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面是靠窗站立的蓝尚,一脸紧张的样子。看见他们回来,也是如释重负。
不等他们交代路上看见了什麽,蓝尚先行叮嘱:“近日少出门,免得被廷尉军盯上。”
廷尉军?
允之与可嘉对视一眼,问:“不会就是那些黑衣人吧?”
蓝尚一愣,而後点点头:“没错,廷尉都着黑衣。胸前绣荼蘼花做徽征。你们见到了?”
允之摇头,而後讲述了在小摊点见到几名廷尉军的事情。
刘镇朔严肃着说:“根据得来的消息,谢家掌握大权後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北府镇合法化。那些杀手如今全部脱了昔日恶籍,摇身一变成为了替代羽卫队的正规军。”
允之与可嘉齐声惊呼:“廷尉军就是原来的北府镇?”
“也不尽然是。”一旁的蓝尚声音有些黯然。
刘镇朔关切地看他一眼:“还有些弃械投降的羽卫队员。廷尉军现在掌控全国刑狱,除了执行之前羽卫队的任务之外,还额外有侦查和缉拿的权利。先斩後奏,权利之大前所未有。”
成王败寇,原先暗地里不见光的杀手,因为主子的成功全部摇身一变成了正规军。而那些投降叛变的家夥也得以咸鱼翻身。让枉死於战斗中的羽卫队员地下作何感想?
蓝尚叹口气,不由想起染血的蓝宁和下落不明的蓝远。改朝换代,希望蓝远一切都好。
而让允之大张嘴巴的倒是蓝尚居然还有地方“得来消息”。曾经被劝说重整羽卫队的可嘉倒是不觉有什麽吃惊。如果他知道蓝静蓝致此刻已经发现一位故人的踪迹,并且放出第一只飞鸽的话,就更不会惊奇了。
晚饭时,蓝尚已经得到消息。“谢家出事了。”
在座四人,蓝允之最吃惊:“谢枚又被绑架了?”
这个倒霉少爷,被绑架似乎已经成为家常便饭。这番猜测惹得蓝尚扑哧一笑,怜爱地摸摸他的头。突然又意识到什麽,回手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刘镇朔。
在彼此都还是孩子的时候,经常被摸头的其实是蓝尚。
刘镇朔当作没看见:“到底出了什麽事?”
蓝尚看着字条解释:“新组的廷尉军出了些麻烦,似乎内部有了叛徒。过几天,谢家将有个大人物要经过此地。”
大人物?那是谁?
每个人都疑心重重的时候,蓝尚却嘴角一撇笑了出来:“他们也尝到被叛变的滋味了啊。”
蓝可嘉满脸严肃,偷偷地,偷偷地握住了允之的手。
虽然廷尉军并没有什麽特别的行动,也不知那未来的大人物大到何种程度。但是否要继续留在此地成了一个值得探讨的话题。
蓝尚主张继续北行,带允之去看医生。
可嘉却担心允之体力不支,更希望等外面风声松动再做跋涉。
这日夜晚,一家四口正坐在小院里乘凉。漫天的星星就像一把透明的琉璃屑,不知被谁洒了漫天。
允之一边看着星星,一边若有所思地说:“我一直觉得很奇怪。”
“哪里奇怪?”安享天伦之乐的刘镇朔看一眼儿子搭在可嘉腿上的手。
“那天廷尉军看见我和可嘉了。但是他们没找我们麻烦。”
“也许他们并未得到要找你们麻烦的任务。”蓝尚道。
蓝可嘉忙不迭地在一旁搭话:“是啊。我等这样奉公守法的良民,除了曾经迫不得已在李相手下卖过几年命外,有什麽对不起他们谢家的。”
“嗯。”破天荒地,允之没接话。站起身来说,“去睡吧。”
起身间,却见蓝尚与可嘉一齐看向东边树梢。同一时刻,刘镇朔已经一把将允之拉到自己身後。
145.办事
不速之客登堂入室,真比主人还招摇。
东边树梢并没有什麽变化,只是凭空多了一朵暗色的云。那云飘飘荡荡落在蓝家院子里,原来是条人影。
轻功盖世。
如果早前,蓝家四兄弟早就迎上去大战三百回合。可而今,只有在场的几个人严肃对敌。
但看清来人时,又是另一番景象。
刘镇朔背部的肌肉都紧张地弓了起来,可另外三人却已经卸了防备。
因为来者是熟人。
来者捧着个锦盒,一步一步走上前。等走到灯光下面才显出他那有些消瘦的面颊和苍白的脸。
是楼妙然。
楼妙然出现在这里已经让人很是奇怪。他一抖手,在场四人紧张得几乎万箭齐发。而他却只是开了怀里的锦盒。
等到他开口,众人又觉得没什麽好紧张了——盒子里是几条肥大的干海参。海参的主人正在用毫无波澜的语气重复着非常肉麻的叮咛:“这是南海送来的贡品,允之你身体不好,多吃点。”说完之後,楼妙然又加上一句,“前面的话是少爷原话,一字不落。”
“你家少爷也是这样死气沈沈的口气?”蓝可嘉冷笑。
楼妙然表情丝毫未动:“妙然不及少爷万分之一的风采。”
他说得很认真,除了面目可憎之外,眼神虽冷酷却依旧灵动得很——怎麽看也不像傻的。
不傻的人说出这番话来才可笑。
众人面面相觑,唯有蓝允之扶住额头:“蓝老板之前说过的大人物……不会就是谢枚吧?”
玩世不恭的谢家二少,以“大人物”身份莅临此小城,目的是处理廷尉军发生的大事?
不过楼妙然既然在此地,那麽谢枚一定在。
谢枚以亲身证明了这条规矩。
第二天清早,高挑潇洒的身影就出现在蓝家大院的门口。
每隔一段时间,再见谢枚就会觉得他和以前不一样。
上次他是消瘦深沈的,上上次他是虚弱疲惫的。而今的谢枚恣放如从前,可是骨子里却多了些内敛出来。
更与平日不同的是,他穿了一袭淡蓝的锦袍。
蓝允之一直以为张扬浓烈的红才是属於他的颜色,而今才知道,冷静平淡的蓝也可以将谢枚装点得很好。
谢枚的到来引起了众人的紧张。虽然除却刘镇朔之外,在场的人都见过他。
“看什麽看?本少爷如此让你们惊为天人?”
一开口,众人放了大半的心——还是那麽张狂,脑子没坏。
於是,简单寒暄,坐於院中。
允之也请他到屋内坐了,但谢二少婉拒。
“廷尉军那里,有人见过你们。”谢枚单刀直入,毫不拐弯抹角。
“能说点我们不知道的事情吗?”允之还是伶牙俐齿。
蓝可嘉脸色不变,但眼光却瞟向谢枚身後的楼妙然。
当然,同类感受得到同类的杀气。楼妙然立刻沿着无形的血腥气看住了蓝可嘉——一有风吹草动,一刀致命才是关键。
“我打开天窗说亮话——允之,你跟着这个人,在这里一天就有一天的危险。”谢枚指着蓝可嘉慷慨陈词。
“谢枚!”蓝可嘉暴怒,几乎想冲上去阻止他继续往下说。
追杀已成习惯。但为什麽被追杀,蓝允之从未深究过。
因为他们曾经是李相麾下?因为允之是个潜逃的疑犯?还是因为蓝可嘉曾经是羽卫队员?
蓝允之从来没有问。正如今天,他还是没问。只是说:“你为什麽亲自来?这种话,派人传就好。”
谢枚肆无忌惮地看住他的脸,说出的却不再是小时候那番肉麻的话:“我来办事。”
道上的人都懂,“办事”等於领命。尤其北府镇,办事等於接活儿——等於杀戮。
如今这两个字从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的谢二少口中说出,显得特别刺耳。
末了,他的语气低沈下去:“我堂哥被大伯打得半死。”
低头拂茶,眉宇间有的却是物伤其类的寞落。
气氛正在古怪,突然响起一声尖锐的哨声。抬头看去,南天升上一朵诡异的烟花。
曾在羽卫队的几个人都很清楚,那是一种接头暗号。似是当年羽卫队所用,却又不完全一样。全场只有楼妙然,虽不动声色,但眼神已经不安。
他俯身劝谢枚回京,贴着耳朵轻轻地说话。
谢枚却是一笑:“允之,和我单独说说话吧。”
蓝允之没有犹豫,大方地说声“好”——当你问心无愧的时候,就不会犹豫。
可很多人不会知道,当你问心无愧的时候,未必真的是这样。
如果说每人的人生都是一个故事,那麽蓝允之不会知道,这番谈话改变的不仅仅是一个故事的结局。
146.叙旧
谢枚跟着蓝允之走进堂屋,径直坐在椅子上。懒洋洋一靠,也不避忌:“允之啊……其实我是想借道看你一下。我知道你在这,很早就知道。你们在这里,不是秘密。”
不等蓝允之作出反应,他又补充:“我已经离京一个月了。”
一只小虫簌簌地爬上了桌。
谢枚一笑:“别人都说家丑不可外扬,不过在你这里没什麽好避讳的。知道我来干什麽吗?”
允之很配合地摇摇头。
於是谢枚满足地点点头,说了个同样满足他“炫耀”欲望的机密:“戚小峰叛变了。”
“啊?!”惊呼一声,蓝允之倒抽一口冷气。
他和戚小峰并不熟悉,可只见过一次面已经足够。这辈子想起那张玩世不恭的脸和鬼魅般的招式都觉得如芒在背。这样一匹野马如果脱缰,又有谁能收得住?
可谢家风头正盛,就连昔日的羽卫队员都要投靠,为何戚小峰逆天行事,这个节骨眼上叛变?
谢枚看出了他的疑惑,非常适时地解答:“因为靳岚。”
那只小虫此时爬过了桌脚,绕着谢二少宽大的袍袖转了一圈。谢枚饶有兴味地拎起它的一只脚把玩,道:“或许你对靳岚并不是那麽熟悉,但屠伯的名头应该多少听过。屠伯指的就是靳岚与戚小峰二人。他们年纪相仿,武艺相当,都是北府镇杀手里的红牌。无论同去还是单独执行任务,从未失败过。这两人的名头不仅仅因为其地位相当,也因为她们的感情好得不得了——传说靳岚小时候有一次试炼,为了救戚小峰差点送命。”
允之望着谢枚手里反复挣紮的小虫,轻轻叹口气:“这样的身份,有了情意二字,就是悲剧的开始吧。”
谢枚眼神一跳,继续讲:“如果他们一直这样下去也就算了。可是……不知道是他们倒霉还是别人倒霉。靳岚那小子,被一个位高权重的人看上了。那个家夥天真得很,以为自己那一套用在谁身上都可以。舔着脸巴巴地送上一颗心,还外带各种荣华富贵。硬是拆了‘屠伯’这对组合。想把靳岚带在身边,让那个戚小峰自生自灭。”
允之转着眼睛思考,猛然间吸一口冷气。
他想起来了。
能把屠伯双公子耍得团团转的还能有谁?
再想想仅有的几次相见,那个人偶尔间流露出来的情深不寿之苦。
“你说的是……谢桓?”
谢枚一拍腿:“我就是爱你的玲珑如冰。允之,此生此世,无人能与你相比。”
房门并未全关,在外防守的楼妙然听後,握着剑的手在别人不注意的时候轻轻地一抖。
谢枚全然不顾,继续讲述堂哥的过往情史:“我们谢家不出别的,就出死心眼。比如谢桓,比如我……爹”他顿了顿,终究是把“我”变成了“我爹”。
“总之,谢桓那个笨蛋想方设法让戚小峰滚远一点,相让靳岚乖乖和他双宿双栖。可戚小峰没那麽听话,靳岚也没有那般容易变心。现在激化得紧,戚小峰狗急跳墙要宰了谢桓带着靳岚远走高飞,谢桓则没出息地打算软禁靳岚——总之现在事情极其棘手。我大伯一气之下臭揍谢桓一顿——长这麽大,终於有一次我能看见他挨打了。”
“我来,是接管一部分廷尉军,负责搜索戚小峰的下落。不过现在看来,大可不必了。戚小峰应该已经进京。”谢枚眯起眼睛,琉璃瞳孔里却没有警觉。有的只是说不清的物伤其类。
其实谢桓和靳岚戚小峰的恩怨纠缠,敏感又聪明的谢枚早有发现。只是从未提及,就让那畸形的感情偷偷发酵。
谢家人都不懂得爱。只有爱的欲望,没有爱的能力。不然为何几代人都让至爱之人伤心伤身?
但同时谢枚又觉得轻松。只有在这个时候,他才觉得堂兄和自己一样。有血有肉有心。也正是因为知晓这层矛盾,之前才能想办法釜底抽薪,从敲打靳岚的角度令堂兄撤回对蓝可嘉的追杀令——谢桓是宁可放过蓝可嘉不抓,也不会让靳岚协助戚小峰一起办事的。
搞不好就是远走高飞。
想到这里,谢枚不动声色地自责。
蓝允之低头看着谢枚修长的手指,没头没脑地回了一句:“要死了。”
谢枚一愣:“还好。据说他刚进京。”
允之摇头,指向他手中:“我说的是这小虫。被你折腾来回,要被玩死了。”
谢枚这才恍然大悟,等松开手时,小虫早就不会动了。
蓝允之叹口气:“即便是世子,也逃不过一个‘情’字……那麽,你又是为何要告诉我这些?是怕我们利用戚小峰,还是……”
谢枚正色:“我说这些废话,是想让你明白一件重要的事。”
147.血色往事
“那天你们碰见的廷尉军,只恰好是我的人而已。”谢枚说。
否则,哪那麽容易逃出生天。
什麽时候他也学会含蓄了?
允之笑得亲切,说声谢谢。
沈默片刻,二人谁也没有说话。可以清楚地听见屋外蝉鸣。
末了,客人终於起身要走。
谢枚什麽也没有留下,蓝允之却一路送出门外。楼妙然跟在身後,时不时朝後看一眼,以防不速之客蓝可嘉突然出现,破坏良好花前月下。
临到路口处,谢枚突然转过身:“允之……我有幅画,一直点不上眼睛。你何时帮我去看看?”
“什麽时候拿来吧。”
“随我回京城吧。我们改头换面,重新再来——你又不是没有改过名字。”
蓝允之摇着头看他,只是淡淡地笑。如夏天的雨後那般清新,也如秋日白菊那样令人忧伤。
谢枚静默了片刻,突然问:“蓝可嘉是否知道你的事?”
允之一愣:“什麽事?”
“令尊。”
蓝允之马上接道:“我父亲的事情我自然会找时间对他讲。”
“但他是否知道当年你爹参与的那个案子……”
允之立刻抬起眼睛瞪住谢枚。像一只竖起浑身刺的小刺蝟。凶巴巴地,警惕十足,仿佛下一秒就会扑上去撕咬。
谢枚眯起眼睛。
他从来没有这样看住他。
可现在,他为了扞卫小小的所谓幸福,竟然不惜竖起全身的刺攻击他。
恨意陡然升起,却还是舍不得。一甩手:“我走了。後会有期。”
还有期吗?
今天他说了这番话,就是再也见不到了吧……
大踏步头也不回地像前走去,後面跟着鬼影似的楼妙然。
夏日的小巷,日头火辣辣地悬在头顶。人间酷暑,如地狱。
谢枚刚走,蓝允之便闪身出来。允之心里一惊,面色却没有变化。轻轻地唤他一声,把身体靠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