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前路
七娘迎上回城的曹凛,脸上全然是欣慰的笑。曹凛翻身下马,缰绳扔给一旁的侍从就跟着七娘去吃饭了。只是刚进门坐下还没等上菜便又有军情报过来。
副将昂沁总是不苟言笑的脸上露出的是曹凛熟悉的粗犷笑意,碰到端菜上来的小丫头还特地站在门口深吸了几口气才进来,然后自顾自地边招呼小丫鬟去多拿两双筷子边对着站在曹凛身边的七娘示意坐下一起吃饭。曹凛似笑非笑地拿眼神打量了那张充满草原狂野气息的古铜色脸上,看得昂沁都有点发毛才拿起筷子边夹菜边慢悠悠地说:“庆兰退了多少?”
“……”昂沁一窒,随后有点微微挫败感地回答:“三十里。”
“倒还真是一点不多。”曹凛想到什么似的偏头轻笑了一下。正好几个小丫鬟进来上完了菜顺便拿了两双筷子来放下,昂沁也实在是饿了,接过筷子就招呼了下七娘开吃了。
一直等到昂沁都吃饱了看还在慢吞吞吃菜像是要再吃一个时辰架势的曹凛才问了那句自己只要想起来就跃跃欲试的话:“不然我们一鼓作气打到苑京去吧?”
“很有把握?”说着抬眼瞥了一下昂沁的曹凛眼神完全是一片深海。
“怎么会没把握?!庆兰现在难道不是软柿子?”
终于放下筷子正视过来的曹凛露出了一个奇怪的笑:“如果真到了我要攻下整个庆兰那天,一定是莫修炀已经被干掉的时候。”
“……喂,格斯尔,那个缩头乌龟的一样的五皇子你有什么好怕的,你可是将来会成为柯克孜战神的人。”皱着眉不满地拍了曹凛肩膀一下的昂沁实在有点不明白这个简直是为战争而生的男人居然因为一个毫无威胁力的人缩手缩脚是为什么。
“行了,要想整个吞了庆兰现在不是个好机会,”摆摆手准备结束这个话题的曹凛站起身准备走人,“况且,别忘了王的命令,孤军深入是什么后果想清楚了再来跟我讨论。”
昂沁看着出了门的曹凛只能耸耸肩该干嘛干嘛去了。
而在另一边,让破军星忌惮不已的五殿下现在却只能被一众德妃派系批得体无完肤。在上位一直安坐丝毫没有漏出的声音的莫修炀只是一双极漂亮的手交叠着虚撑下巴,像是在看着下面面红耳赤罗列他诸多罪责的官员们又像是仅仅在发呆。
李济承向来冲动易怒的性子这次倒是忍住了,眼神随着几乎是只有让五殿下自裁以谢天下的鬼话越来越冷洌。少年成名的廷骁将军身上从来都是大大咧咧热情耿直的,这次却是阴冷得好像要择人而噬。五殿下最终还是在李济承手上的月牙戟握得咔咔作响几乎要提起来横扫整个营帐的时候抬起手敲了敲桌子。
上一刻还吵得不可开交的帅帐遽然安静下来,所有人都抬头朝上面那个笑得一派随和的五殿下望去。
“嗯,诸位的意思的这退兵三十里都是我指挥失误不明形势贪功冒进造成的?”
“……”一阵极轻的窸窸窣窣之后还是没人敢开口。
“那你们可要记清楚了——过几天回朝之后,要弹劾的话,”莫修炀从桌后站了起来边缓步走到人群中两个阵营之间边说,“千万只弹劾我一个人。”说罢冷哼一声拂袖出来帅帐。
李济承随后便追了出去,慕四少最终只是在角落里冷眼瞥了瞥四周掸掸衣摆随着大流离开。
是夜收到曹凛遣人送来的议和书与朝廷的诏令也不过是前后脚的事情,莫修炀掂了掂两张绢帛就随手丢到桌上。
“殿下不看看吗?”李济承的声音低沉全然没了之前的朝气。
“不过是意料之中的东西。”
慕北夜眼神在他们俩沉闷的氛围之间逡巡一会儿才说:“御史台、刑部、大理寺三家会审?”
“呵~”莫修炀笑了看向慕北夜:“会审对德妃来说太麻烦——你和济承在刑部,我在大理寺。还要一位皇亲国戚来监审,八弟和护国公吧。”
听了这话的四少也皱起了眉,这两个监审都跟那个位子关系密切,就算碰到了莫修烨……默默地在心底叹口气,还是会死的吧。
“回去睡吧小夜。”
五殿下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到身边来了,四少抬头还准备再说点什么却被他食指点在唇上做了个嘘的动作,然后愣愣地任由莫修炀托着后背送出了帅帐。
他转头的瞬间只来得及看到隐没在帐帘后的那抹轻柔笑意。
44、回京
在第二天跟诏令前后脚到的庄亦邪做了交接,五殿下便带着廷骁将军和慕随军启程回京了。一路沉闷无话,只是各自坐一辆马车,几乎连见面都是匆匆。
由玄武门进苑京已是将近子时,慕北夜有些倦怠地出了马车只看见前面五皇子清俊的侧脸上有浮冰一般凉薄又隐约的冷意——他身边是穿着皇城禁卫军黑色隼补官服的人。四少蹙着眉看着莫修炀迈开步子径直往前走,身后愣了一愣的禁卫军急忙跟上。
“慕四公子。”
听到耳边陌生的声音慕北夜默默收回视线,却在黑黢黢的小巷口瞥见缩着身子朝这里窥视的冬宵。不动声色地点点头转过去说:“我是。”
对面眉眼带笑的青年礼数周到地躬身之后才说:“此次镇南关一役兹事体大,所以要先请阁下跟我走一趟。”
慕北夜没说话,只是端看他半晌。然后慢吞吞地说:“去刑部?”
“没错。”平凡无奇的眉眼笑意更深,倒显出了寻常人难以企及的灼灼。
“林尚书还是少笑一点比较好,”慕四少一字一字说的清晰无比,顿了一顿看眼前的笑容僵住才继续说,“大家都知道阁下笑的意思,还何必要笑呢。”
林掩日带着人迈进刑部大门的时候脸上的笑倏忽就收的一干二净了,尚书大人摆摆手,知情识趣的部下立刻就引着两位家世显赫的犯人下去了。
之前德妃娘娘传来的口信横竖都是一个死字。林掩日细长削瘦的指节无意识地在桌面轻敲,这是他思考的习惯。现在的问题是这种事关重大的案子照惯例没有监审是不能动的。他估摸着这边的监审应该会是护国公,最终尚书大人还是端着新送上来的热茶,吹开水面覆辙的茶叶,在白雾后动了动嘴角吐了个既轻且冷的字:“审。”
本来以为起码能休息个一晚的慕北夜被人从牢房还没捂热的被窝里拉出来的时候,还很是想为自己可怜的睡眠时间叹口气。不过等到了阴森森的大堂上四少总算是直起缩了一路的脊背显出点睥睨又冷傲的气势。
不动声色地环视一圈——李济承不在这儿。
虽然是预料之中,慕北夜还是有点失落。倒霉的时候看到有个人在自己身边陪着倒霉总是会感觉好很多的。
那位以笑容可亲可爱著名的刑部尚书正在书案后坐着,那张灼灼笑脸的确是不见了。林掩日看慕北夜眼神终于落到自己身上才用公事公办的语气说:“堂下何人?”
四少挑挑眉之后躬身见礼回答道:“慕北夜。”
“可是当朝右相府中四公子?”
“是。”
“此次镇南关一役任五殿下军中随军?”
“是。”
“陆天吴将军战死时可知情?”
慕北夜微微抬眼只看见林掩日随手翻着桌上不知道什么案卷,十足漫不经心的样子。
“知情。”
“那此战是五殿下决策失误吗?”
慕四少终究还是在一个字一个字的尾音里和尚书狭长眼里的冷意正对上。
“不是。”
林掩日看着底下在暗沉沉刑部大堂里也能聚光一样的少年,其实还能算是个孩子呢。尚书大人对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心性也不是很陌生,只是从来没见过像这么轻松的回答——甚至还有些无辜地摊了摊手。林掩日又捻过一页早已做好的案卷,不管怎么样,剧情还是得照德妃娘娘的意思来的。
“不是吗?——可是根据军中的弹劾,五殿下任意妄为,错失先机,之后陆将军出战又支援不及,才导致镇南关一役惨败啊。”
“笞杖徒流死,替我准备的是哪样,尚书大人直说好了。”在大堂摇曳明灭的烛火里各位显得漆黑的眼里全然是不耐。
“娘娘的意思大概是——都来一遍吧。”
45、开审
本以为就算不会吓得堂下的少年大惊失色起码也该有点惊惧的意思,林尚书上下打量面无表情的慕北夜然后抬起手扬了扬。
“没什么要说的了?”看见明白自己手势的衙役退了下去,林掩日例行公事地问。
“包庇是同罪,我既然不打算当污点证人,那说不说有什么区别?”
“慕四公子,”林尚书缓缓地端起一边的茶杯说:“拷打的话,可是笞两百。”
“笞者,箠长五尺,其本大一寸,其竹也,末薄半寸,皆平其节。当笞者笞臀。毋得更人,毕一罪乃更人——是这么写的吧,林大人?”四少抬起半阖的眼睛似笑非笑地望过去。
“……”有点被气到的林尚书眼神沉了一下,放下茶杯就出了大堂。
一个时辰之后才有从事毕恭毕敬地去汇报行刑情况。听到慕北夜一声没吭的时候林掩日才有点兴趣地挑了挑眉:“一直没叫?”
“……打的时候一直跟睡着了似的。”
“不会是怕得罪右相所以手下留情了吧?”林尚书阖了手上的案卷微微笑着问。
“大人,这种事是绝对不可能的,”从事觉得额头上开始不由自主地冒冷汗了,“都是照诰令来的。”
“听说这位四公子的功夫很了得。”
“没有作假,已经皮开肉绽了。”从事的头又低了低。
林掩日沉吟了一会儿,还是站起来说:“带我去看看。”
此时慕四少正趴在牢房里硬邦邦的床上咬牙切齿:“尼玛莫修炀这货哪是贪狼明显是扫把星!”恶狠狠地一通小声骂,想把行动不便的身体侧个几公分,结果一个小动作疼得差点咬到舌头。只能丧气地长出一口气,继续趴着装死。
听见牢房门开的声音,慕北夜依旧是闭着眼头对着墙,没有一点回头去看看的意思。
从事把手上提着的凳子放在地上,林尚书撩开衣摆奕奕然地坐下去:“听说四公子骨气了得。”
“……”
“还是没有合作的意思?”
“……”
“那四公子好好休息吧,明天该杖刑了。”
“尚书大人是觉得五刑都来一遍太麻烦了?”因为没有转过来所以声音显得有点闷闷的。
“四公子也要考虑一下我们这些为人臣子的难处啊。”
“如果五殿下真的捅出这种篓子,不用刑部请我我第一个来告发他。”转过头来看着林掩日的脸上波澜不惊和心里上蹿下跳狂暴的样子完全相反。
林尚书安静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就笑起来,站起身说:“虽然明天不用杖刑了,不过上药什么的四公子还是不用想了,自求多福吧。”
说完揣着袖口就带着从事离开了。
慕北夜默默地看着人走了锁上牢房门,然后把头埋进带着不轻湿气的床褥里磨牙:“他大爷的,疼死了!”
第二天一大早天蒙蒙亮就被半抬着又进了刑部大堂的慕四少脸色还是白惨惨的,显得瞳仁格外深黑。林尚书歪着身子靠在黄梨木的椅背上,老实说他是不想再管这摊子皇家自相残杀的破事了。廷骁将军宁死不屈还有点原因——毕竟是从小就跟着五殿下做过皇子伴读的心腹,可就连眼前这个才在苑京冒出来没几个月的右相家公子都这么维护五殿下,是该说殿下实在做人成功?
林尚书在堂上发了这么会儿的呆,下面的人就晾了一片。实在是觉得劳心又费神,林掩日拂袖站起身抬脚正准备甩手走人就听见外面尖细的声音喊着:“八殿下驾到。”
神思不属的慕北夜被身边的衙役顺手按着也扑通跪了下来才脸色不由得又白了一白,差点疼得叫出来。莫修烨带着秋天有些肃杀的气息走进来的时候正对上林尚书若有所思又有点疑惑的眼神,八殿下却只是转着眼看跪在地上埋着头的某人。
“林大人提案的时间很早啊。”边向里走边收回眼神的莫修烨对跟在身后的小太监做了个让人起身的手势。
“德妃娘娘的意思是不要浪费时间。”
“那也不至于连我这个监审都等不到就用刑吧?”少年俊美的脸上带着点玩味的残忍。
“……有违刑律的地方是我太心急了,八殿下有什么不满还请见谅。”听面前八皇子有点找茬意思的话,林掩日立刻正色弯腰行礼,绝对无可挑剔的认错态度。
“呵呵,林大人言重了。只是此案牵涉重大,实在容不得半点差错——还是立刻开审吧。”拉过一边衙役搬来的椅子就坐下的八殿下笑得神似那位五殿下。
46、徙边
又重新坐下的林尚书实在有点闹不明白这位现下几乎板上钉钉要登大宝的殿下是要保这位慕四公子还是要杀,被袖口笼住的双手暗地里搓过来揉过去。倒是堂下跪着的那位抿着嘴低着头像是青砖石的地面上忽然开了花。
林大人搓了半天终于慢吞吞地抄出手,惊堂木拍的那一下轻飘飘地却是显得堂外风声更清晰了一点:“慕北夜你可是想好了?”
四公子仍是垂着头没有反应,凑近了才能发现本就惨白的脸色又没了几分人气,在总是阴沉沉的刑部大堂里好像开了门一缕风都能把人吹散,阴魂一样三魂七魄都游离体外。
林掩日瞥瞥一边端坐如不动明王的八殿下还是决定跟着未来太后的路线来,“用刑”两个字撂得不轻不重却像是大门终于管不住的萧索秋风,一扬,便把那位束发不久的小公子的气息散尽。
“五哥……”在被按住之前莫修烨还是开口了:“他值得你这么护着吗?”
慕北夜抬头看着他几乎是怜悯的眼神,纤长的眼睫眨了眨才像是缓过神来一字一字清晰地说:“我干嘛要护着他——我只是懒得说谎。”
“小安贞很想你。”
“我应该没机会再见到小公主了,”慕四少自嘲地笑了笑,“好好照顾你妹妹吧,八殿下。”
“……”莫修烨看着他慢慢把嘴角的弧度又收回去才站起来说:“此次北征监军慕北夜犯逗留、乏军兴两罪,判徙边鹿城吧。”一句判决下的掷地有声,八皇子说完直接带着人出去连个眼神都欠奉。
林尚书目送了八殿下之后,转头看着已经站起来挺着脊梁的慕四公子觉得一个头两个大。德妃娘娘的意思是要人死啊,这徙边虽说是流放到边远地区去戍防基本有去无回但起码还是打了个折扣,还不知道要怎么跟那位只手遮天的娘娘说这茬。
“林大人不用担心,八殿下既然这么说了,那我这条命就算是他在德妃娘娘手里求回来了。”慕北夜神色清冷地说了这句话便也抬脚自顾自地走了。
林尚书看他缓步出去的背影也只能在心底默叹一声便差人去给德妃娘娘送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