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上是一只小鹿,嘴里叼着一枝灵芝,正伸着脖子给另一只壮一些的小鹿。
第二只小鹿昂着脖子接受,半闭着眼睛,很是理所应当的样子。
已经将近完美的画。可是还少了最後一道工序。
第一只小鹿没有点上眼睛。
他已经点了半个月。抬起笔又放下,怎麽也下不了手。
他怕眼睛画得不像。
一阵嘈杂忽然传进耳中,刚刚要落下的笔尖赶紧又收回来。
他一抬眼,守在旁边捧笔洗的楼妙然已经起身:“属下过去看看。”
不多时再回来,楼妙然面容有些僵硬。
“什麽事?”谢枚问。
“没什麽,有贼。”
哢嗒——
笔搁在桌上。细长的眉眼中多了几分严酷。
楼妙然说:“外面有人硬闯宁远王府。已经被捉起来了。硬是叫嚣着——”
“叫嚣什麽?”
“要见您。”
谢枚眼神一跳:“既然要见我,何必阻拦?”
“因为……”楼妙然一忖,最後终於说,“他姓廖,据说是南海一品堂廖逸的弟弟。说有事要事要亲眼见了你才说……”
啪……
瓷碗碎了,然後是门被撞开的声音。
谢枚人已经消失在一阵衣袂带起的风中。
风里是仇恨,愤怒,和意欲将对方撕成碎片的狂暴。
130.灯光如豆
这些人杀气毕现,里三层外三层地将他围在中间,将他当作世界上最危险的怪物。
大惊小怪的北府镇。大惊小怪的宁远王府。
廖隐勾起嘴角一笑,却因为牵扯到伤势吐了一口血。
鲜血顺着面颊流到地上。地面冷冰冰的——
因为他就倒在地上。
远远地踱来一双金丝靴和大红色的锦袍一角。廖隐还没往上看,就听见两边稀稀疏疏地有人惊呼:“二少爷……”
接着有个人蹲在他身边,用一截凉凉的笔杆挑起他的下颌。
他从那张俊秀的脸上读到了惊异和厌恶。
廖隐不知谢枚与哥哥的恩怨纠葛。只是抬起头,艰难地说:“戚小峰要杀蓝可嘉。”
北府镇的人太凶悍。而他本就身受重伤——不要忘记蓝远兄弟的刀。
强忍着装成若无其事,来这里传递一条和自己完全没有关系的消息。却被折断了手脚,虫子一样倒在地面。
潇洒风度尽丧。性命攸关。不知还有无幸运走得出这座幽深繁复的宁远王府。
想到了此行的艰难,却不知是这样的有来无回。
值得吗?
廖隐不愿去计较。
做爱做的事,不值得也是值得。不爱的事,值得也是不值得。
如廖隐猜到的那样,谢枚皱眉,眼中露出惊讶和疑惑:“那和我有什麽关系?”
廖隐艰难地说:“但是和蓝允之有关系——我怀里有信物。”
谢枚动了动身体,身旁的风定昭立刻紧张地阻止:“二少,小心有毒。”
廖隐恶狠狠地瞪着这个给自己下毒的小胡子——如果不是他干的好事,自己也不会轻而易举中了北府镇的招。
可他仍然不能阻止风定昭探过手来,在他胸前一阵搅动。而後捏起一个物体高高擎在手里献给谢枚。
霎时间,谢枚轻轻吸了一口气。
那是一个小巧的泥娃娃。
“他在哪?”谢枚蹲下身,伸出手想要抓住廖隐却又不知如何下手的样子。
廖隐翕动着嘴唇,但是已经说不出话来。风定昭急忙上前把他想说的重复了一遍。
等了很久,谢枚似乎做足了准备那样问道:“那麽,你是廖逸的……?”
已经没有回答。
廖隐浑身呈现紫色,肿胀得变了形。风定昭的毒立竿见影,无药可救。
谢枚想要帮他,却不知从何做起。回头看向风定昭,风定昭却只是低下头。
“杀了我吧。”吃力地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廖隐已经闭上了眼睛。
谢枚怔了一会儿。站起身对风定昭说:“了结了吧。好好葬了。”
灯光如豆。
风定昭将一只信鸽放入空中。而後转身对谢枚说:“好了,少爷。”
谢枚并没有动,望着在夜空中渐渐消失不见的白鸽出神。那是送给谢桓的信。
求哥哥放了蓝可嘉?在向风定昭了解到原委之後,觉得那似乎有点不大可能。
忽而,他眼睛一亮,道:“再传一封给靳岚。”
风定昭一愣,显然没有听懂。谢枚耐着性子又说一遍:“给靳岚。他不是在谢桓身边麽。招他回来,就因为蓝可嘉的事戚小峰搞不定。要他一起回来——但是这封信,要想办法仍旧落在谢桓手里。”
遥远天边突然一亮。然後雷声阵阵。
下雨了。
遥远的北方,正在喝茶的谢桓,手里是一封快信。讲述追杀蓝可嘉事端重重。
站在他身後是出神的靳岚。
陡然间,靳岚眉峰一挑。人已消失。再出现时,手中多了一只信鸽。
他看了看信鸽脚上绑着的信筒,眼神轻微地一跳。
“什麽?”谢桓回头问。挑着眉,笑意里带着轻佻。
靳岚下意识将捏着纸条的手缩回袖筒。
这番小小的举动,却逃不过谢大世子的眼睛。他一伸手,道:“拿来。”
131.你还是追上来了
靳岚透明得像冰一样的表情动也不动。开口道:“小峰那边……”
结果是不等他说完,谢桓已经站起身来。倔强地捉过他的手。
他们就像两个闹着别扭的小孩子。一个紧紧地攥着拳头,另一个却一根一根将他们掰开。
谢桓抽出那张字条——
“蓝可嘉事项困难重重。请着靳岚回去协助戚小峰一起动手。”
末尾署着自己堂弟的名字。
仿佛什麽秘密被看穿了一样,谢桓眼神突地一跳。可是很快又恢复了正常。
他瞪住靳岚,然後一步一步走了过去。压低声音在他耳边说:“你很想回去?”
靳岚把目光转向一旁,尽量不去看他。
翌日,风定昭得到世子远自塞北的命令——
戚小峰调离京师,常驻南疆。蓝可嘉事宜转由他全权负责。
立刻。马上。
安庆界内,通往安庆城内的小路上。
因为前几天下过雨,既潮湿又泥泞。偶尔有蛇虫滑动着长长的身体经过,听到一阵跌跌撞撞的脚步声,吓的哧溜一声钻进草丛内,再也看不见。
随之而来的是两双泥泞的鞋子。
鞋子的主人是蓝允之和蓝可嘉。
两个人的脸色都不太好看,发梢湿答答。互相扶持着,小心翼翼又急匆匆地向前走着。
突然间,可嘉突然叹口气。
允之怔了一下,转而紧张地望望四周,而後在他脸上一拧:“叹什麽气?”
可嘉抿着嘴巴眼珠乱转,就是不肯解释。
允之愤而撒手,蓝可嘉立刻站立不稳。摇摇晃晃就要摔倒,啊啊叫着:“我招,我招还不行吗?”
然後又烂泥一样扶上允之的肩膀,笑嘻嘻地说:“我觉得过了四年,一点没长进。”
允之立刻明白他所说的——四年前两人就是这般狼狈,从家乡一直逃了出来,逃进京城;四年後的今日,两人还是这副狼狈的模样,摇摇晃晃要逃出去。
可嘉还很认真地补充:“受伤的又是我。”
“对啊!”允之道,“你武艺高强。可现在也得乖乖听我指挥。快点走!别胡思乱想。不然把你仍在这里喂狼。”
话虽这样说,但他也好不到那里去。原本虚弱的身体并未复原,又经过这番逃亡。风吹雨淋,已经开始发起热来。
可嘉心疼地望望他,然後装作什麽也没看见。一起向前走去。
临到中午。允之在溪边等待,可嘉去树林里找些食物充饥。
却突然地,只见草丛响动,蓝可嘉如受惊的鸟一般匆匆忙忙跑到允之身边,一把拉起他压着嗓子说:“快跑!有老虎!”
从小到大,这还是第一次碰见老虎之类的事情。允之也有些慌神,被拉着窜向树林当中。
“我们不应该在这里跑啊!这里不是更容易碰到野兽?!”一边拉着可嘉的手狂奔,一边心疼地看着对方。
可嘉只是摇头。除此以外,没有答案。
不过,背後已经有人替他做了回答:“他更怕碰见的是我吧。”
紧急刹住,两人险些摔个跟头。
可嘉望着前方叹口气:“你还是追上来了。”
132.生离死别的场面
树叶沙沙响动。钻出来的却不是老虎。
蓝可嘉苦笑着摇摇头:“我真是希望自己看错了。”
对面的男子模仿他的口气:“我真是希望自己听错了。”
气氛很诡异。蓝允之在这诡异的气氛下拉拉可嘉的袖子。
蓝可嘉冲他一笑,转而多那人说:“自南海一别,真想不到会在这种场面下碰见。”
没错,这个人正是蓝可嘉在南海寻药时遇到的羽卫队成员苍陵。
李家破败,全朝羽卫队紧急缩口。边疆的队员悉数撤回,苍陵也随大部队撤回中原。
“这麽说,你也是来杀我的咯?”蓝可嘉歪着脑袋。
苍陵看看陌生的蓝允之,又别过脸去对住可嘉:“实在抱歉,这是我回中原後接到的第一个任务。没想到你……”
“不必多讲。”担心允之听见什麽,可嘉制止了这场交谈,“你应该看得出来。我现在毫无还手之力。”
苍陵点点头。
“你应该还能看得出来,身边这个人和这件事没什麽关系。”
听见可嘉这样说,一直沈默的允之坦然道:“和你有关的事都和我有关系!——为什麽羽卫队的人执意追杀你?就因为你曾经是羽卫队的人?如果那样,我也难逃一死。连我一起杀了吧!”
苍陵摇摇头:“我最怕见到这种生离死别的场面……这样,我先杀掉你,再杀掉蓝可嘉好不好?这样你们就不会罗嗦了。”
蓝可嘉暴怒:“苍陵,你?!”
苍陵并不多讲,只说一声:“对不住了。”而後亮刀便向两人扑来。
树很浓密。阳光很暗。一切都在暧昧昏黄之中。
苍陵来势汹汹,杀气腾腾。蓝可嘉护着允之一路後退,可惜两腿发软伤口疼痛的他怎麽也找不到退路。
“可我总觉得我不会那麽容易死。”这是蓝可嘉在闭上眼睛前所说的最後一句话。然後他紧紧将允之抱在怀里,蹲在地上。
这样死也太没有面子了。
可反正都是死。有没有面子是活着的人们才会讨论的事情,对於一个将要死掉的人来说,实在无益。
然後就听见一声极其猛烈金属撞击的声音。
声音宏大而嘹亮,伴随着一声惨呼。不知相搏的两人各自用了多大的力气。
然後就是蓝允之吃惊的呼声。
待到再睁开眼睛时,蓝可嘉看见了在原地擦剑的楼妙然——用躺在地上的,苍陵的衣服。
楼妙然站在地上斜睨着刚刚被自己劈倒的屍体,屍体的眼睛还不可置信地瞪着。
然後他就用剑在苍陵身上一下又一下地蹭着,直到那些血迹干干净净。
冷漠的眼神再次证明了他是一名不折不扣的杀手。
而这杀手抬起眼睛,看了一眼可嘉。
蓝可嘉捂着额头哭笑不得,说了一声:“又来了。”
刚出狼窝,又入虎口。反正是要死,真不知道选择死在谁手里比较好一点。
“什麽又来了?”楼妙然问。
允之急急忙忙挡在可嘉身前,双目里射出的喷火目光仿佛能烧化一切。
“你以为你拦得住我?还是我不敢伤你?”楼妙然道。
“我认为是廖隐的帮忙见了效果。”允之答得很镇定。
楼妙然冷冷地看着他,过了很久才透着一丝不情愿地说:“算你聪明。”
於是,现在可嘉与允之得以坐在屋子里喝茶。
干燥的衣服,干燥暖和的房间——虽然梅雨即将来临。还有干燥的炉火。
以及炉火对面的,明显沧桑瘦了很多的谢枚。
但他的姿态仍旧狂放。慵懒地靠在太师椅上,津津有味地看着对面的两个人。
清瘦只能帮他带来更多仙意,沧桑帮他多了沈稳。丝毫不会损害谢二少风流倜傥的风度。
允之放下茶盏,仔细端详谢枚的脸:“之前没来得及细问,之後也没有机会知道。你……还好吧?”
这句还好吧包含了太多内容。
你被廖逸捉去了之後还好吧?
这段时间你还好吧?
谢李二家的权利角逐改变了格局,谢家的每一个人都——还好吧?
谢枚凝视着允之的脸,淡绿色的眸子里满是贪恋。似乎在看一件很久很久不得相见的、却原本该属於他的宝物。
就在这时,坐在旁边的蓝可嘉重重干咳了一声。
允之紧张地摸摸他的额头,谢枚眼神却突地一跳:“怎麽,你要死了麽?”
“不。我只是在伤感那位已经死掉的仁兄。之前我们还曾经一起烤火吃肉。”可嘉叹口气。他指的是苍陵。
“现在你也在和我一起烤火吃肉。”谢枚道。
“所以?你想杀掉我?像戚小峰那样?”可嘉问。
谢枚冷哼一声:“你们不是求别人来找我帮忙麽。”
还是允之的表现正常一些。担心地问:“你收到廖隐的口信了?”
“何止是口信?”谢枚扬起眉毛。
可嘉却想起什麽:“廖隐呢?他怎样?”
133.大江南北腥风血雨
当然是死了。
谢枚看着蓝可嘉,又看看蓝允之。
允之看着他,大大的眼睛里没有波澜。
突然间,谢枚就泄掉了气,如承诺那般说着:“廖隐说他恨你们。”
无论蓝可嘉还是蓝允之,均是一怔,而後又有些恍然大悟。
“总之,一个不想见你们的人。追也没用。”谢枚说着,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摆在桌上。“他说他恨你们。就从看见这个小东西开始。”
真是个可悲的人。临到死前还念着爱人,怕自己的死引起他人的伤心。若廖隐在天知道允之和可嘉相互扶持的情景,想必从墓地里爬出来也未可知。
那是个蓝袄泥娃娃。傻傻笑着,没心没肺的样子和蓝可嘉神似。
允之立刻起身将泥娃娃握在手里。
这个动作刺得谢枚眼神突地一跳——允之不会知道全身黑紫变形的廖隐倒在宁远王府匍匐的惨状;也不会知道事後谢枚要求风定昭对这个泥娃娃消毒了多少次,甚至怀揣着它验证是不是真的被去掉了毒性。
蓝可嘉则叹口气说:“改日我去南海看他吧。”
“允之,你跟我来。”谢枚站起身向外走去,满脸的理所当然。
“允之就在我身边哪也不去。”可嘉懒洋洋靠在太师椅上。毫不示弱。
谢枚瞟他一眼,翘起嘴角:“你现在没资格跟我谈判。”
可嘉摇摇头:“没打算跟你谈判。只是说个事实。”
“好了!”允之站起身,“你们两个都给我闭嘴。有话就在这里讲。”
可嘉并没有大笑,但看向谢枚的眼神里多了很多洋洋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