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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里从君行 上——by源培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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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真的认识父亲!

“但蓝可嘉还在我手里。”

蓝允之倒吸一口冷气。

蓝尚已恢复往日风度。走到允之身边,捻起他袖子上沾着的一片花瓣,在手指间把玩:“过去的事情何必再提?蓝允之就是蓝允之。”

允之眼睁睁看着蓝尚催动内力,花瓣便化作一团粉末。连汤汁也不见了。

蓝尚跨步走出允之房间的时候丢下一句:“正好刚过秋闱。过两天帮你选个学堂,去读书吧。”

坤阳书院地处京城东郊坤阳山。

了解到这个事实後,蓝允之默默地想:也好。多少离可嘉近一些。

虽然他并不知道蓝可嘉在哪里受训。

对蓝可嘉的记忆只停留在东郊校场。

没错,蓝允之正是要去坤阳书院读书。

京城中鼎鼎大名的坤阳书院。

入学那日,蓝尚亲自将他送至先生身边。像个父亲那样抚摸着允之的头顶,目光里尽是缱绻。

“他是个好孩子。怕生,好学。赵先生请多多提携。”

蓝允之轻轻闭起眼睛,体会着从蓝尚手掌传来的微薄的温度。

捏着新换上的锦袍,突然就有点想哭。

蓝允之坐在最後一排靠窗的加位。

翻开书本,回忆起上一次坐在学堂里的情景。仿佛回头去看,那时还叫梁永利的小小男孩就站在院外等着他。

此时再想,恍若隔世。

窗外一株梧桐树。有风吹来,厚实的叶子飘了一地。

虽然富贵人家都有自己的先生,但作为京城第一大学堂,坤阳书院仍然聚集了贵族子弟。

只因赵林老先生高风亮节,坚决不入他人幕僚之中。

允之到来这天,正值学习六艺之“乐”。午後,学生们在後院集合,等待鉴赏点评。三两成群,有的手里握着名贵乐器,有的谈论去年秋後放鹰狩猎,就要入冬而自家狐裘不再华美云云。还有邀朋友入夜之後乘花船夜游胭脂河的。

只有蓝允之站在一株凋谢的牡丹花後。白色锦袍,发丝随风飘摇。精致的五官利落的线条,衬着身後一片残花,宛如於寒风中笑傲百花的白菊。

即便允之入学时已有介绍,但当时赵林还在,学生们都还规矩。如今赵老先生暂且离开,众人不由朝这位新同窗投来好奇的目光。有的只是偷偷端详,也有人肆无忌惮打量。干脆有人小声议论:“姓蓝?朝中谁家姓蓝?”

“京城哪个富商姓蓝?”

“不是方悦斋那家吧?”

“不可能。蓝老板没有儿子,我见过。”

“可是我觉得他像方悦斋的小夥计诶。”

“方悦斋的狮子头好吃!”

“你就知道吃!——不如过会儿散学去吃?”

更有人已经出言鄙视。还有人干脆无视。

允之只是淡淡一笑。眼中是其他同龄人难以具有的沈着清明。

同样年纪。锦衣美食的人不知自己身边站着的同窗已经历过他们一生都无法经历的奇遇。

课程的规矩很简单,一人奏乐,他人品评。每人一张案几,各自一件乐器,以及茶盏点心。

午後的风徐徐吹来,坤阳山秋水长天。学子十几人,花白须发的先生独坐在首。格外有几分仙境。

一名身中等身材白面皮的男孩子自告奋勇,现行演奏一曲《乡村野趣》。用的是笛子。技巧熟练,花样繁多。演奏之後青衫一挥,向先生遥遥施礼。

和他邻座的男孩子立刻拍手大赞:“好曲好曲!行云流水,充满趣味。这地上的枯草都要被李剑兄的笛声吹活过来了,不愧是乡村野趣啊哈哈哈……”

可周围没有人笑。

男孩子大眼睛转了转,又尴尬地哈哈干笑了几声。别处这才稀稀疏疏响起掌声。

赵老先生捻须怒斥:“谄言媚行!”

那名孩子笑成一朵菊花的瘦长脸顿时耷拉下来。

先生的怒气却还未消除:“方桐辉!每次李剑演奏你都要说些谄媚的话,岂是君子之交?罚抄一百遍道德经。”

於是,方桐辉的脸由长方形变为囧子形。

赵林又将目光看向座下:“谁来中肯评点一二?”

小小学堂已颇有朝中党同伐异之风,学子们被先生严肃的目光扫过,无不低头避开。生怕自己的言行得罪的不仅是一人。

26.唯余胸前一小朵白色羽花夺目惊心

孩子们上学时,父母都多少叮嘱过:莫要招惹同窗,免得惹到其身後的父母。

李剑的父亲李延衷追随大将军——前不久刚刚晋升宁远侯的谢恒远征战南北,战功赫赫。一起的孩子们都知道,谁也不愿去得罪谢家一支。

赵林就是知道这些,才希望少年们不要为污浊所染。尽量培养他们耿直中肯的好品质。

於是,目光从一排排低下的小脑袋扫过,对上蓝允之恬静淡然的脸。

“允之,你来说。”赵先生眼中几分期许,几分试探。

蓝尚送来的这孩子……能有多大不同?

蓝允之一笑:“李兄奏得很好。”

先生鼓励:“不要多虑,但说无妨。”

蓝允之暗忖片刻,又说:“李兄技艺娴熟,曲调婉转悠扬。学生所不及也。”

只赞技艺,李剑确实纯熟。若非如此也不会第一个跑上来丢丑。允之自己是新人,自然“不及”同窗。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无功无过。

别的孩子都松了一口气,觉得夫子不会再多问。

哪知赵林脸色拉下,摇摇头道:“巧言令色,鲜矣仁!”

说罢负手起身,背向众人。

蓝允之微微一颤。顿时觉得脸颊上满是羞耻的肿胀。

父亲当年“男儿当顶天立地”教诲尚在耳边。如今因自己怕事而蒙羞,仿佛郑家祖先的排位上都蒙了灰。

学生们平日被赵林的严厉所慑,怕又有什麽批评惩罚。已经有几人迁怒地瞪过来。

他向四周看去,更加坚定决心,而後朗声道:“学生还未讲完。曲者,普通者奏乐而已,高明者倾心。李兄虽然技艺娴熟,但年纪轻,尚需阅历。最重要的是此曲重在‘野趣’。李兄出身官宦世家,举手投足带有英武气质。心中上有杂念,故曲中尚缺对田园乐趣的向往;但若演奏《兰陵王破阵曲》,又怕年纪轻轻,气势不够。还需多多历练。”

四周讶异的目光下,赵林笑着回过头。大赞道:“说得好!允之,你可知李剑正是出身将门。你能从曲中听出李剑性格,更对‘乐’有自己的见解。虽然粗浅,却仍旧难得。”说罢,又看了看其他弟子道:“尔等记住了?”

那些四散的目光,有的诧异,有的嫉妒。也有的羡慕和增添了好感的。

允之只是含笑立在案边,宠辱不惊。

赵林更以为奇。

只有李剑,白皙的面皮变成了猪肝颜色。

方桐辉尚在罚抄一百遍道德经的哀怨之中,不经意间瞟见了李剑阴沈的脸色。忽而就大胆起来:“新来的允之兄,不如为大家演奏一曲,也让我等凡夫俗子学习何为‘倾心’啊?”

蓝允之一哂:“在下手中无琴。”

“我有。”方桐辉手中古琴暗含晦哑光辉。琴尾猛然收紧,琴弦根根发乌。居然是琴中极品。

至於罚抄什麽的,早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赵林坐在一边喝茶,微风吹拂他的胡须。宛若世外仙人。

众人的目光不由得再次从夫子身上集中到蓝允之全身。

蓝允之抬起头,俯视一遍黏在周身的目光,抬起的下巴在颌尖拢起傲然的线条。他缓步走到方桐辉面前,在对方讶异的目光下接过琴。

周围的空气顿时变得复杂。

没有学生觉得他敢接。

有风吹过身後,山涧流水淙淙。蓝允之席地而坐,修长十指逐一划过琴弦。

《叹清秋》

听蓝尚抚过。

零落的雪花飘在马车上,洁白空旷的官道上两痕车辙通向远方。

那日年少,当年义气。两个小小少年踏上一条路,从此便是不归。

不知不觉就带了感情进去。一曲终了,座下竟有几人眼睛湿了。

清澈无比的眼睛向赵林的方向望去,对上的是满满的嘉许。

父亲。可嘉。你们可曾听见?

我的思念,比这坤阳山的山涧更长远……

课毕散学,已经有几名少年前来询问。允之一一笑着应答,算是有了说话的伴儿。

一起说话时,李剑也过来道贺。说着多多指点之类的话语,眸子里却没半点笑意。

大半年来,允之见惯了人情世故。刚刚觉得厌烦,就觉得身後一阵劲风。本想侧身躲开,却被拱手堆笑的李剑挡住去路,就这样被那股力量撞到水池里。

蓝尚亲手送的书本和衣物全湿了。

蓝允之一言不发地把透湿的书本抱在怀里。水滴一滴一滴从额间垂落,瘦瘦的身体却兀自站得笔直。

耳边的李剑还在骂着:“你这个大笨蛋!往哪走啊?看允之怎麽回家!不知道人家就这麽一件袍子吗?!”

“是是是,我混蛋!我走路不长眼睛!允之兄明天要没衣服穿了!我该死!”从後方跑来的方桐辉垂头丧气地站立,眼神里却净是幸灾乐祸。趁人不备时和李剑交换一个得意的目光。

秋风吹来,身上是刻骨的寒冷。

嘴唇抿成一条泛白的线,蓝允之捏着拳头,眼中已冒出怒意的光。

同一时刻,蓝可嘉紮马步的双膝又添了两只香炉。里面各自燃着一支香。

有只脚踢在膝後的位置。硬是咬紧牙关,膝盖弯都不弯一下。

此前他头顶已经安了一座。握拳夹在腰际的双肘各自挂了一只水桶。

“香灭之前,要是香炉扣了,就再加一柱。”高大的教官眯起眼睛,正是考校那日的主考官。从一溜紮马步的黑衣少年面前经过。冰冷的目光从一张又一张还透露着稚气的脸上划过,没有一丝情感。

唯余胸前一小朵白色羽花夺目惊心。

那是羽卫队的徽征。

27.九月二十安定河边见

捏紧的拳头好比上了弦的箭,是无论如何也收不回的。

而此时蓝允之掣肘要打出的拳,却化在另一个人的牵扯里。

“允之贤弟,先把衣服换上。”

对面李剑仍旧笑得幸灾乐祸。

允之雪白的牙齿咬得格格响,迎面就撞入一双圆圆的眸子。然後是一个可爱善意的笑容,从里到外都透着善意。

“乐……”

“杏哉。乐杏哉。”对面的少年微笑,两颊各一个圆嘟嘟的酒窝。

哦,是方才向自己请教琴艺的几名少年之一。

旁边响起一串哒哒声,李剑拉着方桐辉已经跑开了。

蓝允之紧紧捏住的拳头,却被另一只温暖的手覆上:“怎麽冷成这副样子。天快黑了,再湿着可要着凉。蓝兄若不嫌弃,换上在下的衣服吧?”

允之勉强抿出一个笑容:“没什麽。君子坦荡荡,大不了我就赤身回去也无妨。”

乐杏哉笑了。一招手,一直等主子下课的小书童已经跑过来递上个精致的匣子。打开的,里面一间枣红色的锦袍。

“天寒,还是赶快把湿衣服换下来吧——若蓝兄不嫌弃这是在下上午穿过的。”

没错。上午换下来的。

王族公孙奢侈。有每次出恭都换套衣服的。乐杏哉这样早中晚换三套衣服的,已经算是简朴。

深红袍子就是乐杏哉上午穿过。因为过了午,就换上现在的赭色袍子。

蓝允之得知此事後暗自咂舌。表面上却是平静沈着地谢过,然後去换了衣服出来。

乐杏哉就命小书童伺候着。自己则一直保持微笑地站在一边等候。

“不一起走?乘我的轿子。”圆脸的乐杏哉诚恳邀请。

自己的衣服穿在对面那个人身上大了两号。虽然系上了腰带,还是空空荡荡的。领子显得格外大,也就显得脖颈细长,锁骨纤细。

他笑着想说什麽,又没说。

蓝允之低下头整理袍子:“我还想在这里呆一会儿。”

乐杏哉不无担心地看看日头:“天就要黑了。”

允之只是一笑,不再多说也不接受:“衣服今晚洗过了还乐兄。”

“别,千万别!允之你要是替我洗了衣服,我就去後院跳井!”

蓝允之忍俊不禁。

乐杏哉叹口气:“你是终於发自内心笑了。知道不知道,刚才吓死我了。以为你要打架。”不等允之变脸,又接着说,“李剑家行伍出身。你打不过他们的,别吃亏。”

允之抿嘴,不再讲话。

日头终於西沈。

拒绝了乐杏哉的陪伴,独自来到东山校场。还未靠近,已经被巡逻的羽卫队员拿下。

那是个神出鬼没的黑衣人。远远的看着山门大开的校场,他刚迈出一步就被按在地上。然後就莫名其妙被扔到这里了。

“勿再靠近。”那人哑着嗓子警告。而後鬼魅一般消失不见。

今天真真倒霉。

湿袍子还抱在自己手里,又脏了乐杏哉的衣服。蹲在山涧边,不由自主将身体成一团。

风吹落叶飘在水面,打着旋儿地沈下去了。不留一丝痕迹。

忽而什麽拍他的肩。

自从王敏事件後,他顶怕这种突袭。顿时蹦起身,可身後什麽都没有。

顿时满脸张皇,瞪大的眼睛宛如受伤的小兔子。

有清香飘来,一个纸包自上而下慢慢垂到眼前。

蓝允之又是大惊,横向旁边跳去,差点跳到山涧里。

而後就被树上跳下的人紧紧抱住了腰。哈哈直笑的热气喷了一脖子。

这才看清是谁。蓝允之怒极一把推开,高声叫着:“二少!”

因为反力,就又要摔倒。对面那张好看的脸却比他还惊慌。扔了手里的纸包又过来一把将人抱住。

“做什麽啊!怎麽三番四次往沟里跳?”

“你别逼我这麽紧不就好了!”

谢枚摸摸鼻子,悻悻然把将蓝允之拉到安全处坐下。

“几天不见居然跑到这里来读书?”美丽的少年两指捏起纸包在蓝允之眼前晃来晃去,“怎麽不开心?来,给大爷笑一个。这个赏你。”

允之心情不好,一把夺过包裹扯个稀巴烂。却发现里面码得整整齐齐的云片糕。

自然会想到初见那日,自己塞进谢二少怀里的云片糕。伸出手指捏一点,舔一舔。如霜似雪,入口即化。还有满满的桂花香。

“我家大厨做的。味道还行吗?”

蓝允之不答话,只是抬起眼睛认真看着他。一双眸子水汪汪的。不到一刻,那些水汽就化成一颗一颗珍珠,顺着脸庞滚下去。

抿着嘴压抑,却哭得无声无息。

谢枚愣了一下,而後默默将允之揽进自己怀里,揉着他的肩膀。“不哭了啊。不哭了。被人欺负了?”

怀里的小脑袋使劲摇摇。

於是就不再问。凤目里闪过一抹心疼又一抹戾气。

等怀里瘦小的身体停止了颤抖。谢枚才小心翼翼把人扶起来。像对待易碎品那般打量着允之的脸:“不喜欢读书就别读了。”

允之岔开话题:“只是八月十五过得不开心。想起来不值。”

“让你跟我一起过你又不肯。”

蓝允之干脆不做声。

谢家二少早就瞄见变成一团浆糊的书本和湿衣服。又细细打量允之身上这件。然後不再多说,又捏起一片云片糕:“给大爷笑一个。你笑一笑,我就把这个给你吃。”

逗小狗一般。都没发现被逗的那个变成了自己——俊脸上染了巴巴的渴望,俨然一副小狗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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