有三分之一的官员被投入打牢——你也说过,这是杀头的大案,我怎么可能信口雌黄!”
“你想知道你姐姐是怎么死的——被你姐夫活活打死的!在她告发了你姐夫之后,我们本想将她留在官衙中严加保护。谁知道你姐姐说自己既然已经嫁给陈家,她便生是陈家的人,死是陈家的鬼,执意要回去。她回去不久,就被你姐夫活活打死,弃尸城外乱葬岗!你知道么——她生前对我最后的要求,就是求我保护你,保护她唯一的弟弟!”
“不……我不信!”
听到姐姐居然死的如此凄惨,李琛难以置信地拼命摇头。
“不,不会的!朱邝珏,你以为你信口雌黄我就会相信你么!你口口声声说是我姐夫害死我姐姐,说我姐夫卖官弼爵——证据在哪里!朝廷大官都被诛了九族,如果我姐夫有罪,怎么会现在依然在外头!”
说道这里,李琛冷笑,“你不要以为你是王爷,就可以信口雌黄!”
看着男人慌乱到不能自己、一副歇斯底里的样子,朱邝珏深深地吸了口气,太阳穴上青筋弹起。
“李琛,不要以为只有你失去了深爱你的姐姐——我也失去了我最好的朋友!黄觉林和陈念串通一气,犯得是株连九族的死罪!他的恩师皇甫一家都在九族之内!为了扳倒陈念,皇甫一家被牵连的满门抄斩!你知道么——我最爱的哥哥杀了我好友一家!”
气到极点的朱邝珏一脚将李琛踢到了地上。
李琛大怒,想要跳起反抗,右手却被他他牢牢地踩在泥地上。
“你以为我不想报仇么!你以为我不想把陈念送上断头台么?我空有……”
咬着牙,差点让怒火冲散理智的朱邝珏咬牙将即将脱口而出的秘密咽下。
“信不信由你,你也不是没有脑子的人,自己好好去想想吧!”
朝着李琛的脸上啐了一口,松开脚。朱邝珏头也不回地离开。
现在还不是说出关于匣子秘密的时候……
眯起眼睛,朱邝珏压下满腔的怒火,大步流星地走开。
咬着唇,无力地低下头,直愣愣地看着朱邝珏翩然而去的脚步,李琛只感到天地在一刹那间完全颠倒了过来,浑身瘫软地将四肢张开,轰然躺倒在地。
“骗子……骗子……你以为我会相信你的话么……都是骗子,你们一个个都是骗子……”
躺倒在污泥上,李琛喃喃地问道。
毫无形象地躺在暗巷的泥地上,李琛看着天上皎皎的圆月,突然觉得人生比天上的月亮还要无常。起码月亮的阴晴圆缺还有规律可循——但是人生,又哪里谈得上什么轨迹呢?
絮絮索索地,脑子里仿佛囤积着几斤浆糊的李琛突然感到有什么人靠近了自己。
“你做什么?”
感到有人居然摸进了他的胸口,李琛一个翻云手将来人的手腕猛地翻转过来。
“啊!好汉饶命!好汉饶命啊!”
昏暗的巷子里看不清那人的摸样,但是借着淡淡的月光和那人的声音,分明是个小孩子,李琛不由得一愣。
“啧!”
那小孩子转了转眼睛,本以为这里躺着的是个醉鬼,想要从他的身上摸点银子出来,没想到居然被发现了,还把自己拉的好痛!
偷儿趁着李琛发愣的当儿,将他猛地向后一推,胡乱地从李琛的胸前抓了一把东西,没命地朝着巷子外跑去。
“糟了!”
眼看那小偷儿跑了老远,回过神来的李琛往怀里一掏,在发现自己的荷包还,有偷藏的王爷丝帕居然被摸走后,脸色大变地追了出去。
那小偷儿仗着自己身量小,又熟悉这些街坊的地形,仿佛是水里的泥鳅似地东一窜西一窜,李琛跟在后头疲于奔命,每每眼看差点要追上,偏又立即被这个小滑头滑脱。
“哎呦!”
就在那个小偷儿因为戏耍了李琛而万分得意的时候,突然撞到了一个人。
“要死了你!走路不看人么?”
抬起满脸污泥的小脸,小偷儿气势汹汹地瞪着眼前的某人,却在看到撞到他的人穿的一身富贵后,立即变了嘴脸。
“哥哥,施我些铜钱吧!哥哥,求您行行好吧!”
小偷儿一刹那变成了小乞丐,可怜兮兮地看着眼前的公子哥儿,伸出脏兮兮的小手摊在公子的面前——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却直盯着公子腰间的钱袋看。
说时迟那时快,小乞丐手一伸眼看就要摸上了公子的钱袋,却在下一秒,被两只手同时拎了起来。
“王爷……”
好不容易抓到小偷儿的李琛,惊讶地看着眼前同样领着小偷儿后领子的朱邝珏。
“放开我!放开我!”
小偷儿拼命地挣扎着,放开手里一直攥着的李琛的荷包和丝帕,两只手胡乱地拍打着。
李琛看到那轻轻飘落的丝帕,眼疾手快地蹲了下去,连同荷包胡乱地塞进了自己的怀中。
“王爷,这小东西是个贼!千万不能放了,快交去官府!”
指着不安分地乱动着的小鬼,李琛控诉道。
“哦?是么?看看九门提督在哪里……”
朱邝珏笑眯眯地说道,装着要将小鬼往城门哪里带。
“不要报官!求求你们不要报官!庆儿知错了!”
那小偷滑到地上,冲着朱邝珏和李琛拼命磕头。
“哥哥,我是从辽东逃难来的,爹娘都饿死了,我活不下去,才不得已做些偷盗的勾当!求求哥哥们行行好,千万不要把我送官!”
那孩子用不满了污泥的小手不停地拉着朱邝珏丝质长袍的下摆,抬头用着可怜兮兮的眼神看着他。
“你……”
还不等朱邝珏弯腰,那饿晕了的娃娃一下子犹如烂泥似地跌倒在了地上,幸得李琛眼明手快,将他一把从地上捞了起来。
“王爷,这孩子应该没有骗我们,你看——他怕是饿过头了!”
抱着这个骨瘦如柴的孩子,怀里几乎感受不到一点重量,李琛焦急地看着朱邝珏,“王爷!这,这孩子和我一样都是从辽东逃难过来的,属下不能不管他。李琛向王爷告个假,求王爷准在下带这孩子去趟医馆!”
“你等等……”
朱邝珏出言阻拦。
“王爷!!”
抱着孩子,李琛几乎用乞求的眼光悲切地看着朱邝珏。
“王爷,不管我们之间有多少矛盾,现在求您先救救这个孩子吧!”
叹了一口气,朱邝珏自嘲地笑了笑,“怎么?在你的心目中,本王除了信口雌黄之外,还是个冷心冷肺,铁石心肠的人么?”
“王爷,我不是这个意思……”
抱着孩子孩子,李琛急的直跳脚。
“呆子!我有说过不救他么?只是这天下哪家药铺里的药材比得上我云翔王府?把他给我抱回去吧!”
朝李琛白了一眼,朱邝珏笑道。
“王爷……”
没有想到王爷居然会这么说,李琛心头一热,眼眶也不由得红了起来。
“怎么?难道李侍卫下定决心,准备和本王决裂,所以不打算回王府了么?”
朱邝珏明知故问地调笑道。
“不……不是的……”
李琛慌乱的摇了摇头——
乱了,一切都乱了!
王爷的话,姐夫的话一遍遍地在他的脑中来回回响。情感上,他不愿意相信姐姐是被姐夫杀死的;但是他的理智又告诉他,王爷的话也是不无道理。
他不知道自己应该去哪里。
姐夫的家也好,王府也好,天地之大,没有他李琛的容身之地。
“好了!还不快带他回去?这孩子怕是流浪挺久了,快点送回去让绯玉他们收拾照顾一下吧!”
朝李琛扔了一个白眼,朱邝珏转身而去。
低头看了看孩子,又望了望王爷的背影,跺了跺脚。
“王爷,等等我……”
抱着孩子,李琛急忙跟上朱邝珏的步伐。
一双乌溜溜的打眼不安地打量着这个完全陌生的坏境,一边还不忘记小心翼翼地喝着略烫的五米粥。
“呼!好烫!”
贪心地多吮了两口,小破孩被烫的哇哇直叫。
“谁同你抢来的?慢点吃啊!不够还有呢!”
小鱼儿好笑地看着这个小不点。床边坐着的朱邝珏默不作声。
“漂亮哥哥,仙女姐姐,这里是神仙住的地方么?”
连干了几碗粥,小家伙总算放下了饭碗,好奇地看着房里的人。
这里的一切都太漂亮了,他长这么大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房子,香香的床铺,还有这么多美丽的哥哥姐姐们——爹娘说过,好孩子死了之后会上天堂,他现在一定是在天上吧!
“噗!”
闻言,小鱼儿掩嘴一笑,换来朱邝珏的一个白眼。
“这里是云翔王府,我是云翔王爷。你被我的侍卫从市集上救了回来。”
爱怜地摸了摸小家伙的脑袋,本来脏的几乎下一刻就有跳蚤从里头蹦出的杂毛现在被绯玉等人洗的光可鉴人,摸着也好舒服。
“王爷!!就是戏台上说的王爷么?是皇上的亲戚?!”
小家伙本来就圆溜溜的大眼睛张的更大了,好似下一秒就要从眼眶里跳出来似地。
“王爷!王爷!庆儿求王爷做主,请王爷救救辽东的百姓吧!”
自称庆儿的小家伙直接从雕花大床上跳到了地板上,对着朱邝珏“咚咚”地磕起头来。没磕两下,就头晕脑胀地歪到了一边,被李琛眼疾手快地接住。
怎么回事?
朱邝珏和李琛对视一眼,两人齐齐皱起了眉头。
第16章
有着千头万绪的疑问在心头,李琛却只能选择沉默地、静静地跟在朱邝珏的身后。
两人离开了庆儿所居住的闻莺居,绕过后花园,穿过通幽的曲径,重又来到了水榭。
眼看过几日就要中秋了,天上的明月高高挂起,照的下方的莲池一片波光潋滟。晚上起了雾气,从岸上看去,整个水榭都氤氲在一片片朦胧的暧昧月色中。
本来栽满睡莲的池子里,现在只剩下一片枯焦的残荷,按照绯玉等人的意思,是等收了莲藕和莲子就一并清理了。偏朱邝珏要留下,说要听雨打荷叶,更显风雅。
但是这一片景色,如今在心事重重的李琛看来,只是更加凸显秋日的伤感和残败罢了。
必须走了……必须离开这里!
在等待庆儿醒来的这段时间里,李琛想了很多。
姐夫……不,陈念的话,在他如今想来,分明是漏洞百出。
什么强抢民女,什么意图谋反,都只是他的一面之词,自己在无意之间差点做了他的棋子。
王爷这边,虽然他讲的句句在理,但是说到底都没有说出陈念犯罪的证据,让他又如何完全相信呢?
早听人说,京城里的人个个都是人精,表面看看上去个个人模人样的,实际里满肚子不可告人的东西,不可轻信。如今看来,果然没错。
姐姐的仇……他会自己想办法弄清楚的!
陈念也好,王爷也好,不管是谁,如果被他知道真正的凶手的话,他是绝对不会放过他们之间的任何一个的!
握起拳头,李琛想要开口辞行。
“王爷……”
看到朱邝珏在九曲桥上停下了脚步,李琛思索再三,终于开口。
“什么都别说,跟我上去见一个人。”
楼上有人?
李琛不解地抬头看了看漆黑一片,不见灯光的楼台。
咽下已经到了嘴边的话,李琛跟上了朱邝珏的脚步。
小小的烛火散发着昏黄的点点微光在夜风中颤抖着,照出一片小小的光明。
跟在朱邝珏的身后,李琛走进水榭,登上“吱吱”作响的楼梯,最后来到了“翔音阁”的最高处。
看着朱邝珏用烛火将楼台内的灯盏一个个地点亮,李琛终于第一次见到了顶楼的模样。
茶几,书柜,琴桌……哪里来的人呢?
“跟我来……”
朝李琛招了招手,朱邝珏将他带到了暖阁。
“这是……”
一转进那个别有洞天的小璧角,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一幅公子的画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