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嬴政亲政,吕不韦也要他是一个听话的工具。
而他们四人的任务之一是向嬴政灌输吕不韦的思想,另一方面便是监视秦王的行动。刚才与甘泉宫时,虽然嬴政看起来对吕不韦是畏惧的,但是李斯注意到了嬴政的眼神,以及他眼中的笑意。
微微上挑的眼角星宇眉梢,眼里不明所以的笑意,英俊年少的脸庞滑过李斯的心头,随手拿起桌旁的一个竹简,李斯将其摊开与桌案之上,一阵箭竹特有的清香之气扑面而来。
之前李斯不是很明白吕不韦为何会对他一直唯唯诺诺的少年帝王如此在意,而现在李斯觉得自己或许抓到些许东西。
嬴政,李斯默念着年轻帝王之名……
另一方面吕不韦把他们四人派到嬴政身边,那就是说吕不韦对嬴政已经有了戒备之心,但是现在对吕不韦来说最大的心头病是赵太后和嫪毐,对于被他掌握在手中的嬴政,吕不韦还是有把握的,所以才会只派他们四个到嬴政身边。
但是,是吕不韦太自信还是嬴政真的只是懦弱之人呢。
手指轻轻滑过一片片木牍,清香之气渐渐弥散开来。李斯突然回想起那些求学的日子,师傅和师兄好像都说过,最喜欢的竹简的味道。
冀阙中
李斯一日往日的伴在君侧,偶尔嬴政有什么疑问李斯便在一旁作答。嬴政于玄黑桌案前,潜心阅读,一袭黑色格子衣,空白处加云纹绣交领,腰部束长带,外衣长而齐膝,底部绣有细纹。
安静的站在嬴政身旁,李斯心想若嬴政能够掌权,不一定是个英明的帝王,但一定是一个勤劳的君王。这些天,除了早朝李斯不能随行之外,李斯等人基本都是跟从着嬴政。
如李斯所见,嬴政每一天除了议政,基本便是一个人安静的阅读竹简,一个君王居然过的如此单调,实在让李斯有些意外。而且有时若不是舍人提醒,嬴政甚至忘记了用膳,其所看之书籍涉猎非常之广,见解也是非常的独特。
李斯作为吕丞相推荐的议郎,每一天都要跟在嬴政身边,而其他郎官则是轮流随从。今日本是李斯和顿弱随从,但是顿弱由于身体不适,早早的就告退了。
李斯看着秦王的侧脸,他微皱着眉头,紧抿着薄唇,神色严肃而认真。时间已经不早了,李斯偏过头看看了窗外,一位内侍站在窗外,踟蹰的向房内张望。
“李爱卿。”嬴政突然出声,李斯急忙收回视线,抬手作揖,“微臣在。”
“李爱卿凭顾窗外,莫非李爱卿已经乏了。”嬴政看向李斯,上挑眉梢。
“回大王,微臣是看天色已经不早,而大王还未用膳,担忧大王圣体。”李斯心中微微讶异,这些天偶尔嬴政也会和李斯交谈,但是都只是垂询所阅文章不甚解之处,从未没有这样的语气,这样的神情。
“哦,”声调被故意拉长,嬴政勾起嘴角,“李爱卿真是让寡人感动啊。”笑容耀眼,而又带着邪魅。
“这是微臣分内之事。”李斯再次躬身,长长的衣袖都已垂至鞋履之上。
“李爱卿平身吧,”李斯应声。继而嬴政看着李斯说道,“寡人览书之余,发现此句不是甚懂,还请李爱卿赐教。”
“能为大王解惑乃是微臣之幸,微臣定当知无不言。”
听到李斯的回答,嬴政满意的勾起嘴角,李斯看着嬴政的笑脸,李斯觉得年少的君王笑起来煞是好看,不过,李斯却察觉到一丝不明意味的……
算计,对,李斯心中一沉,就是算计。
李斯直视着嬴政的眼睛,李斯记得师父曾经说过,秦人尚水以黑为尊,所以凡是帝王宗室,都是以玄黑为主。
嬴政的眼睛就是墨黑色的,深深的黑色。
第五章:择木而栖
“当涂之人擅事要,则外内为之用矣。”薄瓣之间,淡淡吐出话语,嬴政带着疑问的目光,考究的看着李斯,“这句话李爱卿怎么看呢?”
他真的只是十九岁的少年吗?李斯敛着神色,自己十九岁之时,连斟酌为何物都不是很清楚,嬴政居然可以云淡风轻的说出这样意味深远的话。
‘当涂之人’是说当权之人,而这句话就是说当权之人把持朝政,举国内外之人都为他所用,嬴政此番分明就是在暗喻吕不韦。
李斯看着面前还是一脸疑惑的嬴政,这么肤浅的话语他不可能不懂,而且他也明白他李斯就是吕不韦派到他身边的人,那嬴政到底所谓何意。
突然一丝笑意掠过年轻的脸庞,李斯皱眉,他是在试探自己吗?难道……一个念头滑过李斯心头,原来自己小瞧了这个年轻的帝王。
“微臣不才,恰好拜读过此书,后还有四句更是精彩绝伦。”李斯微微福身,年轻帝王面露惊讶之色。
“是以诸侯不因,则事不应,故敌国为之讼;百官不因,则业不进,故群臣为之用;郎中不因,则不得近主,故左右为之匿;学士不因,则养禄薄礼卑,故学士为之谈也。此四助者,邪臣之所以自饰也。”
李斯缓缓的默背出后面的文章,李斯心中比嬴政讶异的多,想不到嬴政居然在看这篇文章,这算是缘分吗?李斯想。
嬴政此言已经赤裸裸了,权臣当道,诸侯、百官、郎官、学士皆为权臣所用,以此来蒙蔽君主,吕不韦毫无疑问就是权臣,而自己不正就是郎官吗?
嬴政明知道自己是吕不韦推任的郎官,若这话传到吕不韦耳朵里,那后果可是不堪设想,但是嬴政却明目张胆的将对吕不韦的不满告诉自己,李斯知道嬴政是个聪明人,他之所以这样做,只有一个原因。
嬴政想要拉拢自己,扳倒吕不韦!
不过,李斯和嬴政相视着,嬴政这样笃定自己会投向他的阵营吗?
不是,嬴政不是笃定李斯一定会投靠他,而是这件事情由不得李斯决断,若是李斯不点头,那么李斯一定不可能活着走出冀阙。
李斯觉得背后一阵发凉,他和甘罗不一样,若是任为议郎的是甘罗的话,嬴政一定是不会这样试探甘罗,因为李斯死去和甘罗死去,在吕丞相看来完全就算不是可以相提并论的事情,少了一个李斯,在吕不韦眼里更不不值一提。
李斯不想死,更不想为了吕不韦去死,而年纪轻轻的嬴政,居然将这些情况看的如此透切。
“微臣以为,君主若要从权臣手中收回权利,那么就首先要除掉身边的这四种‘邪臣’。”
“或者,”李斯不再和嬴政兜圈子。“让他们为君王所用!”
李斯紧紧的盯着嬴政墨黑的眼珠,他的眼神很是凌厉,年少的脸庞上早已不见稚嫩之气。
李斯做出这样的决定并非只是为形势所迫,虽然现在吕不韦的势力如日中天,但是吕不韦手中的人才何止李斯一个?没有任何背景,又来自他国的李斯,要在人才济济的相府大军中脱颖而出是何其困难。
虽然现在朝中赵太后和嫪毐也形成了一股不容小觑的势力,但是李斯从未想过投靠他们,太后和佞臣的组合从来就没有什么好下场。
而反观嬴政,他虽然才十九岁并未亲政,吕不韦和赵太后也从来没有将他放在眼里过。在吕不韦面前他一直扮演一个唯唯诺诺的少年,可是现在在自己面前的嬴政,分明就是一只即将腾飞的雏鹰,眼神坚定且睿智。
李斯已经到了而立之年,没有多少个三十年能够被挥霍了,李斯决定将自己的全部压在这个少年身上,用自己余下的时光去轰轰烈烈的赌一把!
“好,好,好!”嬴政连说了三个好字,激动地站起身来,嬴政扶住李斯的肩,“如是寡人一朝得势,定不忘李卿!”
“李斯叩谢大王!李斯定当为大王鞠躬尽瘁!”语罢李斯就作势向地面跪去,嬴政连忙扶起李斯。“李卿快快请起,”嬴政把着李斯的肩,“寡人感谢你才是。”
李斯拉起嘴角,自己果然没有看错人,如此礼贤下士,并非一般君王所能及,李斯看着嬴政,李斯坚信他一定大有作为!
时间已经不早了,再留在秦王身旁恐有些不妥,李斯也怕引起他人怀疑,于是李斯便向嬴政告辞。
“李爱卿有如此思量甚好。”嬴政点了点头,如此细腻的心思,李斯果然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而且在这大王宫中十九年来他都是小心翼翼,事已至此嬴政更不容许有什么差错。
“李爱卿!”忽然嬴政看到桌案之上的竹简,心中一动,高声叫住已经走到门口的李斯。
听到声音的李斯停下了脚步,转过身看着年轻的君王。
“李爱卿为何会读过那片文章呢?”嬴政看起来有些激动,“莫非爱卿认识这着书之人?”
“微臣确实认识其人,”李斯微微拉起嘴角,抬起双手躬身作揖,“着书之人是微臣的师兄,韩非。”
第六章:面由心生
李斯和韩非同为荀子的学生,李斯是来自楚国的平民布衣,韩非是韩国的贵族后裔。李斯一直对有着家族背景的人嗤之以鼻,在李斯看来他们和自己本就是一样的,不过就是身处于不同之处而已。
但是韩非对李斯来说却是一个例外。
别馆中
李斯跪坐在桌案前,拿出分别时韩非送给自己的竹简,摊开竹简,清香之气萦绕在李斯鼻尖,微微一笑,李斯便拿起竹简。
师傅常说字如其人,就如面由心生一般。师兄的字迹和自己的很是不同,李斯的字体是典型的小篆字体,规规矩矩沉稳有力,而韩非的字迹却更显飘逸空灵,阅之心生向往之情。
李斯学不来韩非的飘逸,而韩非也不会李斯的稳重。
回想起在齐国求学时,初次相遇的两人争辩的面红耳赤,可是后来两人尽变成了惺惺相惜的挚友,经常对坐讨论,直到天亮还浑然不觉,嘴角微微翘起,那些日子还真是怀念啊。
不知为何李斯忽然皱起了眉头,无可奈何的叹了叹气。
叩叩叩……
“李斯先生,可以进来吗?”一阵敲门声唤回李斯的思绪,李斯抬头看去,甘罗正站在门口。
“当然可以。”李斯暗暗稳住心神,现在他是嬴政旗下的人,而甘罗可是吕不韦的心腹亲信,合上竹简,李斯连忙站起身来,“不知甘罗先生来找李斯所谓何事?”
甘罗带着十六岁少年特有的笑容迈步走进李斯房中,“甘罗今日前来是特地向李斯先生讨教求学的!”
“甘罗先生实在自谦的很,”李斯露出礼貌的微笑,将甘罗引至桌案旁,“甘罗先生年少有成,李斯向甘罗先生讨教学习才是。”
甘罗的眼睛圆圆大大的,嘴巴小小的,脸颊不似嬴政般棱角分明,有些像……李斯忽然想到了早上吃的包子,真是越看越像,就像包子一样,看起来软软的。
“甘罗没什么大本事,就是运气好而已。”甘罗大方的席地而坐,继而抬起头看着李斯。
“李斯先生不要称我为先生,以后在宫中我们就是一家人,这样的称呼未免显得太过生疏了。”甘罗的神情就像一般的十六岁少年一般,天真活泼。
“言之有理,”李斯也随着甘罗坐下,“从今以后我们便以姓名相互称呼,可好?”李斯看向甘罗。
“嗯……”甘罗嘟起小嘴,微微皱着眉头,“这样吧!您比我年长,我就称呼您为斯兄,而斯兄叫我甘罗或小罗都可以。”甘罗露出白白的牙看着李斯。
李斯想了想,也没有觉不妥。
“那就依甘罗所言。”其实李斯有些不解,为何是‘斯兄’而不是‘李兄’,压住隐隐跳动的眼角,李斯还是礼貌的对甘罗一笑。
而后甘罗和李斯又不痛不痒的天南地北的聊着,甘罗一问,李斯一答。
“其实甘罗前来主要是有一事相告。”甘罗收回笑容,略微有些严肃的对李斯说道。
“李斯愿闻其详。”终于说道正题,李斯也收敛住了神色。
“进来嫪毐仗着太后的宠信越发张狂,私下里他广纳宾客收敛钱财,甚至在朝中朋比结党。”
关于嫪毐和太后之事,李斯也略有耳闻。嫪毐是太后大郑宫中的内侍,太后对其宠爱有加,于是嫪毐便仗着太后的势力在朝中结党营私,形成了不小的势力集团,甚至有传言说嫪毐根本就不是内侍,而是太后的姘夫……
“而且近日丞相得到消息,”甘罗神色一凛,“称嫪毐和太后与魏国私下来往密切。”李斯看着甘罗一时没有说话。
“那丞相的意思?”过了一会李斯才开口。甘罗又露出笑容和白白的牙,“斯兄那么聪明,何必让小罗明说呢。”
“李斯明白了。”李斯对着甘罗报以礼貌的微笑,对这个有着七窍玲珑心的少年,李斯想不出什么其他表情。
“斯兄这儿一点都不好玩。”甘罗悻悻的站起身来,拍拍长衫,“还是焦兄那儿好玩一些。”甘罗自言自语道,以茅焦的性子,李斯能够想象甘罗称他为焦兄时,茅焦吹胡子瞪眼的样子。
“甘罗去过茅焦先生房里了?”李斯忽略甘罗某些话,呀站起身来。
“对啊,我每个人的房里都去过了,之前就来找过斯兄,不过斯兄还并未回房。”
“那甘罗是否去过顿弱先生房里?顿弱先生今日好像身体有些不适,不知现在怎样?”李斯问道。
“斯兄真是关心他啊,”甘罗带着玩味的笑容看着李斯,“我去过了,弱兄喝了药已经没有大碍了。”
弱兄……李斯觉得自己快要压制不住眼角的抽搐了……
第七章:冷暖自知
秦王嬴政每日都会在咸阳宫与朝中大臣议政,作为秦王身边的郎官是不能参与议政,只能在大殿门口等着议政结束。
入秋的咸阳有些微凉,李斯拢了拢衣衫,已经两个时辰了,议政居然还没有结束,身后的内侍们都开始在三三两两的交谈着。
“天气转凉了啊。”一旁的甘罗出声说道,“斯兄应该多穿些。”
李斯偏过头看想甘罗,后者的衣服长至曳地,手掌藏在了宽大的衣袖之中,袖口镶着简单的绣边,衣领较低露出了里衣,李斯粗略一算,大概有三件之多。
“如是向甘罗这般,那到了隆冬之际,岂不是要将所有的衣物都穿在身上才好?”李斯看着甘罗,笑了笑。
甘罗愣了愣,随即露出洁白的牙,“反正那是冬日之事了,现在觉得暖和便好。”李斯笑而不语。
忽然殿中传来一阵骚动,李斯和甘罗相视一眼,看来议政终于结束了,三公九卿们纷纷从大殿中走出,待朝臣们离开之后,郎官和内侍们就进入咸阳宫中,听从秦王的安排。
吕不韦从大殿中走出,脸色有些阴沉,刚才还在窃窃私语的内侍们,纷纷噤声。
“相爷。”李斯和甘罗向着吕不韦拱手作揖。吕不韦停下脚步,看了看甘罗,片刻之后便迈开步伐继续向前走去,甘罗也迈开脚步,跟上吕不韦的步伐。
之前李斯还在想怎样支开甘罗,现在正好,不用他李斯劳神费力了,李斯看着甘罗和吕不韦离开的背影,没有说话。
待朝臣们全都离开之后,李斯和内侍们走进了大殿内,看着还端坐在玉阶之上的嬴政,李斯等人连忙跪地行礼。
“叩见大王。”跪在玄黑的地面之上,李斯有些讶异,往日待李斯等人进入咸阳宫时,嬴政早已离开大殿,到偏殿换下繁重的冕服和十二旒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