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五逃出家就是为了见他?”
“那是我的事,和他没半点关系。”虽然这件事完全和蓝允之没有关系,但谢枚还是故意来个模棱两可。
斜阳照着谢枚略显苍白的面庞。他慢慢地说:“我不想对他做什麽。但你要明白,他和你一样是个男子。即便是个女子,谢家子弟也不可随便动情。”
“谢家子弟有你就够了。”谢枚踱到堂兄面前,贴着他的鼻尖说,“我人贱命贱,当不起这种活神仙。什麽男人女人在我来说都是屁,我只是喜欢他。不论男女。”
“还听说你总乔装打扮跑出去闹事?”
“什麽叫闹事?我只不过出去玩。搞个恶作剧而已,比起您在朝中呼风唤雨,真是小巫见大巫呢。”
“贤弟。”谢枚皱起眉毛,“家里从不缺你吃穿,为什麽要跑出去装乞丐?如果觉得生活没意思,叔父或者爹和我都可以为你在朝中某一官半职。你想做什麽职务?”
“小的不敢!不缺吃穿就够了麽?我图的又不是什麽宏图霸业。”谢枚欲说还休,“算了。和你讲也不懂。”
说罢一甩袖去屋子另一角坐着。
谢桓也不再多言。看着堂弟的背影愣了一会儿,转而垂下眼眸。
蓝允之坐在乐杏哉的马车上,仍旧念念不忘自己的腊梅图。
乐杏哉劝他再画一幅。他只是摇摇头:“後天就是冬至呢。”
又是一个冬天。
冰天雪地,上身赤裸的蓝可嘉趴在校场中央。里里外外围着羽卫队的成员。
背上绽开道道伤口,鲜血顺伤口纹路滴滴洒洒,如一地红花。
尉迟笑蹲在他身边皱眉:“好好养着。别再捣乱。”
蓝可嘉淡然回头:“尉迟队长,十片金叶子我不要。”
“那你要什麽?”
“只求再给我三天假。”
羽卫队封闭训练。练成之前队员不得擅自下山。
如此严格皆因历史上出过一个叛徒。身居副都统要职,隐瞒身份潜入北府镇。结果不仅任务未曾完成,还损失了大批人马。
而那位副都统後来被查出藏匿於深山之中。当年即判流放,後不知去向。
後人皆猜他已葬身兵祸之中。
那一年,宁远将军第一次以剿匪名义倾吞李丞相势力之下的部队。
也自那一次,羽卫队与北府镇的力量对比被改写。
自此,羽卫队弱,北府镇强的格局一直未曾改变。
自此,本就严厉苛刻的羽卫队更限制队员自由出入。尤其是尚未完成训练的成员,跟不可擅自离山。
而蓝允之在羽卫队第一月发饷时就拒绝全部。只求一夜假期。
尉迟笑念他天资聪颖,特赦三日。为了防止泄密亲自随他进京。
蓝可嘉只携一片小五台山的枫叶,题四字放於屋自己卧房内。
尉迟笑也不多问。只是和蓝尚略微寒暄,而後携蓝可嘉离开。
“你可满足了?”他问。
蓝可嘉开心地点点头。
“可你谁都没见到。”
“重要的是他看见会开心。他开心,我就开心。”
尉迟笑摇摇头。
而今尉迟笑再次眯起眼睛:“如果你还是谁也见不到呢?”
“我本不是为了见而见。”
“……罢。冬至前你就下山去吧。年後再回来。”
转瞬间,乐家的马车行至城外的小树林边。
沈默了许久的乐杏哉终於忍不住问允之:“你和谢家的人……很熟?”
“怎麽可能。”蓝允之挑起车帘,窗外一株轻松立於霜雪之中。
乐杏哉支吾:“我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36.红肿的嘴唇就像一片香肠贴在嘴上
蓝允之拿出座位边一颗蜜饯丢进自己嘴里:“那就不要讲。”
乐杏哉仰着小圆脸:“可是,可是……”
噗……蓝允之笑着捏捏他的脸:“看,让你不要讲又忍不住。那就讲。”
乐杏哉终究还是下了决心:“你和谢家很熟?”
“完全没有。”
“哦。”
“什麽事?”
“没什麽。”乐杏哉抱着膝盖想了想,又说,“熟也没关系。只是关键的时候知道自己该站在哪边就是了。将来蓝老板一定会让你考取功名的,入朝为官以後小心。”
蓝允之身为方悦斋的人。又和谢枚交好。在别人眼中应该是个怪异的存在吧。难得乐杏哉今天居然能坦诚说出自己的想法。
不由有些感动。在乐杏哉嘴里塞了一颗蜜饯。
马车忽然急急刹住。两人全都扑倒在地,蜜饯也洒了一地板。
马夫立刻撩起帘子认错:“对不起少爷蓝公子。二位没事吧?——少爷!少爷您怎麽了?”
原来乐杏哉门牙磕在嘴唇上,弄得满嘴是血。蓝允之和马夫手忙脚乱一通擦洗,才帮乐杏哉止住了血。而因为咬伤红肿起来的嘴唇此时就像一片香肠贴在嘴上。
乐杏哉郁闷极了。捂着嘴巴不让蓝允之看,跺脚嘟囔:“怎麽驾车的?”
马夫这才想起:“主子,您看!”
两人顺着马夫所指向连外看去,发现正前方冰雪之中躺着个赤身裸体的人。面部朝下,一半身体浸在冰雪里。
露在外面的头发花白,似乎是个老人。
蓝允之看着心惊,就要下车去救。已经被乐杏哉拦住。
“那麽冷怎麽出去?”乐杏哉依旧捂着自己的香肠嘴:“把人抬上来。快抬上来!”
“但万一他是个死人?”这种达官贵人会嫌晦气的吧。
“他要是个死人我就把这晦气的车扔了。先抬上来。”
蓝允之不由多看了乐杏哉一眼。只见他仍然捂着嘴巴。却用仅露在外面的一双圆眼睛朝自己眨呀眨。
老人被抬了上来。上身赤裸,下身只穿条薄裤。浑身冰凉,并且发硬。已经没了呼吸。
真的救了一个死人?
众人刚觉的束手无策,就听见一阵呼噜声。
四下看看,没有别人。呼噜声似乎从面前这具冻屍发出来的。
当下所有人头皮发麻。蓝允之强忍着恐惧,上前仔细瞧了瞧。
老者面容肮脏,但气色红润。花白的胡子上都是冰碴。就在这时,又一声呼噜声切切实实从他的鼻腔发了出来。只见他眼皮动了动,竟然张开了。
“啊——鬼啊!”马车内响起哀嚎。
“你才是鬼。”老人原地伸了个懒腰,竟然坐起身。“你们这两个小鬼。为何把我吵醒?”
乐杏哉指着老人,颤巍巍说不出话来。马夫刚上前一步,被老者点了几下就僵在原地动弹不得。
老者盘着腿捡起地上一颗蜜饯,在裤子上蹭了蹭就扔进嘴巴。望着对面的两个少年,似乎很是兴高采烈:“好鲜嫩的两个娃娃。我一个月没吃饭了,信不信我把你们吃掉啊?”
“我我我……我家有乳猪,比我俩还细皮嫩肉!老人家您要不嫌弃,不嫌弃……”乐杏哉抖着香肠嘴把蓝允之挡在身後。
蓝允之又把乐杏哉挡在身後,盯着怪异老人:“学生蓝允之,不知阁下何方高人?当时只以为有人在路上冻僵,未曾想到打扰前辈静修。还请……还请谅解!”
哪知老人哈哈哈大笑起来:“小娃娃就是好逗。我是逗你们玩哒!话说老夫我赶路到一半的时候没了盘缠,只能把衣服当掉。一个月来都没衣服穿。要不是你们,老夫真要冻死啦!”
两少年均是满脸菜色——看他那副样子,哪有半点快要冻死的模样?而且在雪地里赤身裸体呆一个月还不死的人,怎麽说都有问题吧……
乐杏哉壮着胆子:“晚辈让人给您准备些盘缠和衣服继续赶路吧?”
老者一瞪眼:“你们是讨厌老头子我咯?急着赶我走?”
“晚辈不敢!”乐杏哉摆手比扇子还快。
“两个小子,我就问你们一件事。”
蓝允之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你们有没有见过这个人。”说罢,从薄薄的裤子掏来掏去,掏出一张羊皮。展开之後,上面有张人像。
乐杏哉上前想要观看,被从羊皮撒发出的骚气呛得咳嗽起来。又不敢露出厌恶的表情,难过极了。
蓝允之不动声色拉开他,挡在前面。这才看清——
画上是个年轻人。或者干脆可以叫少年,眉清目秀。极其不相称的是手里握着一柄剑,握着剑的那只手有道长长的伤疤。
不等两少年说话,老人已经把画收起来了。
“我还没看清楚……”蓝允之小声说。
“不用看了。我知道你们不认识。”老人用怪异的语气说,“认识的话,绝对逃不过我的眼睛。”
话语间竟有些咬牙切齿的意思。
“你叫什麽?小子?”他指着蓝允之问。
“蓝允之。”
老头又一指乐杏哉:“你呢?”
“乐杏哉。”
老者捋着胡须,竟似十分满意:“好。老朽记住了。多谢二位小兄弟款待,告辞。”
说罢举起一个坛子,竟然是刚才掉落的蜜饯。不知何时他竟把沾了灰尘的蜜饯放在罐子里。而後一撩窗帘飞走了。
两个少年愣了许久才想起後怕。乐杏哉红着眼圈几乎哭出来:“回府!赶快回府!”
这次要让爹配十倍保镖!
蓝允之指指一直维持冲刺状的马车夫——被点了穴,还是一动不动呢。
用手一推,啪地向後倒去。连脸上认真的表情都没变。只是用眼神告诉少爷他还知道疼。
两个少年满脸愁云惨雾。这时一阵寒风,马车帘被打开。老者又钻了进来。这次穿上了衣服。
两手血淋淋。仔细一看,居然是一对人眼珠。
顿时“哇!”的惨叫声响了一马车。
老者满脸沮丧:“我只是突然想起你们还没有马车夫。看来不用我给他解穴咯?那就算了。”
“别!求您给他解穴吧!”乐杏哉几乎要疯掉了。
“那你有什麽代价?要不要也把眼珠送给老夫我?”
乐杏哉满脸绿色,真的要哭了。
37.手掌是火热的 如一片火种
老者仍旧是仰天大笑:“别怕,我又不吃人。刚才重新找了个地方睡觉,哪知碰见一群坏人,非说老夫我当路。於是借了他们的衣服和眼珠玩玩。”
说罢,竟然把人眼珠扔向高空又接住。
眼珠也可以“借”的麽?
乐杏哉眼睛一翻,已经晕过去了。
蓝允之总算镇静些。紧紧盯着怪异老者一举一动,生怕他做出什麽伤害乐杏哉的事情。
老者玩完眼珠,又从怀里掏出一颗蜜饯,用血糊糊的手放进嘴里。而後伸两指在车夫腰间戳了几下,马车夫登时“诶哟”一声缓过气来。
“小子。你们两个算好人。老夫两次见到你们,算是有缘。这个给你们。”
老人又翻出另一张羊皮,甩在还在粗喘的马车夫身上。
“小的不敢!请您……”
“别婆婆妈妈的!白给的,不要钱也不要眼珠!给我好好留着,说不定哪天我来检查!”老人说罢,再次消失了。
不等马车夫缓过神,蓝允之立刻冲到架座上抽着马匹飞快进了城。
经过这麽一吓。好好的赏雪乐事变成一桩恐怖记忆。蓝允之和马车夫先把乐杏哉送回乐府。那幅可怕的羊皮纸卷谁还敢留,只有让蓝允之自己带回去了。
蓝尚皱着眉头听完允之的讲述,又看了看羊皮纸卷。长舒口气:“幸好碰见他的是你们两个。”
蓝允之挽着蓝尚的袖子,小脸惨白。
蓝尚看着心疼,伸手把允之搂进自己怀里:“不怕了。你们碰见的不是怪老头,是‘赖小子’。”
“赖小子?”
这作为一个老头的称号未免太可笑。但蓝允之笑不出来。
蓝尚拍着他的後背:“他本人叫廖逸,是个二十五岁的青年,乃是南海一品堂的长老。只因擅长易容术,总以怪异的面目出现,所以被江湖上的朋友叫做‘赖小子’。当时他给你们看的那副画像,如果我所猜不错,应该是……”
“是谁?”
“……算了。不提也罢。如果你这次是和谢枚在一起,说不定就有一通麻烦了。”
蓝允之惊恐地抬起头:“他恨谢家?谢枚会被他挖眼珠?”顿时就有些坐不住。
怪不得廖逸挨个问他们叫什麽名字。
蓝尚笑着摸摸他的头发:“放心。这就是为什麽谢家给谢枚配了北府镇高手做保镖的原因。”
可谢枚那麽讨厌谢家,总是想要甩开楼妙然和王小仙。如果,如果下次他落单遇见这些人……
仍止不住暗暗担心起来。
蓝尚把羊皮卷折好递给允之:“既然乐家不要这个,你就好好留着。等心里清净了,上面的东西不妨认真看看。”
蓝允之皱着一张小脸,用两指夹着羊皮卷,强忍着收下了。
当天夜里蓝尚拎了方悦斋的食盒去乐家看望了乐杏哉。又回来陪蓝允之睡了一个晚上。
像哄小孩子那样,把他拥在怀里。
蓝允之握着他的衣襟,嗅着从蓝尚怀里发出的阵阵熏香。颇为心安地蜷起身体。
蓝尚轻轻笑着,摸着他的头发,喃喃地说:“乖,不怕,不怕啊。有我在呢。”然後一下又一下抚着他的後背。
掌心的温度温暖又柔软。麻麻的,从背部传到心里。
突然就想起和父亲睡在一张床上的时候。蓝允之无法抑制,眼泪流了出来。怕被发现,一头紮进蓝尚怀里。不一会儿,泪水洇湿了蓝尚胸前的衣服。
“蓝老板……”
“嗯?”
“谢枚说厅堂里那幅九九御寒图是他画的。”
“呵呵。是啊。你喜欢我亲自画的?那麽来年为你画一幅可好?”
“嗯……不要了。”
然後就睡着了。
梦里似乎有人轻轻地抚摸自己的脸颊。又似羽毛書芗門苐般的吻。
轻轻的。很舒服。
这一觉几乎睡到中午,醒来时蓝尚已经起床不见了。
这是冬至的前一天晚上,蓝允之决定认真洗个澡。
给自己烧了足够的热水。还在里面加了红花生姜等药材。仰头躺在大大的浴盆里。
离家已经一年了呢。
想起这一年的一幕幕,遇见的一个又一个人。
仿佛坐在奔驰的马车上,沿路上是一种又一种不同的风景变换。
唯一不变的是匆匆。
一时想起父亲,一时想起可嘉,一时又想起形形色色的人。头脑一时清明一时突突直跳。蓝允之屏住呼吸,一头紮进热乎乎的水里。
还是受不了这种窒息的痛苦。去年的恐怖场景仿佛又出现在眼前。再也无法忍受,一头从水里冲了出来。
站在浴盆里。透过脸上哗哗的水流,朦胧地看见前方不远处有个黑色人影。
赖小子?!
蓝允之大吃一惊,脚下一滑就向後仰去。浴盆跟着要翻倒,激起大片水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