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麽说三知村河堤今年决口乃是人为疏导?”
“正是人为疏导。”
“今年赈灾银饷耗费尤其巨大。不知都花在何处?”
“主要花在百姓赔偿、河堤疏导以及灾後修复和赈灾救济。”
蓝允之连珠炮似的问了若干个问题,而後便拢着袖子闭目养神。死寂死寂。
王玮回答之後感觉如若虚脱一般,身上软得如一团棉花。摸摸额头,起了冷冷的一层汗。
蓝可嘉在後撇撇嘴。心想:这就是谢枚那厮的“打点好了。哼。”
忽而远处传来一阵的笛声。凄惨渗人,由远及近。时大时小,鬼哭一般。
四周一片空旷,只有极远之外一片芦苇随风轻轻摇摆。连着天空灰灰一片。
允之侧耳听去,嘀咕道:“怎麽和鬼哭一样?”
王玮当时就变了脸,扑通一声坐在地上。
蓝可嘉已经出手。
腾空而起的同时双手一挥,立刻有细微的划破空气的声音接连响起。十枚飞刀飞入芦苇丛。
笛声顿时停止。
跟在飞刀之後,却比飞刀更快的是蓝可嘉手里的刀。
只听几声清脆的金属碰撞声音,三枚飞刀被弹了回来。蓝可嘉将刀舞成屏风,将允之一把推到马车里。
“薛三,护大人离开!”
薛三是驾车的马夫,一直傻傻地跟在蓝允之身後。而今见到蓝允之进了车,赶紧狠抽的青的屁股。
的青也感到危险,拔蹄狂奔。将尔朱赤荣和王玮丢在後面。
蓝可嘉没有恋战,而是翻身追上允之的马车。由的青狂奔了好几里,才停在一处树林旁边。薛三刚要拉蓝允之出来,可嘉突然又叫了一声:“慢着!”而後拔刀一跃而起,劲弩一般射向右前方的一柱大树。
树叶飒飒响着,一条青色人影在树梢间若隐若现。
蓝可嘉刀起刀落,那片树枝树叶已经消失,以及一片靛青纱料。
可嘉连连追击,又向旁边射出三把飞刀,终於将一条人影逼了出来。站在高高的树巅,随风一起一伏,仿佛粘在树上一样。一身青纱随风飘荡,长发随风飞舞。手中握着一柄玉笛。只是左侧袍角缺了一块。
稍缓,有一滴液体顺着笛子末端掉落地面。
是血。
树上的人一开口,声音也宛如洞箫:“你是何人?”
蓝可嘉懒懒地靠在另一棵树的树杈上:“这话该我问你吧?”
“南海廖隐。”
藏在车内的蓝允之心里一动,外面的蓝可嘉已经问出声:“赖小子廖逸是你什麽人?”
廖隐迎风而笑:“家兄。”
可下一秒,他的潇洒却变成惊愕。
丈外对面树上的蓝可嘉不知何时已闪至近前,长刀鬼魅般一挥。廖隐一脚踩空。三丈高树上笔直地掉下来。
蓝可嘉攻击完毕後一个旋身,一把扯住廖隐腰带,随後揽着他的腰稳稳落於地面。
随後是几根青丝,自他们身边慢悠悠落下——被刀砍掉的廖隐左侧一缕头发。
被人如此亲密地揽住腰还是头一次,廖隐愤而一掌:“为何突然相击?”
蓝可嘉从容避开:“令兄曾经吓到了我一个朋友。你帮他还。”
“那又为何救我?”
可嘉挑挑眉毛:“因为我只想吓吓你。”俊若朗星,一时面沈似水一时又温和如风。明明该上去狠狠教训却让人气不起来。
廖隐盯住蓝可嘉,扬起高傲的头颅:“你还没报姓名。”
“蓝可嘉。”
廖隐一瞥,瞟到了从马车里偷偷看他的蓝允之。
被发现,蓝允之也不躲闪。从容大方地下了马车。蓝可嘉一闪身和他站在一起,并将他挡在身後:“这是蓝允之。”
看到允之并不会武功,廖隐不像对可嘉那慎重,只是点个头便又将目光转回到蓝可嘉身上:“看你手法与暗器,是羽卫队的人?”
“可现在我只代表我们二人。”蓝可嘉将手搭在允之肩膀上,自然得不得了。
“你们什麽关系?”
可嘉奇道:“这个不用向阁下解释吧——就是你看见的关系。”
蓝允之轻轻扯扯他的袖子,脸有些微微发红。
廖隐立刻沈了脸,一揖道:“在下技不如人,替家兄道个歉。告辞了。”
“诶,别走!”蓝可嘉一闪身又转到廖隐身前:“你还没解释,刚才为什麽装神弄鬼。”
方才杀气逼人,此时却像个大孩子似的扯着别人袖子。廖隐被蓝可嘉气得说不出话,抻抻袖子道:“我不高兴讲,可以吗?”
“不高兴讲就不要走。”
“……”
薛三去买了酒。
在一个水患刚过的地方,能买到酒已经不易。所以不是好酒。
廖隐握酒杯的姿势有些独特,无名指翘得高高的。饮下一杯,眉宇间有些幸灾乐祸:“真难喝——你那般问法,贪官已经起了疑心。”
“贪官?”蓝允之惊奇。
廖隐挑起嘴角冷笑一下,不愿回答。
允之一皱眉刚要发作,却被可嘉拉住了手。
“久闻南海一品堂左护法是个潇洒之人,怎麽传言有误?”蓝可嘉凑近了端详廖隐。
廖隐脸色一变,本能地後退了一下:“你干嘛?”
“吞吞吐吐,扭捏得像个小娘子呗。”
“我就是不高兴回答他。”廖隐快人快语地一指,还强调了“他”。蓝允之脸上一阵青红蓝靛紫。
可嘉暗暗一拍允之大腿,转而捉起一坛酒:“好,我们江湖人说江湖话。廖大侠告诉可嘉怎样?”
廖隐拍桌,也举起一坛:“今天干了这一坛,廖隐就告诉你我知道的全部。”
於是蓝可嘉青着脸瞪着眼睛看两个酒徒脚蹬桌子仰头灌酒。马上就想到了那个神出鬼没的赖小子廖逸。
忽而心中一动——廖隐现身中原,和廖逸有什麽关系?
难道谢枚又有危险?
57.其实廖隐笑起来很好看
其实廖隐笑起来很好看。
虽也狂放,却没谢枚的霸道,自有种潇洒如风的气质。
但是如果他肯乖乖把话说完,而不是一坛酒下肚才说就更可爱了。
蓝允之这麽想。
如果他不是全程盯着蓝可嘉那就更可爱了。
所以不管廖隐怎麽暗示,他就是不肯离开。
廖隐也不以为然,枕着一侧手掌,对着蓝可嘉缓缓说:“他是三知村的人吧。”
说罢看向站在一旁的薛三。
薛三顿时面无血色。
蓝可嘉给薛三一个安心的眼神,而後转过身:“廖兄犀利。”
哼。都称兄道弟了——蓝允之暗暗掰筷子。
廖隐道:“虽然你们让薛三一声不出,但他刚才送酒给我的时候还是说了一句话。正是三知村人的口音。今夏到秋我一直在广陵,三知村的人说话还是听过的。只是可惜,几乎全村都死光了——淮河在三知村决堤泄洪固然不错,但事先王玮并无再三劝说村民,更无赔偿一说。而那堤坝决堤的确是人为不假。扒开三知村堤坝之前,普水县令只是通知村民尽早滚蛋。村民安土重迁,并不肯走。王玮见状,干脆命令手下直接扒开泄洪的口子。所以在河汛高潮到来之前,三知村便已经遭灾。少数村民逃了出来,有想上告或者讨个说法的,却怎麽能迈过普水县令一关?这个薛三应该聪明的一个,混在要饭的人里默默等待。得知钦差驾到才现身求你们做主。此其一。”
蓝允之暗自心惊——三天装病,其实正是因为薛三的事情拖延时间。廖隐所说和薛三所供完全一致。
“其二是王玮已经打通自郡守以下的地方各级官员。账簿作假,县志修改。就连看官县志和账簿的人也在这位钦差到来前无故暴毙——这是我在途中听说,并未核实。但方才见你们问王玮的一番言辞,想必已经自证了吧。”
可嘉点点头:“修改账簿的事情我们已经发现。他们现在确实无专人看管账簿,如果说此人已被害死,的确说得通。”
当下好奇道:“恕在下冒昧,想问廖兄为何在此。”
廖隐扬眉:“因为我被人跟踪。”
“跟踪?”
“是。我自南海而来,本一路游玩。来到普水,也是听说此地受灾严重,一时好奇而已。不想刚接近沿河灾区便被人跟踪,经过几次确认,他们是对所有可能影响此事的人都有防守。可我廖隐是谁,岂能被他们威慑?越跟着我,我便越要看热闹。”
允之心动:“跟着你的,是不是北府镇的人?”
“恰恰相反。”廖隐颇为幸灾乐祸地说,“是羽卫队的。这也是为何我初见可嘉感到奇怪的原因。”
原本用心聆听的蓝允之听见“可嘉”两字,顿时不快。朝蓝可嘉扔了个大大的白眼——您倒会招蜂引蝶。
可嘉只得报以嘿嘿一笑。
廖隐走了。临走前又讲述了更加让人吃惊的“其三”。
空余一地酒坛。
蓝允之正用筷子敲着蓝可嘉的头,惩罚曰:“今天晚饭不要吃了!反正你已经喝够了酒!”
蓝可嘉只好嘿嘿陪笑。
见到王玮赶到时,允之冷笑一声:“王大人见允之没死,是不是分外失望?”
“微臣该死,微臣该死!未能及时保护蓝大人,微臣该死!”王玮连连磕头,“我等凡夫俗子,未能追上蓝大侠的步伐。幸好有蓝大侠在,万幸万幸啊。大人可有微恙?可曾受伤?”
允之咬着牙:“我好得不得了。这位蓝大侠也‘厉害’得不得了!”
说罢自己上了马车,对薛三道:“走!”
扔下蓝可嘉和几个官员便一骑绝尘地离开了。
夜里,蓝允之决定打地铺。
蓝可嘉可怜巴巴地坐在地铺上:“允之,你是在生气麽?”
蓝允之兀自收拾着被子:“在下不敢。请您独享床铺吧。得罪了您下官的命就要保不住了。今天杀出个廖隐,明天杀出个廖逸,在下防不住。”
“和廖逸有一腿的不是我。”
“难道是我?”
“可你这副样子分明就是在虐待我。”
蓝允之白他一眼,干脆抱着被子走到屋外:“小的睡屋外可以麽?”
蓝可嘉追了出去,凑到跟前问:“你在为廖隐的事和我生气?”
“……”
“你是在吃醋吗?”
蓝允之眼神动了动,冷冷道:“你想多了。我只想问,为什麽会有羽卫队员跟着廖隐?难道不该是北府镇负责尔朱赤荣他们的安全和隐藏真相?”
蓝可嘉正色回答:“我发誓,我不知道。”
接着又解释:“虽然羽卫队是一个组织,但各地分部并不互相交换消息。我隶属京城一支,并不知道江南道的人们在做什麽。但有件事可供你参考。”
允之睁大认真的眼睛,脸上怒气也消了不少。蓝可嘉见他可爱,轻轻吻了一下:“不生气了?”
蓝允之神色一赧,低下头:“快点说。别卖关子。”
“虽然各地羽卫队各有职责,但有三件事是所有队员共通的任务:见到谢恒远,杀;见到屠伯双公子,杀。”
“还有一条呢?”
“见到前太子贞,杀。”
蓝允之晃了晃身体,被子掉了一地。
可嘉急忙抱住他:“脸色怎麽这麽白?”
蓝允之转过头似看一个陌生人般端详着可嘉,转而问:“你见过前太子贞麽?”
“没有。”
“不是传闻他在十几年前就死在襁褓中了?”
“但根据内部谍报所讲,太子贞并未死。而是流落民间,很可能随时出现。”
太子贞乃是十多年前一个传闻。
贞是当今圣上前宠妃刘妃所生。传闻刘妃貌若天仙,有过目不忘之天赋。尤其写得一手好词,深受圣上欢心。刚刚诞下的小皇子贞便得到太子封号。
无奈皇上虽溺爱刘妃母子,却无保全爱人的心机和本领。不多时即有人禀报贞非皇帝亲生儿子,其实是刘妃和侍卫私通所生。因此,刘妃赐毒酒一杯,而贞也被绞死在襁褓中。
但民间总有更有趣的传闻。比如有说贞其实是皇上亲生骨肉,只是刘妃母子惨遭各方势力所害;小小太子贞地位的确立是李谢两股势力斗争中出现的意外,所以双方均得而除之。
更加戏剧性的是,随着皇帝年事已高,该立太子时却碍於各方势力迟迟未有行动。反而因为追忆故人而给黄泉之下的刘妃和贞平了反。又赐死了当初告密的几个太监。
没想到至今这位传闻中已经死了的太子贞居然仍然是李家剿杀的头等目标。
“所以我在想,此地有羽卫队员频频出现,是否和这三个终极命令有关系呢?”
蓝允之却没有再谈案情。转而望着天边银河,喃喃地自言自语:“杀死谢恒远或者屠伯双公子都算事出有因,可这个太子贞——他和你无怨无仇。若真的见到他本人,你下得了杀手麽?”
而且,若他真的知道关於当年贞的更多内幕,还会如今天这般镇定麽?
58.姑且享受此刻缠绵
蓝可嘉一愣,随即低下头:“讨厌我了?”
蓝允之捡着掉落地上的被子:“不要多想,我只是不想你滥杀无辜。但若有命在身,你又能怎样呢……——对了,这次你跟我来普水的任务是什麽?”
“没有任务。”
允之投以好奇的目光:“怎麽可能。上次在吴中连顿螃蟹都吃不好,如今离开这麽久你都没有任务?”
可嘉冷笑:“那是托蓝老板的福呀。”
允之不解。
可嘉目光中闪过一丝若有若无的怒意:“吴中那次纯属蓝尚讨厌我跟在你们身边,把我支走而已。”
允之只是稍稍诧异,之後便点点头:“嗯。他既然在羽卫队身居要职,定然能通过各种关系使唤你。想来除了你,也没有别人更适合在身边保护我了。这才没有派任务给你。”
“他知道你现在需要我,即便布置任务给我,我也未必会接受。”蓝可嘉握住允之的手,“知道当初他以何理由打动我同意参加羽卫队麽?”
允之想了想:“我?”
“是。你。他用谢枚闹事的例子告诉我,我们两个如果必须有一个有能力保护对方,才能互相扶持。然後问我,选谁去学保护两个人的本领。”
蓝允之忽而生气:“我可比你有功底!”
“但你明显已经没有我壮。况且——”况且蓝尚并不希望允之赴险,加入刀光血影的羽卫队。
他宁可将蓝允之培养为优雅的阴谋家,也不愿意他在腥风血雨中拼搏。
但蓝可嘉还是没有把下面的话说出来。
一片星光铺洒大地,闪闪烁烁地照在蓝允之长长的睫毛和尖尖的下颏上。蓝可嘉用一只手轻轻抬起他的脸,认真地看着。
蓝允之的双唇薄而线条美好。小小的一枚,如一颗熟透的果实。
可嘉轻轻一吻,转而离开。
允之像只受惊的小鸟,轻轻颤了一下。而後看向他,大大眼眸里的压抑构成另一种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