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皙嘴唇微张,手搁在康熙肩上,康熙闻到他身上一股清香的苹果味,忆起胤礽小时候也爱吊着苹果,笑着问道:“你缘何在此?”
“孙儿在此一览诸位皇叔的风采。”
康熙挑眉,看着他粉嫩的脸蛋,想了想,一边走出箭亭,一边道:“走了,他们不好看,朕带你去看胤礽小时候的功课。”
弘皙嘴唇嘟了嘟,“好。”
康熙于乾清宫外放下弘皙,带着他跨入东暖阁。康熙将胤礽小时候每日做的功课都搁在东暖阁书架下头的柜子里。他让魏珠将之尽数搬出,自己从中拾起一本册子,放在案上,道:“这是你阿玛开始学字时写的。”
弘皙摊开一看,心里暗道一句:“真丑。”
康熙不明他心里的腹诽,只是看着册子上的字,叹了口气。
75、太子亲征
康熙二十九年乌兰布通一役失利,葛尔丹领残兵余将逃回科布多时,已经是弹尽粮绝。而后他潜心安顿下来,一面发展生产,一面有了西藏的接济,内外结合,几年后竟也恢复地差不多。逐步增强的实力和渐渐安定的策妄阿拉布坦让葛尔丹异心再起,正如康熙所想,他不过多久,于三十三年五月,下令停止耕种,兴兵从空奎、扎布十向东出发。
康熙虽有意让胤礽亲征,但掌控大局的还是自己,督办粮草、接待使者,事无巨细,都需亲自过问。这次,无论是为了朝廷考虑还是为了胤礽打算,都必须一举歼灭葛尔丹。因此,康熙对各方面的细节都格外关注。他琢磨着上回葛尔丹孤军深入致败局,想必这回葛尔丹回另寻他法。
而如今要彻底剿灭葛尔丹,清军远征是一个法子。可蒙古草原一带天气变化无常,且距离过远又恐粮草运送有异变,远征谈何容易?康熙思索几日未寻得良方,正是头疼不已之际,胤礽将脑袋从奏折中抬起,问道:“您可是为战事烦恼?”
“正是。”康熙松开紧皱的眉头,接着道,“吃一堑长一智,朕摸索着,此次葛尔丹不会深入漠南蒙古,我等若要取其首级永绝后患,取远征为宜。”
胤礽分析其中的厉害关系,接话道:“此举过于冒险,还请皇阿玛三思。”
“朕已三思过了,不过,具体情况还要一观葛尔丹再议。明日听政后,朕会召三品之上的朝臣集议。届时,你莫要走了。”
胤礽点头,葛尔丹尚未到喀尔喀,还有变数。并非所有的喀尔喀部落都归顺于朝廷,因此尚有一部分尚游牧于故土的喀尔喀人。葛尔丹途径喀尔喀,亦不知喀尔喀人是何种态度。
事实上,胤礽失望了,葛尔丹抵达喀尔喀边境前,便严禁士兵妄行,又令人率兵顺着鲁伦河寻找喀尔喀诸台吉,并安定其部众。葛尔丹的所作所为引来胤礽一挑眉,又是兴味索然地一叹气。
何玉柱听到这声叹息,斟茶的手停了下来,侧目问道:“主子,不过几个月,您就要披挂上阵了,不紧张吗?”
“有何紧张?有两位皇叔和内大臣随行,再者,皇阿玛也不会让我亲上战场。”
“出谋划策的是皇上,上阵的大臣,那要您去干嘛?”何玉柱轻声嘟囔着。
胤礽闻言,立刻抬起眼,锐利的目光直射何玉柱,逼得何玉柱垂首不敢对视,他冷言道:“此言不可再出口,你该懂规矩。”
“奴才知晓。”
何玉柱被胤礽一训斥,背驼了下来,身形都缩小了许多。胤礽眼瞅着他那如惊弓之鸟的模样,眉头一蹙,道:“去传膳。”
“喳。”
何玉柱依言退出,文华殿独有胤礽一人,他撑起头敲着笔杆,眼皮微阖,面露疲惫。
时间过得很快,夏去秋来不过转眼间,冬季不是行军的好时候,葛尔丹行军至克鲁伦河后,便不再东进,转而在此安营屯扎,预备过冬,而这一停留,便是长达四个月。期间,准噶尔兵也时常往返于喀尔喀腹地和屯扎地之间。
克鲁伦河距离京城不过两千里远,或许可在此地围剿葛尔丹。康熙和太子集结诸位内大臣多次商议作战方案,平息了反对远征的声音,众人商议结果为,将上回的左、右两路军改为东、西、中三路军。由身经百战的萨布素领东路军,领侍卫大臣费扬古领西路军,中路军则随太子从独石口出发。
商议后,西路军和东路军便各自从不同的地方出发,遗留在最后的便是中路军。二月末的清晨,康熙站在德胜门城楼上,亲手斟了一杯酒送予胤礽。二人顿时相顾无言,胤礽饮过杯中酒后,欲转身下城楼,却被康熙叫住,“噶尔丹生性狡黠,久习战斗,见易则进,知难而退,往来飘忽,踪迹无常,诚非易于之辈。你遇事不可一意孤行,要多与两位皇叔及内大臣们商量,斟酌再三再定。”
“儿臣谨遵皇阿玛圣训。”
“嗯,去吧。”
康熙冲楼梯处使了个眼色,胤礽作揖后转身离去。
城楼高处送君一别,待杏黄色的人影模糊了,康熙才道:“回宫。”
两军交战,并非易事,原本商议的最佳情况是三路出兵,并进合击,将葛尔丹包围在土拉、克鲁伦河一带,可奈何天公不遂人愿。西路军在抵达翁金河前,遭遇了飚风加暴雨整整三昼夜,又因粮草运输受阻,大军行动迟缓,延误了原本既定的合攻时间。而此时,中路军已顺利抵达靠近葛尔丹驻扎地的达察罕布喇克。
康熙考虑后,还是决定让中路军停止步伐,暂驻达察罕布喇克,待过几日,西路军抵达目的地后再做盘算。
而此时,中路军派出的探子却带回一个说葛尔丹借来罗刹六万火器兵的消息,此言在军帐中掀起波澜。葛尔丹带来的人有二万,中路军也不过四万人,火器营仅是一部分。此消息若属实,那劣势便在己方。胤礽一时拿不出个主意,询问诸位参军务大臣,“诸位爱卿有何见解?”
伊桑阿率先出列道:“禀殿下,奴才主退,西路军尚且未到,东路军驻扎不动,若葛尔丹突然发难,必冲中路而来,对方以多对少,又有六万火器,若要应对,我等怕难以对皇上交代。不若先退后几里,待西路军得来,再进军。此举左右都可兼顾。”
话音刚落,马奇便欲出列发言,却见胤礽举手制止他,“尔等可还有人赞同伊桑阿的建议?”
胤礽话一出,众人纷纷对视,半响才有几人站出,道:“臣等之见解与伊桑阿大人相同。”
胤礽细数人数,二十余个参军务大臣,竟有半数同意,不禁皱眉,垂眼暗思,伊桑阿所言并非无道理,只是,若此消息只是葛尔丹讹诈的,那岂不是给了葛尔丹撤兵的机会,如此一来,中路军将前功尽弃,那时,才无法面见皇阿玛。他暗叹了口气,发觉方才欲出言的马奇持有不同意见,“马奇,本宫一观你欲言又止,可有话说?”
“太子殿下,奴才与伊桑阿大人之见迥异。奴才以为当进,火器营当前,兵马随后,一探虚实,若为真,则可遣使商议,若为假,可趁胜追击。”马奇道。
“此言差矣,葛尔丹若未持有火器,闻讯逃遁,西边无人拦截,我军要追击,难已。”伊桑阿立马接话道。
两派人而后便是议论纷纷,胤礽转而看向一直未出言的裕亲王,问道:“二皇叔之意为何?”
“奴才本意为徐进,退可守进可攻,但奴才以为,殿下应当书信与皇上,陈明事实,再做论处。”
“三皇叔以为如何?”
“奴才附议裕亲王。”
两位亲王之意颇为保守,胤礽也不为难他们,挥退了众人,自己提笔洋洋洒洒写了几页信后命人快马加鞭送至御前。一面又命探子加强监视,一探葛尔丹所言虚实。
康熙得知此事,心沉了沉,西路军突逢风雨,行军受阻,亦不知何时可与中路军两相呼应。康熙召集了在京的三品以上大臣,商议之后的结论与马奇之见相差不大,皆为徐进。
事实证明,当中路军行至离葛尔丹驻地一日之程时,葛尔丹便开始筹划着撤军,离开克鲁
伦河。而前去详细侦查的探子带回新的消息,证实葛尔丹所谓的六万火器兵皆为虚晃。至此,胤礽不再犹豫,令裕亲王令一队人马先行追击,又书信与费扬古,自己领大队人马随后沿不同路径追击。
费扬古接到信后,也不再拖拉,择出精兵三千人随其沿克鲁伦河上行,欲堵截葛尔丹西撤之路。
胤礽此举并未与康熙商议,康熙得知后,已经是三日之后,漠西蒙古地势不稳,沿途气候不定,他即是恼怒又不免为儿子担忧。直至费扬古于昭莫多相遇葛尔丹,并将葛尔丹擒获,胤礽还朝之日亦指日可待,康熙才放下心。
此次剿灭葛尔丹,虽有康熙在后指点江山,但私心作祟,对外还需多宣扬胤礽的功劳。而就当朝廷内外都以为太子是风头在旺、意气风发之时。一直是隐形太子党党魁的索额图,突然被康熙一纸令下,压入刑部大牢。一时,朝野风向转动,再掀波澜。
76、终结之章
索额图的入狱,让胤礽心神不宁。康熙向来不按常理出牌,胤礽猜不透他的想法,若是此事牵连到自己,那么……
“若有所思,你在算计什么?”
一言将胤礽惊醒,他看了眼侧上方坐在御案后头的康熙,否认道:“儿臣不敢。”
他迟疑片刻,察觉康熙没有接话的意图,又道:“儿臣在想,您处决索额图的用意。”
康熙闻言,抬起头,挑眉道:“那你想出什么了?”
“儿臣本不该妄揣圣意,并没想出什么。”
康熙不置可否,转而道:“此事会尽快解决,朕有朕的理由,你不得插手。”
此言一出,胤礽也不便再说什么,“儿臣遵旨。”
索额图自康熙二十四年官复原职,相较从前已是老实许多,但依旧谋私利不止、结党不息。康熙翻出旧帐,必要致其死地,索额图躲不过,半个月后一道“处以绞监候”的圣旨落在他头上。
胤礽眼见索党瓦解,赫舍里氏没落,思及过世的皇额娘,很不是滋味。不过,随着康熙下一步行动的进行,胤礽察觉到索额图一案仅是风,山雨还未满楼。康熙近来不准他入南书房,两人也鲜少交谈,一时摸不清康熙的劳什子,便渐渐觉得这毓庆宫住得不安稳了。
以胤礽的性子,这般必要闹出点风波,才得以安心。却不等他下手,康熙便让人宣他面圣。胤礽忐忑不安地向康熙行了个礼,站在殿中央,不敢凑上去。
康熙深呼了一口气,拿出一个盒子,轻声道:“过来看看这个。”
“是。”胤礽心有疑虑,拾起木盒,翻开盖子,一本颁给亲王、皇子样式的金册躺在里头。
他摊开一看,属于康熙的苍劲字体呈现在眼前,目光扫动,在“传位”二字上停顿,心不由得跳得剧烈,手中的册子仿若烫手山芋,眼前的字都有些恍惚。残存的理智又将他拉了回来,心思不断转悠,这有可能不是皇阿玛之意,那便是陷害,思及几日来康熙的态度,确有可能。身子一热一冷,竟出了冷汗,他余光见康熙意味深长地望着自己,不知作何反应,只将册子搁回原处,跪道:“儿臣不明皇阿玛之意。”
康熙拿过金册子,搁在手心掂量着,问道:“你在想,这可是伪造的?”
胤礽不知作何回答,默然不语。
“你放宽心,这是朕亲手所写。”康熙勾唇道,“朕连罪己诏都准备好了,就等吉日至,新朝临。”
胤礽慌乱的心安定了下来,又冒出来点点欣喜的泡泡。面对康熙的调侃,恐言语泄露心思,懦懦道:“皇阿玛万民心之所归,何须罪己。”
“对与错是两面性,朕总要给天下人一个交代。”康熙感慨道,“葛尔丹灭,准噶尔不亡,日后就看你的了。”
“儿臣不负皇阿玛所托。”胤礽允诺道。
轻声一言,重若千斤,康熙附上胤礽的手背,暗暗握紧,再多的嘱咐也比不上默然的支持。
“朕已选定了吉日,就在两个月后。届时,朕会提前空出乾清宫,内务府和礼部会派人与你说登基的步骤。登基后,你便要独自处理政务了,这两个月,你好生适应。”康熙道。
“您可不必移宫。”
“祖制不可违,朕初定了宁寿宫。”
胤礽思索片刻,道:“宁寿宫规制不合,您若执意移宫,儿臣以为应当新建宫殿。”
“日后再说吧。”
二人从南书房溜达到毓庆宫,康熙一眼望见坐在惇本殿外的弘皙,他的体重已经不轻了,康熙抱得有些吃力,掂量了几下便放了下来。
孩子一天一个样,待胤礽登基那日,康熙坐在上头观礼,望见他身着朝服跪在殿下,又是一个模样。
胤礽登基后忙于团团转,整整一个月,只有早晨来宁寿宫请个安,其余时刻便不见踪影。这天夜已深,康熙沐浴完,擦拭着后颈的水珠跨出侧殿,却在后脚尚在门槛那头时,一人扑了上来。对方颈间的汗味传入鼻子,康熙皱眉,推开他道:“你多久没沐浴。”
“儿臣待会洗。”胤礽讪讪然地摸着鼻子。
康熙将毛巾扔给魏珠,在矮案前坐下,道:“这么晚,缘何移驾宁寿宫?”
“皇阿玛,您的语气,生分了。”胤礽跪在康熙脚边,手肘搁在他膝间,撑着头道。
“没有。”康熙断然否认,又端起杯子放在唇边抿了一口,“你的来意,只是看看朕?”
“正是。”胤礽垂头,额头放在康熙膝盖上,沉默片刻后道。
康熙不说破,转而道:“皇上可是遇到麻烦了?”
胤礽闻言,抬起头,问:“皇阿玛对佟国维如何看?”
彼时索额图未入狱,康熙以佟家势力以平衡朝政。如今不论是索党已灭,还是胤礽需要替换掉康熙的心腹,佟家都是一大阻碍。胤礽问这句话,既是征求也是试探,康熙轻叹道:“佟国维此人可用,亦不可用。”
此言既表明了康熙的态度,胤礽不再过问,转而道:“皇阿玛在此住得可舒坦?”
“嗯。”康熙轻点头,心里却另有计算,胤礽挥刀阔斧剔除自己的人,换上新的血液。他虽退位,但朝中不乏有无眼色的人,无论是为自己还是胤礽考虑,康熙都觉得这个皇宫住得不安稳了,便道:“大寒将过,朕有意乘着三月未到,去江南走走。”
胤礽闻言起身,低垂的眼睑掩去眼底的算计与深思,终是在矮案另一头坐定,道:“您打算何时回宫?”
“归期不定。”康熙望着飘忽不定的烛光,拿起剪刀剪去火焰中弯曲凋零的烛芯,烛火摆正了位置,安定下来,康熙轻轻放下剪刀,望着胤礽隐于昏暗处的脸,“归期人定。”
胤礽顶着康熙饱含深意的目光,唇角勾起,笑道:“儿臣尽力。”
雨点与地面碰撞的声音传入室内,康熙起身打开窗户,道:“下雨了。”
胤礽亦起身,走至康熙身后,“下雨天,留客天。儿臣要借宁寿宫的浴室了。”
康熙插上窗栓,转身向床走去,道:“随便你。”
三月的江南寒意刚褪,扬州行馆旁新开辟的府邸里,柳树之下,案桌之前,一杯茶,一卷书,康熙窝在躺椅上,无心于书卷,目光所及之处都是昔日乾清宫宫人。这里的日子不如宫中严谨,住得时间越长,康熙越发迷茫,他看着身侧依旧不喜言语的人,“魏珠,歇下总管的职务,你以为宫里好,还是这里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