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果然是一大早，寅时已经在升平客栈大门集合的人马里，慕北夜还看到了昨晚的那对孩子，他本来几乎把这件事都抛到脑后了。两个孩子在马车车辕边站着看他的样子显得怯生生的，和在忆江南时候硬撑着给买家们打量的不符年纪相比，现在就真的只是小孩子而已。慕北夜对小孩子很没辙，不管是上一世还是这一世。他总觉得那么小那么脆弱的生物，说不定碰一下就死了。所以看那两个还在那儿张望，他也没有过去的意思。反正马车又不是他的，扭回头拍拍有些兴奋的飞翩就翻身上马了。本来是有下人拿了鞍鞯要装的，不过都被慕北夜拒绝了。他不喜欢驯化，他喜欢自由。虽然可能在别人看来不合时宜。
莫修炀出来的时候看他已经上马，对身边要去劝说慕四少下马坐车的侍从摆摆手说：“随他去吧。”凌霄很是吃惊地看着转身招呼两个孩子上车端茶倒水的五皇子殿下的背影，外人都以为五皇子温文尔雅，可他们这群离得最近的近侍都知道五皇子到底是多专横强制的一个人，儒雅之君只是错觉而已，争储之战一旦胜了，他日这个人君临天下，所有人都会知道他是个铁血君王。而现在这个铁血君王纵容了一个少年，凌霄只能认为是争储过程中拉拢右相必不可少。
慕北夜看到莫修炀带着两个孩子上车了，那两张极相似的精致小脸上满是不安。他耸耸肩，反正依五皇子的身份城府肯定不会为难下人，他还是不去多余了。然后一夹马腹就跟上前面侍卫的队伍。
莫修炀在布置的贵气优雅的车厢里靠着软垫看书，两个孩子贴着角落坐得笔直，那副战战兢兢的样子好像他是洪水猛兽。他觉得有点新鲜，五皇子仁爱温厚是天下皆知的事情，从来送到他身边的不管是下人还是侍卫或者是姬妾娈童就算开始有些怕，但只要相处了便一定会被自己脸上的笑欺骗。五皇子从来不觉得扮演一个他最没耐性看不起的温雅仁厚的皇子是种负累，他从来都擅长伪装和享受捕猎。而陷阱是其中必不可少的。想到这里忽然有点想玩的莫修炀合了书歪着身子指着那个女孩子，脸上带着亲切又俊雅的笑说：“过来给我倒杯茶。”
白皙小脸上遽然泛起的红晕像是夕阳晚霞，五皇子笑意更深，看着慌乱跪行过来的女孩拿着紫砂壶的手止不住地微颤，他伸手过去整个握住还没有褪去孩童幼软的小手，稳住了的壶嘴水流声凝练，清茶在白玉杯子里随着马车在官道上极轻的震动水波微晃。五皇子慵懒地调笑说：“看来你倒茶的功夫还要再练练。”女孩低下头唯唯诺诺称是，整个血红的耳廓却映进高高在上的男人笑意冰冷的眼里。
23、三哥
因为从和白瑕的毫不废话直接上路变成浩浩荡荡的一队人马，慕北夜总是觉得赶路速度起码慢了一倍。而且，慕四少微挑着眉看那个已经被五皇子赐名挽春的女孩含羞带怯地侍立在莫修炀身后，还有他不时回头冲她温柔轻笑的样子落在别人眼里大概是很和谐的郎情妾意吧。不过，那双深不见底的眼里是比自己更直白的无情。慕北夜垂下眼还是安静地拨转马头，反正跟自己也没关系。
终于在一个月后踏进苑京城门，慕北夜几乎要长叹一声了。以前跟师父一起回来看看，从来不觉得白川到苑京有这么远。正准备和五皇子打个招呼就撤的时候，听到一个熟悉的比平常男声略高所以显得格外阳光明媚的声音一迭声地叫着：“小北小北……”向来不喜欢被人围观的慕四少感觉自己在北城门这么人来人往的地方被聚焦了只能强忍住纵马过去踩死罪魁祸首的冲动，努力维持着一贯的面瘫表情地下马转过去叫了一声：“三哥。”
慕西日的单向大脑回路从来不会知道除了别人说出来的话字面之外的意思，然后就乐呵呵地无视了自家四弟咻咻朝自己放冷箭的眼神过去揽住慕北夜肩膀说：“回去了回去了，知道你要回来，最近娘天天撵着我们三个轮流来城门等你，刚好今天轮到我，所以说还是你三哥运气最好嘛。”
看着那张几乎是在自己发光发热的笑脸，慕北夜也只能表示无可奈何。
“三公子。”莫修炀遣了身边的侍卫朝路边站以免堵住道路，自己带了两个孩子过来。
“五皇子殿下，”慕西日躬身行礼：“这次小北平安回来还要多谢殿下了。”
“呵呵，顺路刚巧碰到而已。四公子也实在是少有的天资惊艳，这一路的确有趣。”莫修炀脸上仍是招牌式的温和微笑。
慕四少暗暗在心里翻白眼，加起来不知道有没有说到十句话还天资惊艳，这种互相吹捧还真是够虚伪的。不过，没想到三哥这种粗神经面子问题也可以处理得这么得心应手。慕西日的假笑做的也是滴水不漏，如果不是在熟悉的人面前一定不会让人觉得他其实在敷衍。等两人虚伪完了，慕西日就拉着自家弟弟向五皇子殿下告辞了。莫修炀却想起什么似的转头对一边强忍着不耐烦和无趣的慕北夜说：“那两个孩子看样子我现在要留下一个了，至于另一个就还是小夜你带回去吧。”
慕北夜看着男孩默默地走过来，心里骂了一堆“Bull shit！Fuck！”却还挤了个皮笑肉不笑的笑脸给莫修炀：“那就谢谢殿下了。”
谢你妹！自己转头用口型暗暗加了个后缀就拽着三哥的手往后拖，然后听见莫修炀偏低沉的华丽声线说：“再会了啊，小夜。”
再会你妹啊再会！一手拽着自家三哥一手拽着飞翩鬃毛的慕四少开了暴走光环就脚下生风头也不回地走了。
“小北？小北……小北！”慕西日实在觉得莫名炸了毛的弟弟很奇怪，想叫他停下来都没用。
“嗯？”已经从北城门拐出两条街又被三哥一叫才觉得回神的慕北夜缓缓地转头，那边本来还有点想质问意思的慕西日被他那个恍惚的样子吓到了。
“……小北你是不是路上跟五皇子闹什么不愉快了？”慕西日小心翼翼地问。
“没有。”恢复正常的慕北夜也有点搞不清自己的反应，就像是动物碰到天敌一样，只要被那个家伙盯着就觉得他是在算计。狐狸一样的五皇子，想到那张本来应该帅得让人心驰神往的脸和如沐春风的笑，却觉得自己会起鸡皮疙瘩。还是那个莫测又邪气的笑容感觉不那么危险，这么想的慕北夜耸耸肩看着面前神游的三哥。估计是在脑补什么自己一路上被皇子殿下欺压了又敢怒不敢言的戏码。果然，这个念头刚从脑袋里闪过去就看见慕西日一脸隐忍的坚决拍拍他肩膀说：“小北别担心，他要是欺负你了，哥一定帮你报仇，不要以为是个皇子就了不起！”
慕北夜抽着嘴角偏过头，瞥见男孩站在十步远的地方大口喘气却不敢上前。他懒得理耳边还在一个劲宣扬兄弟爱的三哥，冲那孩子招了招手。男孩走到离他们三步的地方又站住了，慕北夜斜了一眼还在滔滔不绝的慕西日赏了一个肘击给他说：“回家啦，三哥。”
24、到家
远远地看见家门前张望的慕西日的贴身书童，还没来得及打个招呼让他先别声张就听见整条街都可以听得一清二楚的“四少爷回来啦”！慕北夜本来准备摆个嘘的动作硬生生在可以媲美低音炮的声音里刹住，抚着额头实在不想看凑到身边傻笑的三哥，所以说那什么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物以类聚人以群分都是真理，古人诚不我欺。一把推开那张还乐呵呵的笑脸，慕四少打定主意以后还是离三哥远远的比较好。
拜秋烛那声只差贴张皇榜出去说四少爷回来的喊声所赐，本来准备先溜回房间休息一下泡个澡换身衣服的慕北夜，只好拖着三哥从进门开始跟门房到丫鬟下人再到还拎着锅铲来凑热闹的厨娘打招呼，慕西日看着自家弟弟虽然出去拜师之后的十一年里加起来回家的时间还不到一个月却能记得自己见过的下人一个不差，跟在旁边很是有点吾家有弟初长成的自得。
一直到被拖进正厅迎面一个茶杯盖砸过来，慕西日赶忙朝旁边闪开。
“嗯？”被拉长的尾音毫无疑问是说明声音主人有点不太爽的。三少爷一抬头就看到娘亲一身桃红二八少女一样端着没盖的茶杯盯着自己，不着痕迹地往弟弟背后缩了缩，身子躲得有点委屈的慕西日露了个脑袋出来嘿嘿赔笑：“娘你不要这么看着我啊，我什么坏事都没做啊。”
“让你去接小北回来，磨磨蹭蹭的！本来午时就应该到家刚好赶上吃午饭，现在都什么时辰了？”
“……午时三刻——不过是因为五皇子在那儿才多说了几句的，我没故意磨蹭……”在娘亲大人越来越有压迫感的视线下面声音越说越小的三少爷连脑袋都默默地缩到弟弟身后了。
慕北夜站在原地被三哥从背后死死拽住，前面又顶着他娘阴沉沉的眼神，只觉得想甩手出去洗澡吃饭。
“小北啊，过来给娘看看。”似乎是暂时放弃了对三儿子的无意义追究，陆情夏立刻一副慈母的样子笑着对四儿子招招手。
慕北夜在三哥可怜兮兮弃犬一样的眼神里断然扯过被捏得皱巴巴的衣角朝母亲大人走过去，至于三哥，先丢在娘的凌虐眼神里多过几遍偿还一下一路上害他被围观和自己帮他挡的份吧。这样想着就故意一步一步挪得更慢，实在是后来慕西日投过来的眼神太让人不忍，像是被丢进大雨里浑身湿淋淋的小动物，尾巴却还是不屈不挠地朝你摇着。慕四少终于觉得大仇得报，平时都毫无弧度的唇角上挂了亲昵的笑乖乖地站在她身侧叫了声：“娘。”
陆情夏听到了便放过三儿子转过来看他，这个最小的总是不在身边的儿子已经和小时候好像可以随意搓扁揉圆的样子完全不一样了，已经是少年拔高的身量大概比自己还要高一点了。那个一直仰视自己又不喜欢被人抱着的软绵绵的小孩子长成了可以无视他人的淡漠神色。只是啊，陆情夏看着那双十成十像自己的凤眼里柔和的东西还是默默地在心底叹气，她站起来捏捏四儿子的脸看慕北夜一贯不乐意又要忍着的样子笑着说：“先回房间去洗个澡，我刚刚已经让人准备好了，等会儿你洗完饭菜应该也做好给你送过去了。下午好好睡一觉，晚上你爹和东朝小南回来再一起吃饭。”
慕北夜声音很轻地嗯了一声，转身要回房间好好休息一下，就听见他娘叫他：“小北啊，这孩子是哪儿来的？”芊芊玉指正指着一路跟来都默不作声的男孩。
一旁没了娘亲眼色凌迟的慕西日早就又生龙活虎了，听娘亲大人问起来立刻回话：“这是五殿下送给小北的——反正小北身边没有贴身的下人，留下来正好。”
“嗯……跟着小北那应该排到冬了，不如叫冬宵吧。”凤眼含笑地朝自己瞥过来，慕北夜是怎么都没办法把拒绝的话说出来，只能无奈地说：“照娘你的意思吧。”
对儿子乖巧样子甚是满意的陆情夏眼神回到还有些怔愣的少年身上：“跟着四少爷走吧。”
从此都叫了冬宵的孩子往慕北夜看去，结果只看到转身离开的背影，回头看看又坐下了轻笑着的右相夫人急急地一揖到底才慌忙去追那个越来越远的背影。
“真是懂礼貌的孩子啊。”食指敲着紫檀木桌子，陆情夏对捡了开始砸出去的茶杯盖回来的三儿子说。
“就算是我们家是要辅佐五皇子的，也不用让他放个眼线到小北身边。”慕西日收了一脸大大咧咧没心没肺的笑说。
“伴君如伴虎，何况我们伴的这只不是虎，是狼。”慕夫人盛极的容貌一旦没了平常若有似无的轻笑就显出杀伐的血气，高高在上又冷眼世间的寒意。
25、家宴
有个轻缓又透亮的陌生声音在叫自己，慕北夜从不甚愉快的梦里挣扎着醒来的时候模模糊糊地听见的。睁开眼就看到已经是叫冬宵的孩子穿了一身自己看习惯了的白衣有点局促地站在床边，看样子似乎是叫自己很久了。不过刚刚甚至有一瞬间没有完全回神的时候，以为还是在山庄里。慕四少坐起身扶着额自嘲地笑了一下。一边的冬宵倒是意识过来现在应该洗漱换衣然后去花园吃饭了，他打开一旁的衣柜上下看了一番有点为难地问：“少爷可不可以接受穿别的颜色？”
慕北夜越过他像是怕被责怪的略带不安的神色扫到衣柜里，没有白色。“随便拿件黑色的给我就行了，我对白色没有偏好。”一直穿白穿到自己都成了条件反射的不是以自身意愿为转移的，只是师父对这个纯洁无垢的颜色情有独钟而已。慕四少接过黑色的外袍摆摆手示意不用冬宵伺候，冬宵愣了一下反应过来说：“那我去准备洗漱的东西。”慕北夜点点头他就跑到屏风后去了。
等四少爷漱洗完毕到花园，天色已经开始黑了。拂开挡了视线的桃花枝就听见三哥调笑的声音：“哎呀，四弟不穿一身白衣还是一样的漂亮嘛～”话音刚落“啪”一声随之接上，二姐鄙视地说：“就只有你这个笨蛋会用形容女人的词放在自己弟弟身上。”大哥明显根本连调解都不想做，只是冲四弟笑得朗月清风。
慕北夜坐到大哥身边问：“怎么爹娘还没来？”
“听说娘想起来家里还有一坛好酒。”慕东朝支着头侧过来，把一向互掐的两人留在脑后。
四少看到桌上摆着的竹叶青倒了一杯，然后有点疑惑地晃着酒杯问大哥：“好酒？”
大少只是笑不说话，举着自己的酒杯和他的碰一下然后自顾自地开始喝酒。慕北夜看他不准备说的样子，也不再问。两个人你来我往地喝起来。
等陆情夏兴冲冲地拉着老公拎着酒坛来吃饭的时候就看到老大和老四在拼酒、老二和老三在打架。母亲大人酒坛一放柳眉一竖，右相就知道夫人上火了。慕大人拽着自家娘子的袖子轻咳两声，四个孩子齐刷刷地抬头看过来，慕四少是一喝酒就上脸的体质，酡红着两颊说：“爹、娘。”和平时清冷的总令人感到疏远的样子完全不一样。慕衡远感觉拽着的娘子不是那么紧绷的状态就笑着点点头，拉着陆情夏落座。
慕夫人坐下之后还是恶狠狠地多瞪了几下二女儿和三儿子，一直到两个人埋头再不敢抬起来才瞥到桌上已经空了的竹叶青酒壶。她把带过来的酒坛搁在桌上，揉揉四儿子的脑袋：“小北啊，喝了那么多，现在来好酒了怎么办？”
“我只是喝酒上脸而已又不是酒量差。”还在和大哥拼酒的慕四少不满地嘟囔着。
“好吧。”慕夫人有点无奈地说着拍了酒坛的封泥。
“嗯……女儿红？”馥郁芳香的酒气随着晚风在桃花间四散开，慕北夜有点惊讶地回头看着得意的娘亲。
“二十年的女儿红。”
“那不就是当年小南的那坛。”大哥说着看向坐在一旁的妹妹。
“没事，反正我又不嫁人。”慕南夕不甚在意地耸耸肩。
“嘁，是没人敢娶吧……”小小声地在旁边说着的慕西日抬眼就是二姐阴测测的笑脸。
那边中场休息完毕又开始互掐的两人被自动屏蔽，这边和乐融融地开始吃饭喝酒了。
“小北啊，三天后的束发大典看样子你是一定要去了。”右相晃着手中月光杯苦笑着说。
“三天后束发大典不是八殿下的束发仪式吗？”慕东朝作为禁军统领没有收到官员子嗣必须参加典礼的消息。
“今天刚刚回来的五皇子说路遇右相家四少爷，绝艳天资，而且也是十五却还未束发。所以不如皇上亲自束发以作慕家表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