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屋里递出另一件白袍,空泉为异衽批上,青丝合着白纱摇曳飞舞,好一个仙人模样!
异衽没戒心,便顺着秋尽玄这船搭的木板跳了过去,秋尽玄微微颌首,异衽站在他船头愣了一下,空泉拉开凳子他就坐下了。
“少主好胆识。”秋尽玄半起身为他倒了杯酒。
异衽用手背揉揉眼,叹口气,“这么晚你寻我做什么。”一副被搅醒了的不满样子。
重寒自在云深处(六)
秋尽玄闻言顿一下,忍不住仰头大笑,空泉俯身跟异衽嘀咕几句,异衽摆摆手,“你找我们什么事?”
“你不问我是怎么找到你的?”
“我们终日在江上飘荡,你要是晚上出来寻花船碰上了也不稀奇。”异衽拢下拂上脸颊的头发,“不论你疑不疑我,我不会疑你的。”
“有趣。”秋尽玄又饮了杯酒,不知想起了什么,突然站起来,一手执酒杯一手背后,笑着摇摇头,猛的俯下身背后的手搭在异衽肩上,侧过头,“难不成小美人你是仰慕我的,才这样好脾气,可真是有趣。”
异衽一瞬僵直了背,空泉看样子是恼了,但是碍于异衽没有命令不敢枉然行动。异衽不答话,秋尽玄就半躬着身搭着他的肩膀,歪着头仔细的看异衽,异衽咬着嘴唇,皱着眉头,思索一阵,才转脸抬眼看秋尽玄。
“不算是仰慕,或者也不是我仰慕你,这只是因为有些事你不知道……大概也不会知道。”
“哈哈……竟还有你这么认真的。”秋尽玄扔下酒杯放开异衽,微闭眼张开双手,享受凉风习习,空泉着急的跟异衽争辩什么,他放下手,不去听他们说什么,只着意远处花船上唱歌的姐儿们。
夜里水凉,总让觉得比白天流的快些,两船间的钩子被拉扯着,咯吱咯吱的响,异衽仍和空泉争执,秋尽玄却悄悄吩咐人把钩子撤了,再灭了几盏大灯笼好不引人注目。
“咳,秋少侠。”异衽被夜风冲了,有些咳嗽,秋尽玄装作刚回神,扭头踱步过来,异衽仰头看他,扯过袖子捂着嘴咳了一阵,才说,“你现在还当我重寒宫是妖邪么?”
秋尽玄用食指微触下唇,“我尚没有定论。”
“那不知今天又是何意?”
“这话当我问少主你,上次是我得罪了惹的少主拂袖而去,今天且不论你来历,我也该向你赔一回罪。我差你一顿好酒,既然碰上了,不如就不醉不休?”
“我还不能喝酒。”异衽起身,“空泉说我不该向你说,可我不说你又恁大戒心,我不想我帮了你不领情便罢了,还要处处防着设着,我做了十分你戒着六分,那就只有七分的效果,岂不是不美?”
“好怪的说法!”
“我下山一是奉了我们宫主的命民间收些有慧根的徒弟,二是为了报你的恩。不管你信与不信,我当真只有这两个目的。”
“你以为你多厉害呢!”空泉终是憋不住话了,“你也见过我们少主杀那莫刀,我们少主要是想伤你还不是易如反掌?谁知道娘娘怎么偏就让报应报到你身上,十分没意思的人,戒心那么的重!”
“报恩?这就愈加的奇了。我秋尽玄何德何能,能让重寒宫的少主特地下山报恩,我自问没害过谁,可也没帮过谁,难不成少主是修炼千百年的狐狸,因为前世的姻缘这世来报?”
“你……”
“啊呀呀,那可不妙,报恩的话,不都是以身相许的么?”
“你对我们少主太放肆了!”空泉本就恼怒秋尽玄,这样轻薄的话叫异衽腾红了脸,空泉捏捏拳头,提气飞身上前,只见一道白影过去,秋尽玄暗吃了一惊马上闪身,还是被空泉的掌风冲撞到了,异衽也跟着起身,喊了声空泉住手,秋尽玄顺势出了一拳劈在空泉身上,空泉反身后退几步跪落在船板上,咚的好响了一声,呼哧呼哧喘着气仍是不忿。
“你怎么是这么浮佻的人。”异衽见空泉飞落便止步了,秋尽玄仍是笑眯眯,摸摸脸颊,冲他摊手,船身摇晃了几下,船舱里有人出来,只敢站远些看。
“他不知道那些前尘往事,这也不算对我娘不敬。空泉,这不是重寒宫,别忘了下山前商君轻怎么说的,我们敢惹一点事叫他知道了就要马上回去。我们早些完结了他这宗案子便罢了,你不要给我生事。秋尽玄你也听着,我不管你是怎么想,我只做我该做的就是,我不欠你任何,所以也没工夫叫你逗弄。我总听娘娘说你爹爹是如何的好,看来不过如此。”
秋尽玄慢慢敛了笑容,轻声随着他念道,“我爹?”
“空泉知错。”
“对,我们就是下了山的狐仙。”异衽年龄小,身量不足,只到秋尽玄胸前,他上前仰头直视秋尽玄,“异衽便是异人的意思,我异于常人,我自出世便告诉了你们,你还有什么要问一块问了,以后别再打搅我们!”
“我跟你按江湖规矩称呼两句,你便真以为自己是个大人了,哪家的小孩得了癔症,以为自己是狐仙下凡?”秋尽玄也上前一步,“倘若我说不信你又如何?”
“……我不与你计较!”
“我爹?我哪里有爹,小孩儿,你该是认错了人吧。”
“你没有爹,这是什么意思?”异衽闻言一惊,抓过自己衣袖,缩小了瞳孔。
“你不是知道我身世?”
“你是北静王长子,难道不对?”
“你错了,北静王只有一个世子,叫晋景仁。”
重寒自在云深处(七)
“你错了,北静王只有一个世子,叫晋景仁。”秋尽玄侧身,脸上忽然没了淡笑,仰头向苍穹好似想起了什么,“不逗你玩了,夜凉,重寒少主不如就在我船上歇息吧。”
异衽却后撤一步,歪头看秋尽玄。
“怎么,重寒少主不与我置气了?”
“晋景仁……晋景仁又是谁呢?你爹爹姓晋,你却姓秋,偏偏娘又与我说是要报恩就报在你身上,而你刚刚说北静王不是你爹?”
“……你是谁派来的么?”秋尽玄忽然上前一步,双手扣在异衽肩上抓紧,空泉瞬间直身,异衽扭头摆手,再转脸正面对秋尽玄,秋尽玄眯着眼,异衽吸口气,叫自己直视着他,秋尽玄从没信过他的任何说法,他懂。
静默,只有夜风从他们身边流过,远处花船上依依呀呀的小曲也被风兜住滤干净了,只剩下几点模糊送过来。夜行的渔船上点着油灯,吱吱呀呀的兀自摇摆不停。
“呵……哈哈。”秋尽玄又笑了,暗淡的光下看不清他的嘴角,秋尽玄解下自己外衣为他披上,再转身要进船屋,仍旧笑个不停,“只是怕你凉着罢了。你的船漂走了,早些进来睡。”
“你信我了么?”异衽并不讶异他的船,只是提高了声音。
秋尽玄的身影顿了下,挺直了背,“我信你对我没有恶意。”仍旧走开了。
异衽看着他背影站了一会,从胸腔里顿出一口气,“空泉,我们回去了。”
空泉顺势爬过来,半蹲起身,异衽爬上他的背,空泉一手撑一下地便奇异的弹身跳起,异衽勒着他的脖子,他们从江上不露声响的飞滑过去,空泉并不踩一点水。
他们船上没有一盏灯,却有白衣侍从在船头翘首张望,及至看见他们来了,才点了盏悠悠的蜡烛,用纸罩罩好,待空泉在船上落脚,异衽下来,便又出来了两个侍从扶起他进了船屋。
屋里十分暖和,先时异衽本睡下了,早是洗漱完毕,这番被秋尽玄闹醒了他便也不再洗了,径自上了床踢踏了鞋,叫人给他把头发绑好。
空泉擦起一盏小灯吊在床前,焚起香,忙活了一会,才问,“少主现在还睡的着?”
“我何必睡不着。”
“那谪楼的如此戏弄您,您还任他摆布,还讲辛娘娘叫您下来报恩的事与他说,他一个凡夫俗子懂得什么,到落的我们十分没趣。”空泉嘟嘟囔囔,刚才他已经十分不满,他们少主是千金娇贵的身子,怎么能轻易叫一个凡人按着肩膀,毫无遮拦的直视!
“我不也是凡夫俗子么。”异衽撑着头,歪在床上,“我不像你们,也不像我娘,我究竟还是个人的体质,他不信我,我越躲他越不信,遮遮掩掩的像个什么呢,不如就让他知道,我就是下山来帮他罢了,叫他知道是自己多心就好。”
“我还当您是看见他,想起了兄弟的情,要长长久久的交往着呢。”
“噗嗤……”异衽拉过被子,自己扭过头压在枕头上笑个不停,“我与他是兄弟,可你就是告诉他,他也得信才行。空泉生的哪门子气呢,什么时候本少主与谁生了兄弟的情也要空泉来指导了?”
“我只怕您见了真哥哥,忘了宫主,辛娘娘叫您来报恩,可您自己不也说了么,说咱们其实就是来建重寒宫的,顺便帮他一帮好了。原话都还在我耳边呢,可您这些日子只叫他寻着,一点都没有跟江湖大动干戈的意思。”
“我道你是怎么了,原来怨我耽误你玩的功夫了,着急什么,后面有的是时间叫你抖落聪明,君轻不会说什么,君轻会说什么呢?君轻会说‘异衽你怎么忘了我交代的事只记着你娘了,明明我才是重寒宫主,太让人家伤心了。’这样的话,有什么要紧呢。”
空泉想想重寒宫主那张桃花脸,又想想他有什么做不到的就会拉着少主的手磨蹭,磨蹭到少主松口为止,竟然也笑了,“不要紧您还巴巴的跑下来。”
“那怎样,我们留在宫里叫他弄那些机巧儿玩笑?”
重寒宫主呢,可真是个有趣的人。
空泉绷着嘴不敢出大声,倒是异衽哈哈笑了几声,翻身去睡了,可见秋尽玄之事,他并未太放在心上。空泉心里还有些不甘,但也不能再问什么,吹灭了灯,嗤的一声伸出翅膀,缩小了脱了出来,衣服好像是盆泼下的水,哗哗的掉在了地上。
“空泉!不要卧在我床头,去外间屋笼子里睡!”
重寒自在云深处(八)
异衽向来不喜欢起早,侍从把船上能擦能抹都弄的干干净净利利索索的才打开他卧房窗户叫他知道太阳已经起来,异衽觉到光刺他眼皮了,念了一句翻身向里仍旧睡去,侍从惯了他们少主如此,下去准备洗漱吃食,空泉睁开一只眼睛瞧瞧来回走的几个侍从,用爪子在架子上抓挠两下,也没起来的意思。
他们船是白的,在涨了水的江里不起眼,距离岸还远着呢,谁又会想到叫人找了那么久的重寒宫少主,就住在他们日夜见着的江里船上呢。
空泉想想这两天见到的秋尽玄,动动左翅,觉得他们少主果然是他们少主,他原先都以为是个人就该像他们少主那样,最不济也要像宫主,虽然爱捉弄他们,但心不坏,哪知道人间就是这样的境况,还说是与少主同父异母的兄弟,品行可差太多了。还是那句话么,少主要是想害他他早死了多少次,何必一二再而三的现身叫他找着?
他不就是暗地里帮着北静王爷,凡是王爷叫他杀的他都杀,那灵山掌门也不过就是这两年势力扩大了些,说是自己山上长了什么能让人长命百岁的药,北静王才想着偷来献给他们人间的皇上好得奖赏,结果呢,逼死那么多灵山的弟子也没找到,秋尽玄干脆暗地里就挑着百花教把灵山戚掌门给杀了,什么了不起的事,好像自己做了惊天动地的一样,还以为人人都想着要知道他这秘密,嘁,没意思。
看少主这两天说话的意思,好像也只是想帮帮他,并不想和他纠缠,那天大雨,不是不现身就接触不到那个莫刀,他猜少主才不想无端现身给那些凡人瞧呢,他们少主又聪明又温和,心里没有一点芥蒂,秋尽玄那样的品行,凭什么和少主说上哪怕一句话呢。
“来人……”异衽翻身,揉眼睛,“几时了?”
空泉张开眼睛,咕唧一声张开翅膀从架子上掠下,不出两步已化为人形。
“您要起了么?”空泉先侍从一步趴在异衽床边,头搁在他床板上眼巴巴的看着他。
“……”异衽捂着嘴打个哈欠,歪头瞧他一眼,抽出自己头下枕头一把扔到他身上,“穿上衣服再进来!”
今个儿天气好,午间正是暖和时候,江上来往的船多,码头上吆喝声隔这么老远也听的分明。异衽一身飘白立在栏杆上往远处望,朝凤楼像个小小的匣子立在那里,倒是后面那座大砖塔看的清晰些。
“少主,青玉回来了。”一个侍从名唤霜依的远远他们背后回了一声,异衽抖抖袖子,那边已经有人拉起船侧的灵宝袋,一条成人手掌长的青鱼果然已经待在了其中。
青鱼虽然不长,但背脊上一溜宝石质的硬鳍,太阳下闪着光,霜依将青鱼从灵宝袋中捧出放在地上,一眨眼的功夫已经是个少年模样,霜依掷下灵宝袋,青玉便穿上了白衣。
“少主,青玉昨天跟他们一夜,并没听到什么大有用的,只是今早查去,他们好似又要乱了。”
异衽侧身,弯腰扶他起来。
“说是朝廷要来钦差大臣,是不是贪官不知道,反正他们说开了,有几个豪杰似乎有所动。”
异衽点点头,青玉行了重寒宫的礼,便又褪了衣服,霜依依旧将他捧回江里了,将灵宝袋挂在船舷,青玉扭了个身,隐到水中去了。
来了钦差大臣?异衽微微皱眉,那便不用猜了,这事秋尽玄定然要参和一脚。
“少主,少主,您在想什么?”少主又在想些什么呢,难得的严肃,空泉叫他两声,异衽将手指比在唇上叫他噤声。
“要避开秋尽玄又要了解该怎么帮他,可真不是什么容易事情啊。”异衽抱着双手,“空泉,我们又得上岸了。”
重寒自在云深处(九)
秋尽玄在江山飘了一天,却怎么也找不着昨夜见得那船。其实昨夜碰上异衽他们并不是巧合,这几日他早吩咐了好几条船下江去追,快到临城也没见着所谓的白船,可巧了他就昨个亲自下来了,偏偏他就碰上了异衽的船。
那重寒少主可真是胆大,一句不问就自个过他船上来了,他原本想漂走了他们的船好细细的盘问他一夜,谁知道空泉轻功如此了得,竟然趁他不着意就走了。
呦,这一群小孩子,竟然又说自己是狐仙了。那种法术他早见岭道子做的多了,虽然不明就里但他也不会信,要真是狐仙何必找他呢,异衽那种相貌,不拘男人或者女人,只为三丈软红敢丢性命的人多的是,会来跟他费这个力气?
况且知道他是北静王长子,却不知道晋景仁,只冲着他来?
秋尽玄灌了杯酒,笑的苦涩,他不过是个连亲爹都不承认的乡下野孩子,不是江湖里,谁真关心他生死,异衽?呵,你到底是要干什么呢?
“楼主越来越尊贵了。”突然有人夺了酒杯,秋尽玄抬头,一个带着大斗笠黑斗篷的人正饶有兴致的看着他,“我却得雇条船下江寻你。”
“北静王又有什么事。”秋尽玄扭头看了眼,他的人给了他个眼色,伸胳膊将门掩了,秋尽玄转回身,将扣着的杯子倒过来一个,倒一杯酒,故意似的仰头喝了,喉结上下滚动的十分清楚。
“北静王爷叫你混江湖并不是叫你享乐的,你这副浪荡性子,是要辜负了王爷栽培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