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至于那个地方,没有越行之术,又怎么去得了。而且,龙幽那家伙说过,他会回来抄经书。这样,他就不用想着过去找他了。
龙幽,一个特别的人。
有时姜云凡也会琢磨,自己和那姓龙的是怎么走到了一起。是一路上的相知相伴相惜?是患难与共兄弟之情的悄然升华?抑或是彼此坦承分享心中隐秘而得来的某种依赖?
一段难为俗世所容的异样情感,生发于谈笑之间,无声无息地开枝散叶,因为一个始料不及的吻,方得以被主人发现端倪,但这一察觉,已然根深叶茂,避无可避。
他的眼神在那张好看的白皙的脸上游移,他下意识去寻找紫衣的身影,努力捕捉或回忆着那人说过的每一句话。他当时不知,那个人总会在他错开目光的时候,壮着胆子回望他。
当两人为同一段情爱埋藏于心暗自纠结的时候,若彼此都是内敛不露之人,这段情多半是不了了之的下场。姜云凡是藏不住心事的人,却也顾着彼此身份,从未主动挑明,且在他看来,龙幽亦不至于坦诚到一定境界,所以才狠心由着自己被异样的心思折磨许久。
直到那一次。
蜀山禁洞里,名叫凌波的女子对龙幽说了句“好好守住你爱的人”,却让同为听者的姜云凡心上躁乱不已,竟不受制地瞄了与自己并肩站着的人。龙幽离他非常近,魅惑的紫眸没在瞧他,私下却似无意般地勾擦过他的手指。
自那之后,有些东西,便一发不可收拾。
锁妖塔里,他轻轻抱着自己,说着会回来。当时自己心底的悸动与期待,没齿难忘。
姜云凡知道龙幽是个执着之人,认定的东西,断不会轻易放弃。所以,他走下三皇台,却仍旧选择留在蜀山,只为等他。
怎料这一等,又是百年时光。
他曾听人说过,记忆会随着时光越来越淡,少时在意的人和事,一些浓烈的情感,刻骨的心痛,免不了都会慢慢褪色。可在自己这里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等得异常心痛和寂寥之时,他也妄求借着点什么忘掉那些想念,但孤高清冷的蜀山上,已经没有什么再能分散他的心思。禁不住一次次思绪提点,这么多年过去,他脑中现下只剩了那些回忆,意外地鲜活如初。
摸上胸前的血玉碎片,剔透微凉。他终是没能保护好她,还负了她的一片心意。那个温暖的灵魂,是被自己劝走的。他恨过,却没后悔自己的选择。
胸臆泛痛,他难耐地咳着。仅仅是这个动作,似已调动了全身的力气,几声过后,身子便瘫软在薄毯上,支不起来。
这种情况已经不是第一次。约莫从两三年前开始,姜云凡便时常觉得疲累,而最近一段时间更是变本加厉,整日恹恹欲睡,连动弹一下都懒得。
这便是老了吧。
拜入蜀山不久,他曾于天权奇阵的书堆里无意间翻见过师父一贫年轻时的画像。起初他只觉得画上男子眉目俊朗,丰神如玉,待看到一行题头时却惊呆了。那之后,尚是青年时代的他还偷偷感慨过师父年轻与年老时强烈的反差。然而,很多年后的某一日,他也瞥到镜中的自己,白发白须,干瘪皱起的皮肤,不比当时的师父好看哪去,邋遢倒是多了不少。
真是老了。也不知那姓龙的老了是个什么样。不过,他是魔族,没那么容易就老得不像话吧。这么说来,他还真怕他回来嘲笑自己。
要不,姓龙的就呆在魔界别回来了?反正师父他们早已过世,他不抄,也没人能罚他了。算算看,现在的蜀山掌门都要喊自己一声太师叔呢。若跟他提及龙幽,他一定会问,“龙幽是谁?”
是啊。龙幽是谁。这个问题的答案,只有他姜云凡一个人知道了。因为那些能与他分享某段记忆的人,都已经不在了啊。
没有人与他再一同回望当年,没有人能陪他故地重游,没有人能再念起曾经无比熟悉亲切的名字,就连那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也变成了白纸黑字,孤单地躺在书阵里,蒙了尘。那么多人,接二连三地走过,却都把各自参与的记忆通通塞到姜云凡手里,教他好好保管。
可是,那么多人的记忆,他怎么拿得下,怎么背得动啊。
天长日久,不为人知的沉重背负,已经让自己的长生成了折磨。
“师叔祖,这儿风大,会受凉的。”
一个略显稚嫩的怯生生的声音忽地自小道上传来,打乱了思绪。
姜云凡迟疑了一会儿才明白那年轻弟子唤的是自己。试图活动四肢起身,没能成功。他轻轻笑叹一声,应道:“不碍事,你回吧。晚膳时再来接我。”
旁人未答话,却仍立在那里不肯动。
“回吧。我静一静。”说完这句,整个人脱力似的躺回薄毯中间,轻轻阖了眼。
细小的脚步声渐行渐远,四下又恢复了一片清静。
这个身子,撑不了多久了吧。方才想了太多事,说了太多话,已经累到快不行了呢。
什么时候,自己竟也如此羸弱了。
拿不动剑,走不稳路,听不清话,记不得事。原来,任凭曾经如何光鲜显赫,到老了,都是一样的。
而最为可怕的,仍是记忆的纠缠。
姜云凡颤巍巍地伸出手,使了全身的力,自胸口摸出一块木制的东西。小小的木块带着自己的体温,摸着挺安心。
他一笑,再次发力,将木块举高至眼前。
这东西的表面早因反复摩挲变得黯黑,还散着光亮。它形状奇特,一头较为圆钝,一头稍稍尖削,中间是圆滚滚的一个弧形。
还真是不像。连他自己也看不出这是只木鸟。难怪当年送给龙幽时被他当成木鸡笑了半天。
可龙幽最后还是收下了,并将这东西一并带去了夜叉。
“小姜,我看到它,就会想起你呢。”紫发男人好笑地看罢手中物事,眸光灿灿地对着他,“还真是什么样的人做什么样的东西,真傻。”
时至今日,他仍是想捉住那家伙揍一顿的。那只木鸟当时耗去自己好些天的功夫,只因那家伙的一句“没有人帮我做过”。
好歹是做出来送出去了,但是,它又为什么会出现在自己手上呢?
数十年前的一件往事就这么在脑海中渐渐浮上来。
他那日很高兴,因为守门弟子告诉他,有位自称故人的男子找他。
毕竟他当时已经两百多岁,唯一可能在世的故人,只有当年与他立下约定之人。
而走近一瞧,竟是镜丞。
他这才想起自己在魔界夜叉也认识寥寥几个人,这镜丞,便是其中一个。
可他依旧很高兴。既然镜丞能来,那姓龙的也一定可以了。
灰衣男子简单打过招呼,静静地立了一会儿,蓦地自怀中掏出一只木鸟。
姜云凡仍是笑着。
“这是……幽陛下让我转交给你的。”淡淡的、略显迟疑的一句,再无下文。
“龙幽人呢?”姜云凡看了光滑的木鸟一眼,维持着脸上的笑容。
“幽陛下、幽陛下他……在数年前一次与修罗国的恶战中……”镜丞捏着拳头,仿佛要鼓起勇气告诉他一些什么。
“啊!”姜云凡朗喝一声,匆匆打断了面前人的话,“打仗嘛,你们魔族好斗,我知道的。他一定是受伤暂时来不了吧?所以先放这玩意来敷衍我?”
“不是的,姜公子,幽陛下他……”
“我知道,他要养伤嘛。”他匆匆咽下胸中泛上来的一些别样情绪,再次将灰衣男子欲出口的话打了回去。“你告诉他,这木鸟我先替他收着,但他也别太过分,蜀山这边一屋子经书等着他抄千八百遍,再晚点来这辈子就抄不完了。”
镜丞抿着唇,看了他一眼。“我……我一定转达。姜公子……保重。”
保重……姓龙的,你让我又保重了好几十年啊!
多么重的伤需要养几十年呢。
你一定是来不了了吧。
说话不算数的混蛋。
姜云凡使出仅有的一点力气握紧了木鸟,手颓然垂在肚腹上。
“混蛋……”他笑骂道,两滴泪珠却已脱出眼眶的束缚,迅速滑落。
即使当时便知道是怎么回事,依旧不愿听到残忍的消息出自故人之口。这样,他便能以为他还活着,一直活着。这样,他便能盼着世上尚有一人记得曾经那些过往,想方设法去履行年少时的承诺。
可是,他没来。他也没办法再骗自己。
一个人背着所有人的记忆独活,太累了。
两百年的苦守和一百年的孤守,太累了。
这一生,太累了。
泪水轰然决堤,狂飙不止,仿佛要将近三百年的委屈孤独苦闷和绝望一股脑倾泻似的。姜云凡握着木鸟的手紧了又紧。情绪波动引发的一阵剧烈咳嗽将他仅剩的一点生气也消耗殆尽。
“终于……等到今日……我也……要走了。”胸中的一口气已经撑不了多久,他却倔强得很,努力从喉咙里又断断续续地挤出一些字来,“终于能告诉自己……你死了,再也……不来了。”
“呵……呵呵……”
泪水浸湿的鬓发无精打采地贴在颊侧,老人抽噎罢了,再无动静。
时至傍晚,一位蜀山弟子再次经过这处偏僻,便见几瓣粉色蔷薇落在白发老人的面上、身上,他匆忙上前一探,老人紧紧攥着的手,已然冰凉。
你我都未毁约,也算圆满吧。
这是姜云凡最后一句想说,却没有力气说出口的话。
青山云归处,闲潭落花时。花落成泥无踪迹,只恨逢君不逢时。
番外:原来你还在
“小姜,小姜?”
谁?谁在喊他?他不是去见蜀山祖师爷去了么?
莫非是蜀山祖师爷?可是祖师爷的声音听起来好年轻啊,而且怎么该死的跟那说话不算数的姓龙的那么像?
咦?好奇怪啊,似乎自己的身体还是暖暖的?而且身边还有个暖暖的……是人么?
不对,他记得自己闭上眼睛的时候身边没有人啊。那这个人是谁?祖师爷?
“小姜,快醒醒!”
咦?有人推自己?急什么啊老子刚死了累得慌,睡一会还不行么。鬼界对待新鬼的方式方法太残忍了,有空一定要向阎王爷投诉!
“我订了烧鸡哦!”那个好听的声音以一种诱哄的模式继续锲而不舍地响起。
什么?鬼界有烧鸡吃?祖师爷给他订了烧鸡?
想吃烧鸡啊!但是现在该干什么?
“小姜,睁开眼睛看着我!”祖师爷似乎着急了。
姜云凡被催得心焦,皱了皱眉,缓缓抬起千斤重的眼皮。他看到了——原来祖师爷长得跟龙幽一个模样。而且祖师爷赤裸着上身躺在自己身边,下身掩在被子里,不知穿没穿衣服。
祖师爷你好,祖师爷再见。祖师爷请自重。再次确认这人跟龙幽的相似度,姜云凡干脆闭了眼睛,倒头继续睡。
真是不好意思,死一回太累了。
“你是不是做梦了?”
别嚷嚷,老子先睡会,一会再去阎王殿报道。
“小姜,你是不是做梦了?”
做梦?是啊,做了个很长的梦然后就死了。
“你快醒醒,别吓我!”那人干脆用手直接拍打他的脸。
姜云凡心中不悦,眼睛一下子就瞪了起来。“我死都死了还醒个屁——”一句不太好听的话在看到身边人的时候戛然而止。眼前这人,是龙幽,绝对是龙幽!他大张着嘴结结巴巴地说道,“啊你你你不是早死了么!”怎么还会光着身子和他躺在一起啊!
“对啊,我死了,这不和你一块来鬼界了么。”紫发男人摸着他的脸,柔声笑道。
“不是……”姜云凡努力回忆着死前的事情,抱着脑袋作痛苦状,“你不是死了好几十年了么?怎么还在鬼界?”
“等你啊。”男人摸脸摸够了,又将手轻轻上移,揉了揉他的发。
“你还好意思说!你凭什么就单让人送了只木鸟来,糊弄谁呢!”姜云凡说着就要呈上某只证物,用力一抓,才惊觉两手竟都是空空的。“怎么回事?木鸟呢?”他死的时候明明攥那东西攥得很紧,没理由落在来鬼界的路上啊。
他这边为木鸟的事分了神,倒叫那人捉住机会在颊边偷了个香。“笨蛋。”温润如泉的声音在头顶悠悠响起,就好比那什么疗伤圣水,包治百病,治疗心病相思病效果更佳哦少侠!好吧,虽说“笨蛋”两字不是那么中听,但其中浓浓的包容和爱意他姜云凡已经感觉到了。而且,最重要的是,那人就在自己身边,他死后第一个见到的人啊,心心念念的人啊。姜云凡心中一暖,直道不枉自己在蜀山等他三百年,值啊,真值!
“傻笑什么。”龙幽微微使力,两指指腹夹住他脸颊轻轻揉捏,黑玉样的眸子里透着几丝戏谑。“你该不会真以为这是鬼界吧?”
姜云凡一愣。“不、不然呢?”
“我们在苗疆,你做梦了。我们都还好好活着呢。”
做梦?
两句话包含了太多的意思,姜云凡揉揉眼,疑惑地望着紫发男人,琢磨了会,半晌才吞吞吐吐地问道:“那什么、我、我没有在三皇台上守着封印?”
“我们没去过三皇台。”
“我没有在蜀山等了你三百年?”
“你我相识不过数月,何谈三百年?”
“你是魔族,夜叉族的王?”
“我是魔族,但我哥哥才是夜叉王。”
“那你哥哥……他现在在哪里?”
“在夜叉族里当他的王啊。”
“那……夜叉的水脉修复了没有?”
“尚未。修复水脉蚩尤后人和女娲后人缺一不可。我们来苗疆就是为了寻找女娲后人,你忘了?”
“我……我好像……记混了。”
“没关系。小姜,你信不信我?”
姜云凡眨了眨眼,略略思索一会,才道:“信。”
“那好你听我说。”龙幽凑近了,腾出一臂揽着他,看怀中人并未拒绝,才笑着说道,“我是魔界夜叉族皇子,因水脉之事来人界找解决之法。一日行经苍木山下被你‘所救’,我见着你手臂上似蚩尤后人特有的魔纹,所以想了办法要你帮忙,你可还记着?”
“是记得……可我觉得你说的这些才是梦……”
“你刚刚都看见什么了?什么叫‘我死了再也不来了’?”
他当时垂垂老矣,手攥着龙幽留给他的木鸟流下眼泪的时候,是说过这句话。
姜云凡闭了眼,又仔细回忆了下,却发觉除了最后一些事情依然调理清晰,而三百年间遇上的人、地方、故事都已经记不起来了。自从睁眼之后,他只念着白发老人化不开的孤寂、怀念,似是经历了十分纠结无奈纷繁之事,那种深入骨子里的痛楚,是自己从未体会过的,所以才震撼至极。
头因过分调动思绪而微微发痛,姜云凡叹了口气,零零碎碎地将自己仅有的一些关于梦的记忆告诉了身边人。
“……也许是那种感觉太清晰了吧。我也分不清,是你说的对,还是我刚才看到的才是真的。”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做那个梦。”龙幽听罢那长长的叙述,沉默半晌,才轻声道,“但……我的小姜俊朗依旧啊,要不要帮你找面镜子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