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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世 上——by顾白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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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这人可真不识抬举!”乔青跳起来,一脚踢翻了鱼桶,从兜里掏出根香烟叼在嘴上,在原地转了两个圈,最后站定了,一脚踢在了川穹腿上,恨恨地说:“你真是块茅坑里的石头。”

看着乔青的举动,川穹有些诧异,他认识乔青这么久了,从来没见他不镇定过,不管出多大的事情,乔青都会四平八稳地坐着,然后慢吞吞地教训手下:“多大点事情,毛主席教导我们,要文斗,不要武斗,有什么问题可以找组织上解决,你看,组织上不是正给你在解决问题么,瞧这一脑门汗,急什么……”反倒今天,两句话没说上就急赤白脸的。

“喂,乔青——”川穹瞥了一眼乔青的鱼竿,“有鱼了!”

“去他妈的鱼!”乔青飞起一脚,踢飞了鱼竿,气急败坏地指着川穹骂:“你也不出去打听打听,全成都老子能看上眼的有几个?老子长这么大可真没教什么朋友,交了你这么一个还跟我较劲,我就帮你安排工作怎么了?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偷偷摸摸在黑市上倒鸡贩蛋还周末出去扛麻包,你不就是为了给徐小宁攒钱么?你瞧你那个脸色,都他妈的绿了!饿的吧?哪个不知道跟着我乔青的人出去都是风光抖擞的,就你他妈的能丢人!都不嫌寒碜的……”

川穹自顾自地扶起鱼桶,又摆正乔青的鱼竿,这才一本正经地说:“我以为什么事呢,原来是嫌我给你丢人……”

乔青顿时气结,他蹲到川穹跟前,仔仔细细瞧着他,最后忍不住笑了,川穹看着他这副模样,也禁不住笑了,笑了好一阵子,乔青终于又坐回了鱼竿边上,好脾气地说:“川穹,跟你说正事呢,这几年你打岔的本事是见长了……在棉纺厂当了二级工能赚个五六十,这点钱你省着点,也够你跟徐小宁的开销了,黑市上的事情,你继续干着,麻包就算了,你扛不住——”

“你怎么知道我扛麻包?”川穹好奇地问。

乔青瞪了他一眼,没好气地道:“我倒是想不知道呢!可架不住王建设天天在我旁边唠叨,一日三次,比他在单位汇报工作积极多了。”

“啧——你真是混大了,哪都有耳目。”川穹打趣道。

“少扯淡了,棉纺厂你到底去不去?”

“去,你乔青的心意我还是要领的——”说着话,川穹觉得有些忐忑,说乔青重义气也好,心善也好,对他有点太好了,但偏偏还没办法能拒绝,“不去的话就成了不服从组织安排了。”

乔青这才满意了,他咕咕囔囔道:“你他妈早答应不就完了吗?老子的鱼——还有……”乔青望着远方湖畔青山,漠然地说:“我给你买了把小提琴,你隔壁不是有个姓张的么?我看到好几次了,你总在他家门口听他拉小提琴,你说过徐小宁喜欢听那东西,不如你自己学吧,学好了拉给徐小宁听,顺便我也能听听。”

川穹愣了下,心底有些暖,有这样一个朋友,不可谓不好。

第十七章

1975的冬天是个滴水成冰的冬天,一直冷到了76年1月。川穹起身看了看徐小宁,然后帮他拉了下被子,徐小宁一放假就回到了成都,两个人腻在一起总也不觉得烦,就连起床的时候,川穹都要拨一拨徐小宁的额发,生怕他睡得不舒服。

清晨,川穹蹲在地上漱口的时候,忽然意识到平日里没完没了播着火药味十足的“反击右倾翻案风”文章的各单位高音喇叭出乎寻常的平静,川穹觉得有些忐忑,这些高音喇叭和各项运动如影随形,它忽然停了却让人莫名紧张起来,接着没多久,从城内各地突然传来了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播音员低沉的声音:“……伟大的无产阶级革命家、杰出的共产主义战士周恩来同志,因病医治无效,于1976年1月8日9时57分逝世,享年78岁……”随着轰鸣的哀乐声,川穹一下子愣住了,失了手,杯子在地上翻滚出去……怎么就这么突然呢?

几天前,川穹还就这个问题和乔青讨论过,因为周总理在四届人大会上作了《政府工作报告》和会见了罗马尼亚客人之后,就再也没有了消息。乔青说,这种大人物如果悄然无声了,要么就是划到毛主席对立路线上了,要么,就是得了重病。没想到短短数天就传出了总理逝世的噩耗!

川穹定了定神,迅速跑进屋喊醒了徐小宁,睡梦中的徐小宁迷迷糊糊睁开眼就见到一身寒气的川穹脸色异常凝重,眼眶都红了,徐小宁忙问:“怎么了?”

“总理去世了。”

接着,徐小宁立即清醒了,他听到了高音大喇叭里放出的哀乐,然后迅速红了眼眶,失声痛哭,他抽抽搭搭地吊住川穹的膀子,急促地说:“怎么会呢?怎么能这么突然?”川穹摸着徐小宁的头发,虽然没有掉出泪来,但眼眶也涨得发酸,周总理走了啊,这个国家的天又该是什么颜色呢?作为一个黑五类的家庭出身的子女,川穹鲜少议论政事,亦很少参加活动,但纵然是这样,川穹还是在心底无限地爱戴着总理,他是撑着国家大厦的最后一根柱子,柱子倒了,大厦塌了,大厦下的人还能活么?

“小宁。”川穹揉了下鼻子,“我先去单位,有事回来再说,估计今天不稳当,你最好在家呆着,哪也别去。”

“嗯。”徐小宁泪眼模糊地看了下川穹,川穹把他塞回了被窝,心里沉甸甸地出了门,然后迎头就撞上了骑自行车而来的乔青。

“这么早?”

“就找你呢!”乔青一头大汗。

“找我?”川穹不解地问,“找我做什么?”

“其实总理去世的事情,我昨晚就知道了,我家老爷子在家喝了一夜的闷酒——”乔青掏出根烟,想了想又放了回去,接着说:“昨天该哭的都哭完了,今天就合计着一起悼念,我想起你毛笔字写的好,所以让你去写一些标语——还有,厂里的假我已经请好了,你别管了……”说完,乔青把自行车往川穹手里一塞,说:“走啊!骡马市那边,我找了个地方……”

川穹应了一声,整整一天,川穹觉得自己失了魂魄,除了难受就是发傻,仿佛世界末日一般。当晚,写了整整一天标语的川穹最后累得连笔都提不起来,然后跟着乔青去贴标语,骡马市一带的居民大楼和春熙路的大小商店,白花挽幛铺天盖地,川穹和乔青并肩走着,乔青忽然说:“不知道我死了,会不会有这么多人惦记着。”

川穹沉默着,实在没心情跟乔青聊这个。

“喂,你会惦记着我么?”

川穹一回头,乔青落在三步外,还没等川穹回答,乔青又开始自嘲,“我真无聊。”

那一个傍晚,乔青和川穹再没有交谈,川穹觉得,在沉重的哀思中生活仿佛失去了心气,浑浑噩噩,说句话都费力。

1月10日,青龙街大墙上贴出了一篇《悼总理》祭文,没多久,文化宫原庐山照像馆贴出的《给邓颖超同志的一封公开信》,总府街、春熙路、盐市口等地段也出现了悼总理的诗词文章。

1月15日,大学生上街游行沿途播放悼念总理的文章,飞撒传单,张贴大字报大标语。

……

那一夜,川穹和徐小宁平躺在床上,川穹说:“小宁,你努力读书吧,我听乔青说有什么留学生,国家可以给送到外国去求学——”

“为什么要去外国呢?”徐小宁说,“帝国主义……”

没等徐小宁说完,川穹就翻了个身,他真的厌倦充满运动的生活了,他只是想找个地方读书,对于政治,川穹并不是不懂,而是不想懂,他听乔青说过了,1月10号省委办公厅电话通知说支持悼念活动,11号又改成了可以摆遗像但不设灵堂,13号治丧委员会又说不能派人到京参加追悼会,不组织吊唁,不戴黑纱,不开追悼会,到了14号再一次通知不准开追悼会……中/共中央办公厅、王洪文办公室、总理治丧委员会办公室下发通知各执一词。

黑暗中,川穹感到生活似乎有了重量,压得他忽然流出泪来,他默默念着那首贴在劳动人民文化宫的外墙上的《总理之歌》中的句子:“马克思,您在天的英灵,请以革命的名义,给我一个严肃的使命:我,一个无产者,要歌颂无产阶级忠诚战士——我们敬爱的周总理!……”

身前鞠躬尽瘁,身后无限悲凉——何况,是他们小人物?川穹转过身,抱住徐小宁,他只想去一个安静的地方,跟他一起读书看报散步,人生又有几个十年呢?怎么能无休止地浪费在令人焦躁失望的生活中?他也曾想过和徐小宁回到清坝,但已经见识了花花世界的人儿又怎么肯回归山野?也许,再外面些的地方会有不同呢?

然而,徐小宁却没有体会到川穹的心情,他忽然想起今日在街头碰到的那个师兄,他是武汉大学化学系的,是学生干部,经常能在校园中看到他英气勃发的样子,而那时,他就站在他旁边,热泪盈眶地抄写着《总理之歌》。

然后,徐小宁看到了他笔记本上的名字:张其民。

1.2

1976年是个不平凡的年头,1月8日周总理逝世,3月8日吉林出现陨石雨,7月6日朱德委员长病逝,7月28日唐山发生大地震,9月9日毛主席逝世……

川穹不知道日子还能再坏到什么地步,棉纺厂里气氛低迷,全体进入了过一天算一天的日子,而乔青却依旧淡然如旧。他每个星期会来找川穹钓鱼,但是这一天却没有拿渔具。

乔青说:“你陪我出去坐会吧!”

川穹说:“好。”

乔青穿了件的确良衬衣,外面很随便地披了件宝蓝色中山装,前些日子成都开始流行假领子衣服和卡其色喇叭裤,但乔青却很不喜欢追流行,不过他是有资本的,随随便便一件难得的的确良衬衣都可以昭示他与众不同的身份,8块钱一件的衬衣并不是人人都买的起,就算是扯料子自己做,也要4块多一米,衬领口子锁边算下来也要6、7块,何况还需要工业券。

但是乔青对别人眼里很看重的行头却不是太在乎,他躺在秋草上,夕阳洒在面上,使他看上去格外温柔,川穹坐在了他身边,忍不住多看了他几眼,这几年下来,他和乔青更加稔熟,虽然乔青也不跟他聊什么很知心的话,但是彼此心情好不好还是一眼就看的出来。

乔青说:“我爸8月就去北京了,去了整整两个月,前些日子才回来。”

“然后呢?”

“老爷子精明,说是风向要变了,他打算退下来,你知道像我家老爷子这种人退的代价是什么吗?”

“什么?”

“搬到干休所去住,一年到头也不见得能出来几回……”

“那你……”川穹担忧地看着乔青,“你怎么办?想他吗?”

“我?”乔青挑了下眉,没心没肺地笑了,但笑得不真实,像是把笑意押到了嗓子掩上似的,“对了,我还没跟你说我家里的事情吧?”乔青拽着川穹,“你他妈的坐过来点,这可是老子家里的秘密。”川穹没好气地挪了下,乔青继而得寸进尺道:“腿,分开,给我枕枕……”

“你就不能枕自己胳膊么……”

“这不是枕麻了吗?”

“讲究还挺多……”尽管还是在抱怨,但川穹还是分了条腿给乔青当枕头,乔青也不客气,大咧咧一趟,抽着烟说:“我跟我哥,我姐不是一个妈生的,我爸当初当团长的时候,有一次常驻就找了个老婆,可是大妈生了我姐之后正好赶上部队转移,转移中条件也不好,就生病过世了,我爸一直没再娶,后来我爸受伤了,在野战医院遇上了我妈,这才又结的婚,但是我妈一直不喜欢我爸,我妈是个上海资本家的女儿,眼界高,更喜欢那些燕京大学里头毕业的白书生,但是那时候组织上决定的事情,压根没有反对的余地,我妈就委委屈屈嫁了,我爸话少,我妈更话少,最后得了抑郁症,生我的时候大出血死了,我姐说她当时在跟前,我妈死的时候拉着我爸的手,说‘我终于解脱了’,然后我爸就保了我,没保我妈……其实吧,我爸挺矛盾的,因为他总觉得是我把我妈带走了,医生老早就说我妈生育有危险,她还偏生,就跟自己寻死似的,所以我爸一看到我就想起我妈死的事,仿佛我的出生对我妈的死有一种促进作用……但是,我又长得跟我妈实在是像,而且我又是他的儿子,所以这么多年,我爸就让我自生自灭,就算我当了流氓我爸也不管,他就是个善后的人,但是前天我爸跟我说……乔青,我要退了,我这些年活得比战场上还累,你哥我是没指望了,你姐现在也挺好,我也不牵挂,就是你——”乔青说到这里,顿了一下,川穹知道他可能有些难受,所以沉默着将目光投向了远方,不去看乔青那张脸,没多久,乔青接着说:“我爸说本想给我铺铺路呢,但是他老了,不愿意再干了……其实我知道毛主席一逝世就要变天了,我爸不退不行,何况他也确实烦了,于是我说不用他为了我操心,我爸说,你干的那些事我都知道,你收手吧,正正经经谋个出身,机会是有的,要好好读点书,国家总不会一直这么乱下去……我爸是个说话从来不点透的人,我知道他话里的意思,虽然这些年我跟我爸感情很淡薄,但是我还是敬佩他,要知道军区里那些年倒下的人像被割茬的稻子一样,我爸能稳住,他是有本事,所以,我前些天把所有的东西都给了王建设,包括黑市,现在我是一无所有了……”乔青抽着烟,使劲地咳嗽着,说不出的萧索,“川穹,以后我就跟你一样了,是个普普通通的工人——”

“工人挺好……”

“嗯。”乔青点了点头,蹭的川穹腿痒痒,他又是枕在他大腿上,川穹觉得小腹升起一阵暖流,有个地方不由自主地动弹了一下,川穹觉得有些窘,他活动了一下,刚挪了下屁股,乔青就腾出一只手来敲在了他腿上,“别动!”

川穹有些心悸。

“我爸私下跟我说,那个位子不是忠厚的人能坐得住的,要早打算,我爸在北京看来看去,觉得有个人希望大,处心积虑见了一两面,回来跟我说,有知识的人以后一定会占据主流……川穹,你也知道,我不爱读书——”乔青笑了笑,川穹打断了他,“你哪是不爱读书啊,英文说的可比我顺溜,就是课文……”川穹欲言又止,他和乔青对视了一眼,双双大笑起来,高中时候的英文课程都是关于毛主席语录,阶级斗争故事一类的政治内容,是射向美帝国主义和苏联修正主义的子弹,对于他们而言,自然是有些枯燥。

“我前几天去学校走了走,去见了几位老师,我寻思着找他们补补课——”

“补课有什么用?你不是已经上班了?”川穹奇道,乔青分到了铁路局,以他的背景完全可以去更好的单位,但是分配时乔青正一门心思地扑在安置黑市的事情上,所以对分在那里一点也不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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