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软肋——by占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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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少爷,老朽有一事相请。”

“杜掌柜请说。”

“是家事……家慈几天前得急病走了,昨日老朽竟才收到消息,唉……丧殓之事因无人做主还未安排,老朽不得已须告假半月回乡,不知可行?”

“哪里的话,您尽可等一切都办妥再回来不迟。”

“多谢顾少爷,真对不住。在这么个时候不能帮上你的忙,反而还加重你的负担。”

“杜掌柜不必挂心,”顾西樵摆摆手,“路远颠簸,您也不要太过伤悲,保重身体才是。”

一脸神清气爽的颜介用过午膳后,听话地蛰回书斋,坐等那人回来。随手抽出本志怪笔记,歪在榻上看起来。本意打发等待时难熬的时间,不料读着读着就被那诡谲的情节吸引了过去。

直到若有若无传来一种熟悉的清冽气味,他才猛地坐起,一把拉住站在身旁的人,让他并坐在宽敞的凉塌上,“西樵!我给你说个故事!”他的声音很着急。

这厮又看到什么耸人听闻的东西了,顾西樵抽回袖子,“好。”

“从前,有个名叫张劭的汝州人,赶考途中夜宿店舍,时闻邻房有人声唤,向小二打听,得知是同去应举的山阳贾人范式,得时症滞于客栈,无人照理日夜呻吟。张劭竭力救之,晨昏供奉。直待范式渐渐好全,试期都已经过了。自此两人情如骨肉,结为兄弟,朝暮相随,不觉半年。张劭思归,范式于酒肆设宴饯别。酒座间杯泛茱萸,方记起正是重阳佳节,便与张劭相约来年去重阳拜见他。张劭说,当设鸡黍款待,幸勿失信。两人挥泪悒怏作别。”他讲得慢而小心,声音轻盈,仿佛怕惊动这几百年前的古老传奇,“到得来年重阳,张劭宰鸡炊饭、洒扫草堂,焚香插花,整好衣冠独立庄门而望。”

鸡黍之约啊,人不能行千里,魂能日行千里。顾西樵几年前亦有读过,此刻听颜介重述情节,有一种熟稔却又新鲜的感觉。目光远远地投向门外看得见的一小片天空,当年初读故事时的心驰神往也一点点浮上心头。颜介却忽然住口,盯着顾西樵道,“西樵,你说那范式来是没来?”

“我想,他来了罢。”可惜……

“嗯……张劭候至三更时分,月光都没了,才隐隐见黑影随风而至,到得跟前始认得是范式。他踊跃大喜,取鸡黍并酒,邀范式入座。范式却以手掩口,不坐不食,退后几步方言道:吾已非阳世之人,向日鸡黍之约非不挂心,但为商贾所牵忘其日期,直至今日才知是重阳。无奈千里迢迢,非数日不能到达。闻古人说,人不能行千里,魂能日行千里,遂嘱咐妻子‘吾死之后,且勿下葬,待吾弟张元伯至,方可入土。’嘱罢自刎而死,魂驾阴风来赴鸡黍之约。言讫泪如迸泉,倏忽不见。”

颜介停下来,许久都没说话,顾西樵也没出声催促,耐心等着他重新开口。颜介,少年时那么不合契的人,此刻却会和他一起,为同一个故事感动,有种身处幻象般的不真实感。

“张劭如梦如醉,放声大哭。次日辞别家人,奔向山阳。沿路饥不择食,寒不思衣,夜宿店舍,虽梦中亦哭。到得山阳打听到范式家,邻人言范式死已过二七,今日下葬。张劭问明去处,追至而去。到得郭外新筑土墙,抚棺哭倒于地。回顾范妻说,兄为弟亡,我岂能独生?囊中已备棺椁之费,愿嫂垂怜,将劭葬于兄侧。说罢亦自刎而死……”

短暂的故事仿佛在人的脑海里走了个冗长铿锵的过场,余音绕梁不断,室内其实一片寂静。颜介倾过上身小心地凑近,“西樵,”他的眼神忐忑,“若是你的话,会不惜以死践约么?”

“我会。”顾西樵没有犹豫。如果他与谁有约定的话,则那个人一定对他及其重要。为他而死,又有何不可。

“那么你答应过我爹要教导我,就会管我一生一世么?”他又浮出那种焦急的面色。

顾西樵注意到颜介的措辞和语气都有点古怪,却没深究,只如实答道:“你学好了,我自然不会再约束你。”

“我若一生一世学不好呢?”颜介追问,一颗心似在风中飘来荡去,怎么也落不到实处。

“你若一生一世都学不好,我就尽力拘管你一……”即将轻易脱口而出的“一生一世”,顾西樵警觉地停下话头,抿着嘴,鲜少变化的神情掠过一丝疑惑。“……一直到你学好。颜弟也不要妄自菲薄,我看你近来已进步很多了。”拍拍颜介的肩,不自觉这个动作他已经做过很多遍。颜介感受着从肩膀处传来的温度,胸口一跳一跳。

一直到我学好,那就是一生一世罢?

看得见门外一小片碧蓝的天空,半朵白云被风吹着慢悠悠地飘过去。颜介莫名想起以前听过的戏里,仿佛这样唱过:“似这般比翼齐肩,看星起月偏,与君良辰美景赏遍,”他连忙转过眼看了一下顾西樵,有种无比热烈的情感袭上他的心头,是他过往寂静的岁月里从未感受过的。

原来是渴望啊。兜兜转转这么久,他想要的,不过是眼前的人看着他时,眸子里能深刻地刻映出他的身影,而不再尽为空寒漠漠,仿佛他之于他,只是虚空与荒芜。

颜介捂着热烈跳动的心口,眸子写满志在必得的果敢,那是决定抓住什么的人才会有的眼睛。可惜他的好心情很快就坍塌了一小角,破坏者正是让他顿悟的那位贵人。

“啊?”颜介瞪向被塞入手上的碎银。

“有需要的话,允许你去以前老去的地方。”顾西樵不忘叮嘱道,“不可常去,别以为仗着年轻就能纵欲。”

颜介想了很久,才明白“以前老去的地方”是什么地方。于是铁青着脸将银子用力丢出窗外:“我可以忍,我不需要!”而且这点钱在那地方,连喝杯隔夜茶都不够啊,西樵,你太天真了!

可惜这点临时暴起的气势很快就偃旗息鼓了,因为顾西樵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没有说话,没有皱眉,但颜介就是能看出他的不悦。“呃……我去捡回来……”颜少爷灰溜溜地走出去,挽起袖子在草丛中觅起那渺小的银子来。

第十四章:曾多么想多么想贴近

颜介忘了是在哪一年,顾西樵横空出现在自己的生命里。只记得那时他在假山丛中,和一堆丫头玩着幼稚的捉迷藏。娘走来告诉他,你爹今日回来,算算时辰也该到了。他立刻摘掉蒙在眼上的绸带,兴高采烈地跑去门口迎接。爹去邻省巡视分店已个月有余,每次他出远门都会带些新奇玩意送给自己。这次不知道会带什么特产呢。颜介喜滋滋地想着,边摸摸门前威武石狮的獠牙。

他没有等多久爹就到了,身后跟着一个陌生的少年。颜介凑上去讨要礼物,颜唐摸摸鼻子,抱歉地说爹忘了,然后拉过顾西樵让他们相互认识。回到厅上,爹简略地叙说了与少年的相遇,娘唏嘘不已,牵起他黑瘦的手臂说,西樵,以后这儿就是你的家。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新来的人吸引过去,颜介却冷冷地想,爹会忘了带礼物,就是因为他吧。于是他故意好奇地问道,“咦,你的爹娘呢?”小小的孩子已经有坏心眼了。父母同时瞪了他一眼,被问到的人却神色不变,冷冷地说,“都去世了。”说实话,颜介有点不寒而栗,怎么会有人说起双亲的死亡时如此麻木呢,那可是世界上对你最好的两个人啊。

从未在暗夜里冻饿到不能安睡墙角的颜介不会明白,正是因为最好,所以不敢想起。当充斥在生命里的满是冷漠与嫌恶,每一次对温情的回忆亦不过是在伤口撒盐。你会想像孤狼一样在月圆之夜哀嚎,为什么是我呢,为什么偏偏是我?可是没有人能告诉你答案。渐渐地你就学会了趋利避害,不再折腾自己地去回忆过去,而是将它们全部封印。作为你成长的奖励,悲伤的情绪也会被埋得很深很深,深到你以为自己很健全很快乐。

颜介不会懂,所以对他的木讷淡漠也看不顺眼,如果不是会说话,这个人跟屋里的一件摆设也没什么两样。真想撕开那层面具啊,看看他会不会像常人一样愤怒,一样啜泣。颜介的心里住着一个小恶魔,小恶魔骚动着准备破土而出。

炽热的七月暑天,颜介躲在树荫下,不远处是规规矩矩扎马步的顾西樵。他刚开始练武,颜唐让他每日扎一个时辰。规定的时间终于过去了,顾西樵已经衣衫湿透。颜介走上去递给他一杯凉茶,看着对方一愣,说了句谢谢,然后毫不知情地喝下去,心里便涌起诡异的兴奋。他甜甜地笑着说,好喝么?我在茶里加了一点料。是少爷我的口水哦。看到他立刻脸色苍白地弯下身体死命咳嗽,咳到眼角泛红,长捷挂了几点不知是汗水还是眼泪的晶莹,也只咳出几点酸水。欣赏着他这幅狼狈样,算得上如愿以偿了,颜介却不觉得快意。他盯着顾西樵将嘴边的水迹抹去,鬼使神差地伸出手。那人却没有接,自己踉跄地站直了,抿着嘴看了他一眼。那不是意料中的愤怒或委屈,仅仅是平静。

不是什么都没发生过的平静,是将一切都无声无息隐忍下来的平静。色彩被撞碎后又迅速凝聚稳定下来,明亮得让人不敢直视。

颜介离开后,顾西樵将茶杯里里外外茶杯洗了七八遍。一样的。他想,颜介和那些人是一样的。将咬了一口的馒头丢过来,又不小心地让它们在肮脏的地上滚了几圈,以为他会感激。

也许是觉得上次的恶作剧太过分,颜介想着做点什么补偿。没想到自己好心要帮他解闷,与他说了好些自己爱玩的游戏,又搬出珍藏的东西一一展示,他竟都默然不应,颜介说得口干舌燥了,他也不过哦了几声,点了几个头。被人哄惯的颜介很快变得不耐烦,觉得自己在对牛弹琴。因为不懂罢,这种穷人家出身的孩子,颜介轻蔑地想,可是对方不卑不亢、无动于衷的态度,真是让他有点在意。就是那么一点稀有的在意,堆砌在心中越滚越大,猴爪挠心般让他拿得起放不下。他甚至养成了一个很坏很可恶的习惯,那就是彻底无视顾西樵,却又在他看不见的死角里,用锋利的视线挑剔着他的一言一行。

父亲背地里曾说过他很多次,让他对顾西樵友善点,他嘴上敷衍着,行为却没有半点改善。慢慢地父亲也就不再提了。于是颜少爷不喜欢顾西樵,在府里变成了每个人都知道的事,这“每个人”里,当然也包括顾西樵。他起初有点莫名其妙,想过颜介会讨厌他的原因。一想还真是挺多的,比如土气,比如天生面冷,再比如得罪过对方。但顾西樵也没往心上放,反正他在乎的,只有颜伯一人。

得罪颜介的那件事其实很小,不过小心眼的颜介却记恨了很久。

那是个让人犯困的午后,颜介无聊地逛到后花园,见一树桃花开得娇俏可爱,就想折几枝,刚好经过的顾西樵却喊住他。其实颜介有点惊讶,好奇从未主动与他交谈的顾西樵会说些什么,心里诡谲地有一丝丝期待。

“干嘛”,他低下头看着走进的那人,没好气地问。

“不要折。”树下的人仰起头,从树叶罅隙透出的零碎日光洒在他脸上,明明暗暗地随风摇动着,落到眼里时,那形状锐利的双眸就好似带了水光般的亮,叫人想起星眸若梦。

真好看啊……发现那声感叹是发自自己的心声,颜介不悦地别开视线,拈起一片桃花瓣放进嘴里,享受地晃起小腿。“本少爷凭什么听你的?”

“颜伯很喜欢桃花,摘了他会生气。”

竟然懂得搬出他爹来吓唬他了。颜介冷哼一声,从树上跳下,衣裾扬起的风也扬起了顾西樵的长发。当着顾西樵的面,颜介慢慢折下一枝开得无端繁茂的花枝。

“花堪折时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他执着花枝轻佻地拍拍顾西樵的脸,在那已显露冷峻锋芒的面容上留下几点可笑的花粉。

看着被掰断的细枝渗出白色汁液,顾西樵的眼中迅疾掠过一点不悦。毕竟年纪轻,他还不能像后来那样驾轻就熟地控制自己的情绪。这一点很快隐忍住的不悦,却被颜介看出来了。

“怎么,不能巴结我爹,就担心他不再养你么。”

没有理睬他的讽刺,顾西樵夺过被捏在手上把玩的花枝,蹲下来找了块带棱角的石头,开始刨坑。不能在枝头盛放的话,就在根旁化成花泥罢。他正入神地刨着,却被背后的人一脚踹倒在地。

摔得有些难看,嘴里都有泥土的腥气了。顾西樵漠然地想着,撑着地还没站起,就被颜介摁倒。对方坐在他脆弱的腰腹上,抓起他的衣领咬牙切齿地说:“你竟然敢从我手中抢东西,你竟然敢!”

顾西樵使力去格开颜介的手,以为自己跟颜伯学了几年拳脚功夫,人又比颜介高大,怎么也能将他从身上放倒,不料对方的手却似长在他身上般纹丝不动。

颜介看着他脸上被打击到的神色,得意地想,小爷的武龄哪是你这半路杀出的程咬金能比的。你还扎着马步时,本少爷早就能飞檐走壁了。

“介儿,你做什么?”一道呵问打断了两人间的剑拔弩张,颜唐站在曲水拱桥上,衣袖飘飘地逶迤走来,端的是谪仙俊逸。

放开顾西樵,眼角余光瞥到他匆忙地整理好衣衫,又恭敬地垂手低头,颜介在心底不屑地嗤了一声,这家伙就那么想讨好父亲么?

“谁折的?”颜唐看着还没埋好的花枝,心疼地问。

颜介满不在乎地撇撇嘴,懒洋洋回道:“是我啊。”

“你这孩子!这株桃花是我平常及其爱护之物,费了许多心力栽培,你今日折了这么多,自己去阁子里抄几本书。”颜唐的话听在颜介耳里,分明是在袒护顾西樵。更可恶的是那小子,顺杆子往上爬,居然抬起眼地看了眼父亲,充满感激和爱戴的。颜介面色不善地瞪着顾西樵,无奈后者对他的视线毫无察觉。我无视他就罢了,他居然也敢无视起我来了!任性的颜少爷那个火大烧眉。

“还不快去!”颜唐的口气变得严厉。

跺跺脚,颜介愤愤不平地跑开,在廊子那边又忍不住回眸看了一眼。顾西樵正和他的父亲蹲在树下,两人一起掩埋花枝。不知爹说了什么,顾西樵微微地扬起嘴角笑了,颜介怔在原地,觉得自己的脚很重很重,重到他挪不动秋毫。

回到阁子的颜介抽了本最薄的佛经,伏在案上恶狠狠地抄写起来,仿佛与那纸笔有仇。他每一犯错,颜唐就罚他抄写佛经,虽然不敢不做,但某些偷懒的招数还是会的,颜介总拿最薄的几本开工,以致有些话抄得都会背了。抄到“经此功德,回施众生,悉发菩萨心,慈心相向,佛眼相看”时,他搁下笔,在氲氤的墨水香气中出神地想,人不是佛,所以怎么可能对谁都慈心相向、佛眼相看,就像他与顾西樵,同一个屋檐下这么多年了,仍然相看两相厌。

这样想时,到底是有些无凭无据的怒意。

再后来,或许是在顾西樵有心的退避下,他们就更少碰见了。富贵人家最不乏的就是新奇玩意儿,和一群有共同语言的朋友凑在一起玩乐嬉笑,日子也算过得欢快奔腾,却总觉得岁月无声。偶尔也会有人邪笑着问他,“你爹不是捡了个孤儿么,怎么都不见你带他出来见识见识?”颜介便不耐烦摆摆手,“说他做甚,那厮无趣得紧,来了也只有破坏气氛的份儿。”但转眼又不小心想到,就算自己想捎上他,他也未必肯呢。

顾西樵搬出颜府时,颜介站在高高的阁楼上看着几个下人忙碌着,他的东西实在不多,毕竟这里不是他真正的家。父亲拍了拍顾西樵的肩,大概是叮嘱他好好照顾自己,顾西樵鞠了个躬,上了马车又揭开帘子,看了父亲一眼而后绝尘而去。太远了,颜介看不清那一眼装了什么东西,只是一味地想,走了好,走了好,省得碍眼。握住阑干的手却用力到指节发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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