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衣看他脸色微变,十分愉快的低低笑起来,自己高兴够了,才拍拍酒坛子,道:“为了这个坛子我可费了不少功夫,元兄一定要好好瞧瞧。”
元渊远不明所以,抬头看见青衣随手拿了一碟酱油倒进坛子里,然后从坛子里倒出一碗酒来,元渊远一愣,怎么,酒是透明的?青衣看他讶异,心里更是开心,将坛子转了半圈又倒一杯,这下倒是棕色的了。
元渊远暗自咬牙,原来酒坛子里有机关,看似从一个坛子里倒的酒,出来的却是两样东西。
不必他问,青衣自己就说道:“你我喝的,确实是西域来的美酒,不过离落公子喝的可就不同。那是王水掺了些许白干,闻起来也有些酒味儿,否则怕他不喝。”
元渊远心里一震。王水是什么,连金子都化得,何况是铁器?离落虽是神仙下凡,可真身毕竟还是一柄剑,哪里受得住?元渊远心里又痛又怒,狠狠的盯着青衣,却觉得怀里一轻,低头看见离落已经撑不住,显出了剑身,还是金银交辉,只是剑柄与剑身的接缝处缓缓溢出淡红的液体来,酒香夹杂着酸臭。
渐渐的剑刃上也沁出了星星点点的水珠,一颗水珠出来就腐蚀出一个细小的凹坑,渐渐的剑身就失了光泽。
元渊远就用手去揩,王水消金化玉,何况是血肉之躯?手掌一碰,就被灼得一片焦黑,叫青衣一把抓住,恨恨道:“你做什么?”
元渊远不理他,却被他捉住了手动不了,哐当一声鉴玲珑就落到了地上,立刻就有人上前,用雨布小心包起来拿了下去。
元渊远瞪着青衣,他原是不善说话也不愿说话,现在想说却一个字都吐不出来。青衣笑着叫人拿来药膏替他涂,被他甩了手也不生气,把药膏给他自己上药,笑道:“元兄别着急,离落公子不会有事的。小弟手下还有几个人能铸剑,虽则没有元兄这样天赋,却也不坏,必能还元兄一个完完整整的鉴玲珑。”
元渊远却是什么也听不进去了,怎么可能完整?剑回炉一次就是重生一次,又有谁能像他一样铸出鉴玲珑这样一把剑呢?
有谁能像他一样,不惜鲜血,用满腔爱意,铸就离落这样一个人呢?
即使重新铸好了,也不会再是鉴玲珑,不再是离落了。
青衣见他不理自己,也没去打扰他,铸剑的几天里就让他一个人待着,好吃好喝的供着,元渊远还是瘦了好一圈。青衣看不下去,过来劝他,话还没出口就听到后院一片混乱。
铸剑房就在后院。
青衣起身往外走,没走几步忽然被一阵极凌厉的剑气扫到,饶是身手敏捷也被它在肩头划过,当下血流如注,火辣辣的疼。青衣一愣,犹记得鉴玲珑划开肌肤当下是不见血的,而且也不疼,果然那群笨蛋不顶用,把鉴玲珑铸钝了么。
一抬头,面前站着一个人,还是离落的样子,只是眼睛泛着隐隐的红。一只手臂是剑的样子,还滴着血。
青衣皱眉,果然都是笨蛋,鉴玲珑这原本连血都沾不上的绝世神兵都被糟蹋成什么样了。心里又几分可惜,却也不后悔。毕竟如果神剑只能在别人手中才是神剑,那还是不要有神剑的好。他不是元渊远,无法欣赏别人手中的利器。
离落的脸上没有了一贯的笑容,也没有狂乱,只是麻木。他看着青衣的目光就好像是看着一个碍眼的木桩子,手一挥就要削下去。青衣立刻抽剑抵挡。即使已经远没有当初的锋利,但鉴玲珑就是鉴玲珑,断不是普通兵器能够抵挡住的。
元渊远听见骚动,过来一看,就见青衣呆呆的站着,手里半举着一截残剑。他对面站着的是离落,也不是离落,那双眼睛,元渊远实在陌生。
青衣看着自己在江湖上也能排上前三位的名剑被他像削蜡烛一样轻易两段,一时间愣住了,眼中一半是恐惧,另一半是惊艳。这才是他想要的兵器,犀利,决绝,即使站在几步远外依然能感受到浓重的杀意。
青衣满意的笑了,扔下残剑,从怀里摸出一团布,抖开,原来是一条数丈长一掌宽的黄色布条,不知是什么料子做的,在阳光下泛着森冷的光芒,好像金属一样。青衣握住一端,一抽,风声凌厉。
元渊远看出,这是用黄金抽成极细的丝,再掺进蜘蛛丝不带粘液的经线织成的天网缎,极轻软,一匹布卷起来仅仅一握,但是极其坚韧,据说这世上还没有可以削断它的利器。
黄金是金中至软之物,蛛丝更是风吹就断,偏偏就是这两样极软的东西能织成利器难断的物件,这世上果真物极必反,柔能克刚。
但是它能不能挡住鉴玲珑,就是青衣心里也没底。离落挥剑而上,青衣双手各持一边把天网带绷紧,剑砍到布上,重的很,青衣一个踉跄到底还是接下了,心底松了口气,天网缎果然名不虚传。
元渊远在他身后叫道:“离落!离落!”他本就不善言辞,情急之时更是舌头打结,只能叫这两个字。鉴玲珑就是他铸的,一眼就看出现在的离落不是原来的离落了,那双眼睛,凶光毕露。
这不是他的离落,这样怀带恶意,这样锋芒毕露。
离落果然不应他,兀自与青衣纠缠。刚才在后院他已经打过一架,轻松得很,叫他十分舒服。青衣这样顽强,他心底焦躁起来。
36.剑客剑 七
青衣左支右绌数次露出命门险些一命归西,这样凶险偏偏还能玩的开心,一卷天网挥舞得越来越顺手,渐渐就将离落不动声色的裹进包围圈中。若离落还是原来的离落,他必不会中了青衣的计一步步深入,可此时他是被那群蠢材弄坏了的,如何看得出?几个回合下来就被青衣用天网卷住,好像被蜘蛛捕到的猎物,拿一张网困得动弹不得。
元渊远赶上前想将他放开,却被青衣一把抓住,呵斥道:“他现在已经不是离落了,哪里还认得你?你上去只是送死罢了!”
元渊远晓得他说的是实话,只是心底不甘,狠狠的瞪着青衣,这个害他失去离落的凶手。青衣倒是一点不气,悠哉道:“虽然不及鉴玲珑,不过也是不错的了。该想个法子把他收了,否则总拿天网缠着,一样是废铁。”
元渊远看着离落在网里挣扎,心头一恸,双手攥得死紧。青衣笑道:“不舍得了?烈马驯服之前总要这样的,等他没力气了,就服了,那时就能放下来不必受苦了。只可惜了他原来的性子这样有趣,重铸之后似乎变得没意思了。”
元渊远闻言,想到这生着离落面孔的人再不是那温柔缱绻的伴侣,再不是他一生心血的结晶,浑身颤抖起来,指甲把掌心都戳破了,染得一手鲜红。元渊远捡起地上那截残剑狠狠握在手里,掌心划破了淌下血来,他抬起头盯着离落,一发狠就将残剑掷过去。一时用力过猛,头一晕眼睛都看不见了,只恍惚听到青衣在叫他的名字,似乎还有几分焦急。
呵,毁了我的心,却来担心我的命,你好糊涂。
青衣见他这样忽然想要拼命的样子,心里也急。他贪心的很,既想要鉴玲珑也想要元渊远,见他这样也不好受。只是对于他而言,只是想把想要的东西得到手而已,至于到手之时是不是完整倒是无所谓。鉴玲珑已经是残次品了,元渊远若是也跟着心残了他也不在意,反正到床上还不是一样,只是惋惜他那一身铸剑的手艺。
离落被残剑打中,当然不曾伤到,只在胸口留下一个红印,那是残剑上沾着的元渊远的血。他忽然静下来,呆呆的看着元渊远和青衣,看了很久,只是那双暗黑的眸子总叫人觉得其实他什么也没看进去。许久之后他似乎也力尽了,放软了身子垂在网中央,闭上了眼。
青衣不敢大意,将他悬在网中好几天,天天来看他,他总是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眼睛即使睁着也好像没看着什么。青衣渐渐放心,叫属下丢几个人进去,也不见他有什么反应,青衣远远地叫他,他就抬头看着。
青衣觉得也许已经驯服,向他道:“你身边有几个人。杀了他。”
话音刚落,那几个人就成了一堆肉块。离落身子不能动,但是还能发出剑气,只是射不远。
青衣满意了,叫人把元渊远搀来一起看这把刚刚驯服的剑。离落的目光麻木,元渊远的目光也麻木,青衣见了好高兴。
只是当这两道麻木的目光短暂相交的时候,闪过一阵细微的火花,青衣没有看到。
青衣叫人把天网撤了,离落就一动不动站着,那只剑尖样的手在袖子了收着,似乎是变不回去了。青衣颇觉遗憾,看来这个小老婆是不能要了,否则若在床上一时激动,一把抱住了他,可不要他半条命。不过作为武器,离落还是不错,青衣也就不抱怨了。
青衣拉着元渊远远远站着,指给他看:“瞧,他一只手化不了了,这是那群笨蛋的错;他眼睛里少了人气,就是元兄你的错了。”
元渊远毫无反应,仍旧呆呆的盯着离落,青衣一笑道:“想知道为什么么?因为你没有给他一个剑鞘。剑的鞘就像是人的家,你想想,没有家的人会是什么样?很容易迷失了自我的。”青衣讲得得意,却看见元渊远脸上浮现出一个淡淡的笑,立刻心里不舒服了,我说你不好,有什么开心?
不等他发难,忽的一阵剑气袭来。青衣熟悉的很,就是那个将陈白虎一断为二,在自己脸上留下伤口的鉴玲珑。不是这个被捆在天网里好几天,终于俯首帖耳的鉴玲珑。一抬头,只见白光袭来,心底一凉,果然剑神不是这样好驾驭的,还未曾服罢?心思电转,一回手就将元渊远拉到身前挡着。他喜欢元渊远,但是更加喜欢自己。
白光射入元渊远胸膛,把他撞得往后一退。青衣用手抵住他,就怕那柄剑刺穿了元渊远伤到自己。浑身都紧张起来,直到都开始觉得酸痛也不见有剑刺来,推开元渊远一看,已经没有了鉴玲珑的影子。青衣狐疑,怎么,鉴玲珑竟然这样软弱,竟连一个人都刺不穿么?回头看看元渊远,他却好好的站着,胸膛上什么都没有。
青衣迷惑了,眯着眼睛看元渊远,却还是不见端倪。
元渊远却忽然笑了,头一次这般明显。他将手伸进怀里,缓缓的往外抽,阳光下刺眼的叫青衣几乎看不下去。
他的手上,握着一柄剑,银色的剑身上有一弯一弯金色的纹路,像水纹也像龙鳞。轻薄挺秀,毫无杀气。
鉴玲珑。
青衣睁大了眼,怎么可能?鉴玲珑重铸之后不可能再是鉴玲珑了!
元渊远缓缓的开口,道:“你错了两点。一,离落不是普通剑神,他是武昌星君转世,即使重铸,原神不变;二,他有剑鞘。”
元渊远浅浅的笑起来:“就是我。”
青衣浑身都镇住,不可置信的盯着他。元渊远是头一次在外人面前讲这么多话,似乎是觉得自己将几年份的话都说完了,再不肯出声。倒是他手中的鉴玲珑忽然化为人形与他并肩而立,还是眉眼弯弯的笑,拉起元渊远的手,拿起来看他掌心的伤。
青衣艰难的问道:“你是何时觉醒的?”
离落浅笑:“我是他的剑,他是我的鞘,我身体里有他的血。他将沾着血的残剑扔到我身上,我就醒了。”
青衣长叹一声,苦笑道:“我输了。”
离落却看着元渊远,轻声说:“从一开始,就没有什么可争的。他是我的,我是他的。自来如此。”
青衣恍然,回头看见那两人已经相携离去,交握的手,果然是密不可分,哪里有他的位置呢。
37.画中人 一
无名小河以北的袁家擅长养白鱼及种菱角。袁玉林是最年轻的当家,如今不过二十有二,族里排行老二。他十九岁上就失了双亲,丁忧三年,也把本来就快说上的媳妇也丁了去。他能等,但是人家姑娘不能等,只好眼睁睁的瞧着元家美人成了族兄的妻,去年又添了一个大胖儿子。袁玉林不怨她,女孩子家过了二十就身价大跌,何况谁晓得他这个毛头小子守不守得住这份家业呢。
袁玉林倒是争气的,不几年工夫就将本家的水田经营得有声有色,真个是白鱼如玉菱如林,也不负了他爹妈为他取这个名字的苦心。水乡人都知道,要买白鱼与菱角自然就是要袁家二小子的。但袁玉林的能耐远不止这个,他的手能育出水乡最好的白鱼跟菱角,也能画出水乡最好的美人图。
袁玉林虽是农户人家出身,一枝笔倒是使得极好,青山绿水亭台楼阁都画得,春兰秋菊飞禽走兽更是栩栩如生。最好的就是美人,真真是眉如远山凝露翠,目如春水漾波明,这般眉山目水的,怎叫人不流连。只是他画图不是为了卖,若是亲友喜欢他便举以相赠,若要提润笔,他就要竖眉毛的。
这样一个后生,自然就是媒婆冰人最上心的对象了。他略微露出些许想成家的意思,一拨拨的都过来,跟他拍胸脯,一定能给他寻着一个最漂亮最贤惠的女孩儿。可是袁玉林将她们都好好的送出了门,他心里早有了人,可惜人家已经嫁人生子了。媒婆都是本地消息最灵通的,听他这样一说都没了声音。那元源缘是有名的水乡第一美,叫她们上哪儿去找一个相当的来?
住在毛夹里的李期明是他姨夫,自小就是最疼他的,又怜他没了父母,一门心思要为他说一门亲,一定要不比元源缘差的。于是好好的一个大男人生意也不做了,摇着船四处打听,谁家还有未出嫁的好女孩儿。
自然还是最在意元家。元家的美人是出名的,可惜轮到袁玉林已经嫁得一个都不剩了。李期明很有些失望,摇着船嘟嘟囔囔的往回走。不期然一抬头,看见临着水巷的一扇窗的青罗帐里露出半张脸,雪白的肌肤上嵌着乌黑的眸子,还有红唇半弯,好一个美人坯子。李期明暗暗咬牙,那元家老头好生狡猾,明明有这样漂亮的闺女也不说,是看不起他家玉林么?
李期明立刻将小船划回去,拉着元家当家就要那个女孩儿,老铁匠为难得很,期期艾艾的说什么已经有人家看中云云。李期明从怀里摸出一个锦袋来往桌上一掼,道:“看中就是还没定,那我就替我家玉林先定上了。这是定金,元老头你再说不好,我老汉一定不饶!”
元当家看看鼓鼓囊囊的袋子,再看看满脸怒气的李期明,缩缩脖子只能说好。
李期明欢天喜地的去了,一路赶回袁家,刚进门就冲里面叫道:“玉林!玉林!我可算是给你相中一个漂亮丫头啦!元老头太过分,这样好看的闺女居然都没人晓得,是打算嫁给皇帝呐。”
袁玉林从里屋出来,拉着姨夫坐下给他沏了杯茶,笑道:“怎样漂亮的女子,叫姨夫这样上心。”
李期明还真有些渴了,一口将不冷不烫的茶灌下肚,一擦嘴道:“真个是绝色女子!不比元源缘差。”然后拍拍袁玉林的肩:“别再想着那丫头了,人家儿子都能叫爹了,还想她作甚?赶快另找一个是正经。玉林这样人才,还怕讨不到好老婆?”
袁玉林笑笑,他至今未娶确实有几分是为了元源缘,只是更多还是没那份心思。元源缘再怎么好,不过见过两次面,连话都没说上一句,就算喜欢也不深。只是袁玉林画了这样多的美人,人间女子纵使绝色也难叫他动心,他现在只想好好经营家业罢了。
李期明看他并不高兴,狐疑道:“不喜欢?姨夫的眼光你还不信么,不是好女孩儿怎么会跟你说。若还不信,赶明儿给你讨张画像去,不怕你不动心。”
袁玉林也不好拂了他的意,敷衍的笑笑:“那外甥就等着了。”
过了几天李期明还真拿来了一幅小像,画的是一个穿湖色衣裳的美人,拿一把团扇半遮着脸,果然不坏。但袁玉林是谁,他是整个水乡最会画美人的,一看就晓得这幅小像根本不曾得本人半分神韵。
李期明也觉得这画不好,就细细的将自己看到的讲给袁玉林听。袁玉林本来没放在心上的,听着听着忽然心念一动,匆匆送走了姨夫就将自己关进了书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