钦差恐怕是升不了堂了。
自然有些人该欢呼雀跃,可北静小王爷却一点不开心。
秋尽玄一伙没跑出来,匆匆关进牢里还没来得及审就被别人提了出来,提人的人面子很大,背后水深,没人敢得罪。现在张悬墨张大人就躺在青石板上,仵作在等上面的令。
百花教之所以能成就今天,并不是只一个邪而已。
“王爷息怒,王爷息怒。”有个公公模样追在北静小王爷身后不住的劝,小王爷背着手,太阳穴处能清晰的见一抽一抽的血脉,秋尽玄被捆在柴房,面前摆着热水,墙上挂着黑鞭,门后摆着木棍。上了层纱,后面摆着张太师椅,小王爷是不会跟他这样的人露面容的,秋尽玄握着拳,身上的衣服还是完好的,一会就不见得了,但至少他要说两句话。
“王爷是预备今天就将晋玄邱打死,还是留着日后接着用?”秋尽玄脸上绷得紧,他想说出一两句俏皮话,就像平日那样。
“你如此无用,我留你作何。”王爷砰砰砰的敲着桌子,“我不是说人要不伤一分一毫么!”
“王爷息怒,王爷息怒,大公子已经尽了力了。”后面有人不住作揖不住的劝。
“你反而暴露了。你眼见着张大人被他们擒住,你平时学的武功呢,违抗我命令时的勇气呢?别以为我坏了事你就能自由,治死你那点能力本王还是有的。”北静小王爷嗓子哑了,手指一下下的捣着桌子,恐怕钦差死了,是件他也不知道该怎么瞒过去的事情。
是么,这是他亲生爹爹与他说的话啊。
秋尽玄笑了一声,腮帮鼓着,然后自己泄了气,“是您找颖府老爷去送钱,颖府老爷又找百花教来杀钦差大人,我秋尽玄呢,是拼了命的保,我不知道那你为什么责怪。”
这话说完纱后面的公公就跪扑在地上直叫我的小祖宗呦,快别胡言乱语了,小王爷一茶杯砸下去,秋尽玄先挨了第一鞭,扫在他小腹上,秋尽玄皱了下眉头,咬着牙,然后抬头冲小王爷方向狂笑。
“简直一个白眼狼!”小王爷手指着秋尽玄的脸,“你那是什么表情,给我打,给我打。”小王爷扶着自己额头,地上的公公抱着小王爷腿压低了声音劝,秋尽玄就一个笑字,他越笑,甩鞭子的越毛骨悚然。
鞭子铮铮响,秋尽玄哈哈的笑,身上衣服被鞭子挂开,露出胸膛,马上就着了条血红的印,那确实是血红色的,因为马上就流了血下来,屋里开始弥漫血腥味。
窗外静的很,只是冷不防有只鸟撞在门上然后飞走了,门闩的严,没人注意。小王爷看的恶心,叫人拿水泼他,公公问公子知错了没?秋尽玄脸上满是汗,摇摇头。
小王爷等了一会,见他竟然没别的话,一拍桌子,喝道既然没诚意认错就接着打。
谁都没想到,门却在这时突然开了。
闩的好好的门,外面还守着许多人,但没一个人通告。
“混蛋秋尽玄,你干什么,害的我好疼。”一个浑身白纱的人由另一个人白衣扶着,从门外缓缓飞冲进来,另外一人走地上,先他们落脚前铺了层白布在地上。说话那人身量小,且脸上也是白纱,北静小王爷抓着把手半起身,挥手,叫人把眼前纱掀开。
百花遍开断情路(十五)
秋尽玄猛的转头,牵扯到胸前伤口,疼的他呲牙咧嘴,却有些欣慰。那浑身白衣,又是兜帽又是面纱的是谁?
异衽,重寒宫少主,他的小狐狸。
门外已经唰唰唰围了人,小王爷迅速隐在纱后,吩咐关门。屋里还有秋尽玄,可惜没人知道他是谁,小王爷当然不希望破了这规矩。于是纱也放了下来,小王爷考究的打量异衽。没人信这三个小孩能害人,他们在思考,这几个小孩是怎么让门自己开了,不动声色的进来的。
异衽低头看看自己站着,四角已经被染上污秽的白布,再抬头看秋尽玄,最后扭头看纱笼里的北静小王爷,慢慢背起双手,歪头迎接小王爷目光。他看小王爷比小王爷看他要清楚些呢,他裹这么严实,这次不吃亏。看来商君轻有时候还是对的。
纱中间那个就是自己从没见过面的生身爹爹么?异衽眨眨眼睛,自己爹爹将自己儿子捆着做什么呢,爹爹就是这样的么,那可一点没有哥哥好,怪不得娘叫自己替她把恩报在哥哥身上,这个爹,怎么看都很凶的模样,跟他比秋尽玄已经非常温和了。
异衽得出个结论,就不大看小王爷,转头从下往上看秋尽玄,“你说你比钦差危险,是真的啊。”上前一步,霜依撒下另一片纱,好叫他的鞋底也一直是白的,“可你注意些吧,我给你那个符,你疼我也会疼的,我好好的正喝茶呢,突然一阵阵的疼,你自己受罪就不要拖累我了,真混蛋。”
居然都不摇铃铛,要不是感应他胸前好像拿烟熏燎,他都不知道他出事了,喂喂喂喂,他是来报恩的,这样算他责任啊,会被娘骂的。
“这位少侠,你是……”小王爷的声音没怒气了,任谁也想不通,这算是怎么回事。半夜突然出现的白衣少年,且从不可能来处而来,全然不符合凡人通常思维。
“他是我相好的。”秋尽玄却强撑却开口,“铃铛我忘在谪楼了,你一句话不说就走,你自己怎么不注意些我动作,你怪谁?”
北静小王爷拖着腮,纱笼里的公公用眼神授意掂鞭子的去捉这少年,他们看不见异衽表情,自然不知道他想什么,异衽轻巧的转身,“那不救你了。”迎面碰上拿鞭子的你蹑手蹑脚,霜依捂着嘴笑,还是从袖口里滑出个刀尖上前去挑秋尽玄捆绳。
异衽愤愤,一把摘下兜帽,“好下作。当年辛三娘是怎么看上你的。”
“辛三娘!你到底何方神圣?”小王爷大惊,却不动声色起身。
“得亏你还记得辛三娘。”他那什么都没长,只长了根痴筋的娘亲,当年怎么被这么个普普通通的人救了,全然没看出北静小王爷哪里有什么忠厚,率直,正义的影子来。这人要是他爹,他回去可要哭了,他怎么能是由这样的人创造出来的呢,异衽想想,心里对北静小王爷没一丁点好印象,霜依已经背上秋尽玄,空泉瞪着眼睛拦在他前面,屋里一共四个他们的人,他们也不敢轻举妄动。
走哪里都让人觉着自己没什么威胁,人要是不这么轻敌,至少他们也要多费些事,等他长大了吧,看谁还不把他当回事。“空泉,走了。”异衽搭上空泉的手,空泉对着门念了两句,门又自个开了,空泉前冲两步,拉着异衽从门外家丁头上窜去,还特意踩了两下他们脑袋借力。
秋尽玄背靠背被驼起来,秋尽玄以为霜依要直接飞起来,谁知道他也像凡人使轻功那般,时不时要在地上点踩两下才能往前跃,倒着走路已经叫人害怕了,倒着被人背着更让人不安,秋尽玄紧紧抓着霜依衣带唯恐自己掉下去,就这么一路魔幻般的从屋檐上跳走,最后下了水,秋尽玄有种生死任天的眩晕感了。终于落下来,船身晃了下,秋尽玄认出来这是异衽的那条白船,霜依扶着他走到最里面,异衽正跟空泉发脾气呢,说那地方脏死了,你们不能自己去么,非叫他现身,什么都做不好笨死了。空泉被骂的委屈极了,一嘴都还不上,霜依听见了,唯有偷偷的笑。
百花遍开断情路(十六)
你看少主,又傻了呢。刚才是谁抓着胸口说不好了秋尽玄有难,然后不管不顾的冲出去的,这会落的好像空泉非叫他去一样。
“一会给您拿药来,您先忍忍疼。”霜依扶着秋尽玄勉强站直,“少主,谪楼主……”
“霜依这么慢。”异衽跳下榻,伸手欲接秋尽玄,看了眼秋尽玄身上斑驳有些犹豫,霜依见少主来了就放了手,异衽刚要接过扶着,又突然松手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秋尽玄便倒了下去。
“不是故意的。”异衽立马扑过去扶着他,“可是你脏死了。”
“不碍。”秋尽玄撑着地,咳了一声,吐出口血沫子,“呵呵。”傻了似的对异衽笑。异衽突然鼻子一酸,“谁叫你不摇铃铛的。”霜依上来搭把手,两人把秋尽玄扶上榻,异衽不敢似的轻轻触摸他伤口,“谁叫你赶我走的。”然后眼里就蓄了泪了。
空泉刚才被劈头盖脸的骂呆了,霜依帮少主放好谪楼主,拽着他胳膊把他带下去,说师兄,喂,师兄,走了,走了走了。
秋尽玄提口气,他还能说出话来,他说小狐狸啊,你这是要哭么?
“哭哭哭,哭你个大头鬼。”异衽拿袖子在嘴上面鼻子底下来回杠了两下,青玉捧着个珠子进来了,异衽又跳下榻抓起珠子,要偎在秋尽玄身边,看看他看看自己,抽泣着把自己外面衣服脱了,然后指着秋尽玄,“你太脏了,弄,弄脏了不好洗。”
秋尽玄虚弱笑笑,抬手默默他的小脑袋,“好。”
异衽抹抹眼角,把手里的绿珠子往秋尽玄胸前挨一下,秋尽玄马上皱了眉,在喉咙里咕哝一句没喊出来。
那珠子好像块冰,挨上他伤口火燎的疼,他睁开眼,异衽有点自责的看着他,“疼吧?我从来没受过这种伤,因为我没有个爹这么打我。”
“没事,再来。”秋尽玄闭上眼睛。
异衽一狠心拿珠子滚过半条伤口,秋尽玄自己咬紧了牙,不露出一点表情,异衽丢开珠子,“别逞强,疼的很呢,我能感觉到。”然后不甘心的冲下面,“青玉,你来。”自己缩到一边,红着眼圈看他。
“不疼。”秋尽玄笑笑,“你能感觉到几分?”底下那个叫青玉的上来,把珠子在手上攥了几回,好像捏出了水,轻柔的从秋尽玄伤口周围揉搓,慢慢往里,这种循序渐进的,秋尽玄就能忍忍,说来也怪,青玉抚过的地方,渐渐就麻了,不那么火烧火燎了。
“十分我能觉着三分。”异衽目不转睛的看着青玉动作,“原来该这样,你们都不教我。”
“少主不用学这个。”青玉的声音很清脆,甚至比异衽还要显着年轻些,“少主有了病痛我们来治既可,这都是与生俱能的。”
秋尽玄晃晃神,说:“我听岭道长说过这种东西,是叫锁心还是锁什么,他说他跟另外一个人有这咒,所以能知道彼此还活着。”
“我说你怎么能说出这样的符来。”异衽东瞧西瞧,“你还疼么,稍轻点的我觉察不到,不然早就去救你了,哼。”
“凶巴巴的小狐狸。”秋尽玄放松了,意识将要模糊,“怎么知道你给我就真的舍得这么重的咒……三分,那你可好多了,刚才比这疼千万分。”更重的是心疼,“可惜你用唾沫给我画的,改天补个用血的吧,你怕疼,怕脏,用我的也行……这符到底叫什么……?”
“就叫锁,心这个字应该是那个道长自己加的。”异衽咬着大拇指,“这样就行了……用津液也是很重的咒了……我又没打算和你纠缠一辈子……”最后声音小的几乎听不见。
百花遍开断情路(十七)
秋尽玄第二天醒的,他醒来第一个念头,却是张悬墨张大人已经死了,躺在衙门,百花教得手了,然后才发现趴在自己腿上的小狐狸。秋尽玄动动腿,摸摸胸前,还是隐痛,看来就算表皮没问题,里面还是伤着了。
“异衽,异衽。”秋尽玄重新躺下,拍拍他的肩膀,“快起来。”
“混蛋秋尽玄……”异衽本来用手圈着头,现在抬起来,“天才刚刚亮啊!”
“异衽快起来,我有话对你说。”秋尽玄难得不笑的阴森森难得不尖酸刻薄难得这么温柔,异衽翻个身,拖着他的胳膊枕上,“什么。”
“你说你报恩的,所以要帮我?”秋尽玄好难开口。
“嗯。”
“你说只要保证钦差不死,你就算成了,你不管其中的弯弯绕绕?”“嗯。”“我说那你不用保钦差,你保我就行。”“……知道了混蛋秋尽玄,我没守着诺言。”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想北静小王爷未必就要打死我。”不过是让他认个错,承认给他麻烦了。可他不会,这事他没责任,从开头,就跟他有一丝关系么?没有。
“反正这样的爹爹我宁愿不要,我只认哥哥好了,娘也是这么说的。”异衽偷偷抬起眼角,观察秋尽玄反应。秋尽玄心思不在这个上面,这话听着没破绽,他们都以为他说的哥哥是商君轻呢。
“但是现在……我不知道该怎么说……”“现在?”“现在张大人死了,所以小王爷不会饶我,异衽道行那么深……能不能替我……”
“救活他?”“是这么个意思……”“他去多久了?”“大概是昨天上午。”
异衽坐起身子,“那他现在什么地方,尸首怎么处置的?”
“应该躺在衙门。”
“那没救了,不赌住身上有口子的地方,不用珠子给镇住真神,魂魄早飞走了。”异衽又躺下来。秋尽玄紧锁眉头,“就确定没救了?”
“没救了,我又不是神仙,更不可能下三界去给你追魂魄回来。”要到这种地步还不如直接把他的魂魄换给那尸身还来的快些,他又不是真神仙,商君轻都束手无策的事情。“他打你你还对他那么忠心,我要是你就把今天的鞭子花三倍给他,为了外人死活打自己亲人,哼,不是什么好人。”
想想吧,商君轻会不会因为——就比如秋尽玄死了——而打他,就是他娘都不见得会。
秋尽玄紧锁眉头,说你不知道,他是我爹。
异衽说我知道我知道,倒了楣了这一家子关系乱极了,要不是辛三娘他绝不淌着浑水。
“别的法子也没了?”秋尽玄刻意忽略异衽话里他不知道的辛三娘。
“你最好等他身子烂了再跟我说他等着人救呢,你看我能不能想出办法来。”“好厉害的一副牙齿。”秋尽玄摇头,心事极重,往下躺了一回又睡着了。异衽觉得这才对,太阳都没到正头顶呢,确实不该起来。
可秋尽玄睡着睡着居然发起了抖,磨牙,自己抓着自己手腕,刮出一道血印。异衽被他磨牙的动静弄醒了,看他样子,难道被梦魇了?可愁重寒宫偏没入梦这个功夫,不能进去瞧瞧,他摇秋尽玄,叫秋尽玄快醒,可别咬着自己舌头,秋尽玄醒的时候满身是汗,头开始发烫了。异衽仔细的问,秋尽玄只说是梦到北静小王爷了,其他不肯多说。
要害怕到什么地步才能到梦里也逃不过呢。再说那小王爷有什么可怕的呢,他怎么没发觉?
异衽坐起身子,把秋尽玄扛起来,摸摸他额头,咬着下唇,这可怎么办呢,秋尽玄忽然搂过他的肩,将他扑在墙角,倚在他胸前,流泪了。
秋尽玄的头好重,异衽被压得有点喘不过来气,心里又疼,什么时候锁,能让下符的人连对方心里都感觉到了?还是他的功力又精进了,秋尽玄的心他都能知道了,异衽抬起手,又垂下来,心里又疼又乱,最后还是抓着他的后领子,小心翼翼吸口气,“你……你把我衣服弄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