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北夜有过两次拉着曹凛一起去找五殿下,结果发现对方远比自己沉得住气,笔下诗画成花,抬头瞥过两人时唇角若有似无的笑意无端端就是一副世外高人的样子。好像一直以来老谋深算的五皇子贪狼星变成了隐士。慕四公子觉得自己憋了一肚子的话统统都无处可发了,只能瞪着仍在羊毫下蜿蜒显现的悉江,心中暗自腹诽倒是不知道这位五殿下还是书画高手。
三个人在帐中都不开口说话,直到莫修炀画毕放了笔。五殿下看着画中滚滚江水说:“要是等不及的话,你们就先走吧。”
慕北夜抬起一直瞪着画的眼脸上扯了个冷笑回道:“殿下这意思是怕我们赌不到最后?”
莫修炀摇了摇头,自一边取过另一支沾了朱砂色的笔:“这我当然不怕——只是既然一切都在我掌握之中,你们不妨先走了看看我是不是会血溅五步。”
慕四少听见这话瞬间就被哽住,脸色变了变最后还是没说话,只是看那只朱砂笔悬空却又始终落不下。
五殿下见他不再说话便自顾自地接着说:“七杀你舍得割肉喂鹰以身饲虎,我可舍不得,”莫修炀冷哼一声落了笔,“敢犯我一时,我定要他一世不得超生。”
始终站在一边沉默的曹凛走过来拽了慕北夜走,余光瞥到那幅不知该算完成还是被毁的画——悉江水波血红一片,连得整个背景都是血色连天,未干画作生生显出一股妖异的血腥气。
在熟悉的手心里被拉出了帅帐,慕四公子侧过头去看依旧是沉默着的曹凛。两个人站在整个大营的正中默不作声,结果还是破军率先作了个另起话题的笑脸,慕北夜看着眼前的笑容心里莫名就有了些对自己不知其始的隐晦怒意,敛了眉低声说:“曹凛,到现在为止是不是都是我太任性了。”
明明是问句的排列方式,可却用了轻飘飘的肯定语气。曹凛看他的神色就知道这是开始自我否定了,他把一直握在左手心里那只纤白修长的手拉到慕北夜眼前说:“我们都只想你吟诗作画随性洒脱。乱世多舛又怎么样,”曹凛扬了眉轻笑偏生出睥睨的气势,又继续说:“还有我。”语气一如往常平稳又坚毅,却是比之寻常多了一股无端端誓言的味道。
破军星有些解嘲似地笑了笑又说:“小夜你无情也好多情也罢,我还就想把你养成冷情冷性的样子——除了我,这双眼里谁都看不见。”
鹰隼一样的褐眼随着低头下来的角度和双手轻抚的黑眸相对纠缠。慕北夜只觉得眼前是一片深沉海,而自己在浮沉之间早已不知不觉要被灭顶。大概,自己从来都没有看清楚过眼前这个人。以为他是个温柔情人的时候偏偏又有峥嵘显出,在那些迁就和亲暖背后的坚硬棱角都像是隔了窗棂的月下剪影,即使伸出手想要碰一碰,也只摸得到水银月光。
七杀星放缓了神色小小地叹了口气:“我们还是回去吃饭吧——搞得像是我上赶着要管这些破事一样。”
转身正要走的时候却听见营门方向的喧哗声,两个人脚下顿了一顿还没拿定主意要不要出头就被帅帐里一贯指使别人却硬是不显颐指气使的声音说:“两位将军还是去看看吧,答案也差不多是时候到了。”
两人对视一眼便朝噪乱中心走去,兵将围了里三层外三层,慕北夜只看得见一个灰扑扑的身影在马上疾驰而来,还没挨近人群马上的人就是一个利落的滚鞍下马直接从闪开的人缝里跪在自己面前。落地的人抬了头跟他打了个照面,四少倒是愣住了,有点不可思议地说:“廷骁将军?”
仍是半跪的李济承仍是那副心情都写在脸上的性子,一抬头看见了熟人立刻咧了嘴笑起来:“哟,慕四公子——我就知道连我都没事你肯定也没事嘛。”说着大力地拍了拍慕北夜的肩膀,谁知只沾到了衣服边就被旁边漠着一张脸的青年卸了劲。暗自比了下依然是少年纤细身量的慕四公子和自己,廷骁将军收了手有点歉意地笑:“对了,四公子,殿下在哪儿呢?我是来传召的。”
“传召?皇上醒了?”慕北夜皱了眉,德妃不可能会出这种漏子吧。
“这个我也不清楚……”李济承有点为难地想了想说:“反正是左相大人和玉亲王把我从牢里提出来让我来的。”
“嗯,果然还是有后手的。”凛然又低沉的声音从前面传过来,然后周围的兵将呼啦啦跪倒了一大片。廷骁将军也立刻弃了慕四公子直奔旧主而去。
“臣,李济承叩见五殿下。”
莫修炀垂了眼看着面前深深拜伏下去的人,满身风霜,额发跟着埋下去的脸一起掉进尘土里。明明看不见表情却还是觉得自己看得一清二楚,连因为救不了自己所以自责紧闭双眼皱出的摺痕都像是羊毫笔下绵延的江山一样清晰。
54、终章
五殿下站在原地没动,只是看着那个伏在面前的脊背开始微微颤抖了才说:“行了,做不到的事情没有介意的必要。”然后朝跪着的人伸了手。廷骁将军直起身子看了看眼前那只一如记忆里指节分明又修长的手,最终还是咬了咬牙用自己满是尘土的手握住了。
“应该可以再多带两个人吧?”使了点劲把人拽起来的五殿下即时又恢复了公事公办的态度。
“呃……两位大人没有说这个。”
“那就麻烦曹将军和慕将军尽快收拾行李跟我走一趟了。”莫修炀侧了下脸看着曹凛很自然地传达命令。
“什么时候出发?”
“尽快。”眼神直直地盯着两人散发压力的五殿下毫无疑问地在催人。
曹凛默然地点点头就揽了慕北夜的腰回营帐收拾行李。而一直在曹凛怀中乖顺的慕四公子直到被放上马背,飞翩在下身有点久别重逢的躁动时才从整个把自己遮得严严实实的斗篷里伸出手拉住曹凛的袖口,破军星停了手上搭包袱的动作等着他说话。慕北夜松了手,声音冷清清地在帽檐下面一片阴影里响:“你说,德妃是死了好还是活着好?”
曹凛偏了下头似乎是在思考,然后一笔带过般地笑了笑把四少颈前的带子系上。回过头对后面的昂沁说:“和庄将军一起守好营,等我回来就一起回穆尔温克。”
昂沁在前半句话里满脸的苦色听了后半句立时就变作了眉梢上的喜色——再怎么热爱征战的柯克孜勇士也总是想念穆尔温克无边无边的草原的。
“走吧。”五殿下说着从帅帐的方向过来,身后跟着低眉顺眼的廷骁将军牵着两匹马,莫修炀在云锦宽袖里抄着手等李济承递了缰绳过来才接过。四个人四匹马,李济承抬头环视了一圈皱起眉有点怀疑地问:“殿下,就我们四个人?”
“怎么,你怕有暗算?”
“怕。”廷骁将军一如既往的老实。
“就算我带大军围城,也难保不会出意外。”五殿下翻身上马一双不可捉摸的眼中三分嘲讽七分自傲。
从悉江到苑京日夜兼程马不停蹄也堪堪过了半月,早就得到消息的左相大人一路大开门户,硬是让五殿下带着三人直入中宫。莫修炀在高屋建瓴的太和殿前下了马,缰绳甩给一边恭候的内侍就进了殿。
一向掌管宗亲事务的玉亲王和左相立在皇位两侧,五殿下毫不意外地躬身打招呼:“皇叔、左相大人,真是许久不见了。”
玉亲王转了转左手拇指的翡翠扳指叹了口气:“皇侄真是好本事。”
“皇叔哪里话——只是尽人事听天命罢了。”五殿下直起身微笑竟还显出了几分孩子似的羞怯。
“你想必也一定料到到了这个地步皇兄也只能把皇位传给你吧。”玉亲王还是第一次这么认真地去看自己这个侄子——一直以来被冠上温润谦和翩翩君子名头的贪狼星,逆着朱漆高槛的太和殿大门照进来的阳光便像是收尽了光芒,连一丝一毫都不会逸出,笼着手只是临风玉树般地一站就是个莫测帝王的样子,听到自己的话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嘴角噙着的那抹笑意尽是天下在手的无言气势。玉亲王摇了摇头觉得心累,转过头对一边的左相说:“还有点事情就劳烦左相大人了。”
左相点点头目送玉亲王离开,莫修炀却在亲王即将迈过太和殿门槛的时候开口:“皇叔,我会是个好皇帝。”那个似乎憔悴了许多的背影顿了一顿然后缓缓地走远了。
等到左相说完需要交待的事情出去,一直在殿外等着的三人才进去。慕四少挑了挑眉说:“看样子皇上可以放臣等回家了。”
五殿下张了嘴正准备说点什么就听见外面由远及近一迭声“不好了、出大事了”的大叫,匆忙跑进殿跪下的小太监抖着声音说:“殿下,德贵妃娘娘……悬梁自尽了。”
莫修炀怔了一下然后瞥向慕四少的眼神就意味深长起来,慕北夜倒是依旧寒了一张脸没什么反应。趴在地上等着回应的小太监没等到指示就抖抖索索地想偷看一眼,这时候五殿下才敷衍似地发话:“厚葬了吧。”然后又想起什么说:“八殿下和安贞公主呢?”
“去年冬天的时候八殿下就带着小公主出宫另住了,所以现在不在宫里。”
“嗯,派人去告诉他们一声——下去办吧。”
直到小太监唯唯诺诺地退出了太和殿,五殿下才饶有深意地轻笑一声:“看来北夜你不用去报仇了。”
“皇帝也驾崩了?”慕四少盯着那抹招人恨的弧度一会儿才问。
“对,登基之后就是国丧。”
“那也就是说剩下的戏我们可以退场了。”
“嗯,不送——对了,慕右相一家是送回允州安葬的,你们走之前可以去看看。”莫修炀很淡然地做了道别就背过身去,慕四公子冲站在一边还不在状况内的李济承点点头便拉了曹凛的手出去。
“这就算结束了?”慕北夜听见曹凛在旁边自言自语似地说,然后抬头去看他,曹凛跟他对视一会儿反而舒了一口气:“就这么完了也好。只要你肯跟我走,怎么样都好。”
——正文完——
番外
八殿下是正在陪着小公主念《中庸》,正讲到“至诚之道,可以前知。国家将兴,必有祯祥;国家将亡,必有妖孽。见乎蓍龟,动乎四体。祸福将至,善,必先知之,不善,必先知之。故至诚如神。”这一句,却被门外书童一句“殿下,有宫里的消息”打断。
莫修烨敲了敲书桌让分散了注意力的安贞自己先看一会儿书便推了门出去,有点不寻常的是等在前厅的居然是皇城禁卫,八殿下不着痕迹地皱了下眉走过去。年轻的禁卫半跪着行了礼才说:“德贵妃娘娘今早在翎坤宫自尽了,五殿下请您带着公主殿下入宫。”
八殿下站在原地有那么一瞬间的晃神,又很快镇定下来说:“你先回去复命吧。”在传信的禁卫走了之后,莫修烨走回书房,却不进门,只是隔着窗棂看他那个灵动的妹妹对着书三心二意的样子。最终还是转头走了。
跟着领路的掌事太监进了中和殿,一眼便看见那个坐在明黄书案后面的皇兄——情理之外意料之中。八殿下捏了捏掌心还是弯腰下去叫了一声皇兄。
正埋头御笔朱批的五殿下抬起头做了个看座的手势,然后放下笔说:“发丧的事情你看着办吧,要和父皇合葬也可以。”
“父皇……父皇驾崩了?!”本来垂着眼的少年一脸震惊地看他。
“嗯,只是皇叔和左相秘不发丧而已。”吝啬地给了弟弟一个眼神之后五殿下便又低了头看折子。
“那……那……”莫修烨张了张嘴却也不知道到底该问什么。
“国丧的事情你和左相准备准备——明早的登基大典记得带小安贞来。”说完就摆了摆手示意你可以走人。
八殿下晕晕乎乎地出了中和殿出了皇宫进了自己的宅邸,脑袋里纷繁复杂的一片似乎什么都抓不住又似乎什么都一清二楚。
对了,自己不是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吗。
莫修烨坐在空荡荡的前厅呆呆地笑起来。
那位自己不管怎么努力也追不上的五哥,即使知道他是贪狼父皇也是青眼有加的。只不过在最初的时候担心妖孽降世,国家将亡,所以一开始才会要除掉七杀和破军。不过谁又知道,将亡的不是国是家。那位比谁都适合坐那个位置的皇兄,自己充其量也只是他登基路上一块小小的石头,恐怕连绊脚都做不到。
父皇收到的那封不名山庄寄来的信,果然一字不差。
第二天一早哄着小安贞起床穿戴正装,那孩子还缠着问为什么,恍惚之下才想起来自己昨晚回来之后忘记告诉她了。然后八殿下苦笑了说:“今天是皇兄登基的日子啊。”
小安贞揪着他衣裳前襟的手也跟着人一起呆了呆不动,然后抱着哥哥的腰说:“五哥登基了,那父皇呢?母妃呢?”
莫修烨扯了个温柔得把悲伤都藏着掖着的笑说:“不要闹,穿好衣服去看了五哥你就知道了。”
在太和殿跟着呼啦啦跪倒一片的文武百官拜见了新皇,这位庆兰有史以来登基步骤最简省的皇帝没祭天没拜地,就让臣子跪了一遍跟着就开始上朝。皇帝坐在龙椅上歪靠着扶手一派随性地摆手平身然后问左相:“张卿关于国丧的细节考虑得怎么样了?”
“虽然这次是先帝和德贵妃同时发丧,可臣以为悉江以北战事刚刚了结,百废待兴,不宜过多劳民伤财……”
“嗯,举国同哀三日吧,入陵的事情就交给八皇弟吧。”不打算在这件事上多说的莫修炀打断左相直接给了结论。
被点到名的八殿下跪下答了句臣弟领命,却感觉袖子被拽紧了。再站起来的时候果然看见身边妹妹的发顶在小小地震动,不敢有大的动作,于是用指尖把袖子挽了两下偷偷地递过去,感到安贞一点一点地把袖子抽过去才在心里慢慢地出了口气。
一下朝莫修烨就把小安贞抱起来出了太和殿,小公主埋着头在他怀里哭得一抽一抽的,他想说点什么却又不知道怎么安慰幼小的妹妹,最后也只能伸了手一下一下地顺她的背。等到小公主哭完把脸扬起来,神情间都还是属于孩子的稚嫩的伤痛,他只能小心翼翼地微笑,免得碰到那些还在渗血的伤口。小安贞红着一双杏仁眼,头发也在哥哥怀里拱得有点凌乱,让莫修烨想起慕四少那个喜马拉雅猫的比喻。安贞看着他那个满是安慰意义的笑又把头扎下去却伸出手也环住眼前不知道为什么显出风霜的哥哥。
最后,还是肯留给我们一点温暖用来相依为命啊。
番外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