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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世 下——by顾白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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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其实徐小宁觉得梁祝这个故事很可笑,为什么梁山伯和祝英台会同时破坟化蝶而出呢?如果一个出的早,等过了春夏秋等到了冬冻死了,而另外一个直到第二年春天才出来,见不到蝶影见不到尸骨,以为又被抛弃了,白白死了又死,无意义;又或者,一个成了蝴蝶,一个成了毛毛虫,彼此看着也可笑。——爱情哪里有什么完美?就像自己和川穹,彼此相爱,却难言明,好容易得知心事又不容于家庭,反叛而出又遭乔青插足。

徐小宁看着靠在自己身边拉小提琴的川穹,他们从清坝到了工段,从工段到了成都,从成都到了武汉,又从武汉回到成都,兜兜转转,颠沛流离,这下倒好,又要从成都到美国去。

罗贝尔教授打算推荐川穹到康奈尔大学去攻读博士,然而邀约了几次都被川穹推掉了,他本来是不想让徐小宁知道的,但是偶尔落了一封信在家里,还是被徐小宁看了去。

徐小宁问他:你想去吗?

川穹坚决地摇摇头。他不想离开徐小宁,哪怕是吃糠咽菜也要守在他身边,何况川穹也坚信他和徐小宁研究生毕业后也不至于过的太过潦倒。

你去吧。徐小宁很想这么说,却犹豫重重。他是经过运动的人,不定的时局使得他不再相信政治,如今国家形势大好,处处喊着开放开放,可是谁知道某一天不会不会忽然变天了呢?会不会又是没完没了的清算海外关系?而且,他和川穹相聚的时间那么短……他去了美国会不会变心?又会去多久才能回来团聚?而自己又能否跟他一起去?是否捱得下这思念的时光?

可是,在徐小宁的内心深处,他是想着和川穹一起进步的,想着和他并肩而立的,他怎么能在这种时刻拖他的后腿?徐小宁知道,这两年川穹和罗贝尔通信不断,说起罗贝尔的时候也是一脸崇敬,他怎么能不想在罗贝尔身边学习?说不想去,只是放不下他,只是怕出现另一个张其民。可是,徐小宁偏偏不能给川穹承诺,对于自己的秉性,徐小宁很清楚,他也怕自己会不情不自禁地跟别人好。

心事重重,有口难言,彻夜不眠,徐小宁一下子消瘦了八斤,因为焦躁上火而导致扁桃体发炎,最后发烧烧到了四十一度,在迷迷糊糊中,徐小宁握着川穹的手说:“你想去吗?”

“不。”

“你去吧……只是,记得要回来,或者接我过去,不管走多少弯路,我们总还是要在一起的。”

瞬间,川穹不由自主地眼眶发酸,忍了又忍,泪滴还是砸在了徐小宁的手上,然而徐小宁却没有意识到,高烧已经剥夺了他的理智,迫使着他做出了最本能的选择。

说到底,他还是爱川穹的,只是那份爱被埋藏在心底深处的土壤中,现实又在上面开出了五颜六色的花朵,令人迷惑不清,但是,这一切都来源于这样的爱,这是生命的养分。

“小宁。”川穹握着徐小宁的手,他愈发不想离开他,但却对他们的未来极其迷茫,他想让徐小宁过上最好的日子,他们一定要离开成都,但是天下之大,他们又会能去哪里呢?如果他们可以离开这个地方,离开这些戴着有色眼镜的人,生活在异国他乡,两两相依,再也没有压力,只有爱,像置身充满花朵的伊甸园——那才是他和徐小宁的天堂。

决定后反而轻松了,徐小宁的烧很快就退了下去,而川穹也开始着手准备出国的事情。当时留学生这个词尚未普及,只有各领域的高材生才能得此殊荣,由国家作为科技中坚力量委派出国深造,川穹这种可以通过教授推荐入学的人简直是万里挑一的幸运儿,而由于罗贝尔教授并不知道川穹的财务状况,于是他建议川穹申请联合国奖学金,在一系列复杂的考核之后,川穹成功地在精英群中脱颖而出,在那个以万元户为荣的年代中,在一万个农民才能养活一个留学生的环境下,除了学费外,川穹还可以每月拿到联合国资助的一千多美元生活费,这样的生活无疑是人人向往的,然而,川穹却在他人艳羡的目光中生出了剜心般的痛苦。

是徐小宁给他购置了一些极其奢侈的衣服,为了省钱,徐小宁一个多月没有打过肉菜。

是徐小宁帮他为罗贝尔教授筹备礼物的,为了淘到好古玩,甚至跑坏了一双鞋。

是徐小宁每一夜都坐在灯下为他缝一条厚秋裤,徐小宁说,我找人打听过了,美国那里的人又高又胖,冬天都不穿秋裤,也没卖秋裤的。

是徐小宁一次又一次跪在川家门口捱着川素山的咒骂,他想帮川穹圆一个梦,就是临走前能跟自己的父亲喝上一杯。

川穹想到的,徐小宁为他想到了,川穹没想到的,徐小宁也为他想到了。

每一夜,徐小宁都入睡很快,然后会在川穹睡着后睁着眼睛无声流泪,他一遍遍的抚摸着川穹,对自己说:就算记忆会模糊,触觉也还会清晰。

每一天,徐小宁都会在一个人的时候恍下神,望着湛蓝的天空想着川穹会不会一去不返?何况,美国还有乔青在啊!

这一举一动都落在了川穹眼里,夜凉如水,他背对着徐小宁,听着他细弱的抽泣声,他在自责,这是做什么呢?一切本来是好好的,不去美国读博士,他们生活的不是也很好?然而……对着徐小宁的笑脸,他想要留下的话又咽了回去。

徐小宁说,你一定要好好读书,报效祖国!

徐小宁说:我不求你在美国能挣钱,我只求你能好好读书,记得我。

读书,读书,徐小宁跟他说的永远都是读书,他能有什么脸对徐小宁说:我不去了!

时间就在挣扎和矛盾中悄然而逝,终于到了分别的那一日。

徐小宁一直送他到了北京,他像是一个惧怕迷失的孩子一般牢牢抓着川穹的衣角,茫然而孤独,却久久无言。直到坐在首都那黄色的面包出租车,司机问:“嘿,你俩兄弟?”

川穹说:“不是。”

徐小宁说:“是。”

瞬间,徐小宁泪流满面,他勾下头去牢牢抓住了川穹的手,泪水打在川穹的虎口上,顺着缝隙流进了手掌,湿哒哒的渗进了掌纹里,像是穿透了皮肤,筋肉,一直淌进了血管,然后从心房流回心室。

“以后,别叫我哥。”川穹说。

徐小宁双肩一耸,呜咽出声,前座的司机一下缄默了,他黑了脸,飘过一瞥怀疑的眼神,一脚踩向了油门。

……

“小宁,我不在身边的时候,你要小心感冒,每天晚上要按时吃饭……周末出去玩的时候要早点回去——”

“阿穹。”徐小宁打断了他,快要登机了,听川穹的嘱咐已经听了上百句,而在徐小宁看来最重要的一句话自己却没有说出来,现如今,等不得了。“不要去见乔青,我求你。”徐小宁仰着脸,神色哀伤,他紧紧握住川穹的前襟,语调铿锵地说:“我求你!”说是求,反而像是逼。徐小宁知道他这么做是自私的,是无理取闹的,可是他和他隔着千山万水,他只能逼他答应。

川穹沉默了数秒,他垂下了眼皮,似乎不敢看徐小宁,只是点了点头。

“你发誓你不去见他?”徐小宁不依不饶,他看出了川穹的片刻犹豫。

“我发誓——”川穹忽然揽住徐小宁的腰,一字一顿地说:“我不见乔青。”就在徐小宁辛酸地满足的那一刻,川穹不动声色地将一份存折放在了他的口袋中,那是他和乔青做生意时存下的钱,除了入学所需的26美元及35美元托福和GRE考试费用、交通费等,川穹再也没有支取过一分,他不在乎到美国后的窘迫,他只在乎徐小宁在成都是否生活的富足。

“给我写信。”

“好!”

“我会努力考博士,看有没有机会出国去找你。”

“我会发奋读书,争取找点回来。”

“阿穹,别忘记我。”

“我永远都不会的。”

当波音747呼啸着离开地面,川穹忽然无法遏制地颤抖起来,飞机仿佛带走了他身心中的全部温暖,令他觉得寒冷,川穹紧了紧身上的衣服,牢牢闭上了眼睛,像是在观看一部电影,看到了孩童时代的徐小宁,看到了少年时代的徐小宁,看到了青春时代的徐小宁,他们的面貌不同,但体态雷同,纤细而孤单,他们冲着他走过来,最后融合为刚刚分别时刻的徐小宁,他的头发是微微卷着的,眉毛不粗但很黑很长,不杂乱,像半片柳叶,眼窝有点深,眼睛很大,眼神明亮,但看上去太忧郁,鼻梁不挺,是弯曲而下的,唇很细薄,笑起来的时候只有一线粉色,牙齿不算整齐,右上的虎牙凸了出来,这些五官就摆在一张尖小的瓜子脸上,无论何时都带着几分天生不足的羞怯安静。

这就是他爱的徐小宁,一直在犯错却让他不得不疼惜的徐小宁。

忽然,川穹想要下飞机去找他,他直挺挺地坐起来,沉默地盯着旁坐的人,直到旁坐的人怪异地看着他问:“同志,你有什么事吗?”

“没……事。”川穹说,接着他又靠回座位上,在白云间潸然泪下。

第二十七章

1.1

乔青的公寓在枫丹白露大厦的三层,正对的就是中央公园,正值暮秋天气,公园里的树木脱下郁郁葱葱的绿叶,露出棕黑遒劲的枝干来,仿佛一双双干枯的老人的手在诘问苍天,为雍容自如的曼哈顿添了几分悲凉,这令乔青的心情有些微微不快。

“乔青,我听前些日子有人请你去看柏林爱乐厅室内乐馆的开幕音乐会,你没去?据说卡拉扬到场指挥——”

乔青回了下头,慵懒地道:“恰好那几天心情不好。”

说话的男子立即笑了,他姓厉,是北京机关大院里来的,自从85年取消了“自费出国留学资格审核”之后,自费出国留学迅速在全国范围内升温,而这群有钱有势的高干子弟也就成了第一拨出国弄潮儿。这群高干出国之后通过各种人际关系迅速聚拢在了一起,就像年少时刷夜一样,又有了各处聚集地,乔青家就是其中之一。

原因无他,乔青的公寓如中央公园西边大道上的所有公寓一般,古老气派,是四房两厅的格局,极其宽敞,按着乔青的喜好,陈设一律是中式家具,这跟大院子弟的审美观是契合的,所以令他们感到很舒服,更何况这里有好客的主人,有醉人的红酒,有优美的音乐,虽然主人的性向与众不同,但在这个包容性极强的美利坚合众国中,也不算突兀得令人难以容忍。所以,乔青的公寓里总是高朋满座,今天来的厉三和韩永平,一个的父亲是副总理级,一个是部级,都是北京城里的玩主出身。

“乔青,我要给你家程非提点意见啊——”韩永平一伸手掐住了身边一个二十岁左右少年的脸说,“伟大的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

“打住打住!”乔青笑道:“你少给我背毛主席语录,不就是你来的时候程非没下来迎接你么?再说了,你跟程非说这些,他也要听得懂才行,不管受没受过美式教育,但是他是绝对没背过毛主席语录。”乔青看着程非,似笑非笑。

“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你要好好教育下程非,改造下的资产阶级意识,好保卫无产阶级的红色江山千秋万代永不变色,早日完成海峡两岸大一统——”韩永平不依不饶地道,这群大院里出来的人总是一贫到底,若不是为了攀关系,乔青压根懒得坐在这里陪他们插科打诨。

“少贫了,程非要入学,我这几天抽不出空,厉三你帮着给办办——”乔青道,边说边看了程非一眼,只见他懒懒散散地靠在沙发上,乔青忽然有点后悔自己为了满足那么点眼欲而多管闲事,到底是两个人,川穹永远都是那么一本正经苦大仇深的,哪会有这种表情。

程非的父母都是台北人,很早就死了,乔青第一次见程非的时候,他在一家酒店当服务生,因为客户丢了东西,所以被主管误会为窃贼,而那个时候的乔青恰好刚看完一封信,信是川大的师弟写来的,说川穹已经去康奈尔大学读博了。乔青叹了口气,耳边传来言辞激烈的争执声,乔青一回头就看到了一张年轻的脸,程非皱着眉一边说话一边比划,一副据理力争的表情,乔青觉得他有点眼熟,长得似乎有些像川穹。乔青抚着额,自打上了三十,他的记忆力就有些退步,有些日子没有见过川穹,他的眉眼在脑海中慢慢淡了,但是自己第一眼看到他的样子偏偏还清晰如昨。

乔青盯着程非,是的,程非的眼神和川穹很像,是乌黑的,坚毅的。就在乔青看的有些出神的时候,程非忽然动手了,他不像在美的华人那般隐忍,他出手如电,一个清脆的耳刮子结结实实甩在了跟他争执的白人的脸上,力度之大令对方转了个半圈。突然之间,乔青觉得有点意思,这人出手之快,气势之凶狠,倒是有些像年轻时候的自己。

尔后,一队保安匆匆而来,乔青长身而起整了整衣服,他是个喜欢游戏人生的人,更喜欢去改变别人的命运。

……

“哥,想什么呢?”程非来到乔青身后,顺便递给他一杯咖啡。咖啡杯具是定制的丹麦货,刻着乔青姓氏的第一个字母,每天早上程非都会用锌氧粉擦得闪闪发亮,然而乔青却很少喝,只是在程非端给他时才勉强抿一抿,更多的时候他会端着搪瓷杯子一边下棋一边喝茶。程非觉得,他永远都走不进乔青的世界。

程非只有十九岁,父母早逝,历经人世,但沸沸俗事中的苦难非但没有将他打磨圆滑,反而赋予了他更为鲜明的个性和极端的爱恨观。乔青是多年来唯一一个爱护过他的人,所以他怀着一种献祭的心情和乔青相处着,他全身心地爱着乔青,尽管乔青全然不把他当回事。

“没什么。”乔青淡淡道,程非的中文并不是很好,但是乔青却从来不肯照顾他而跟他讲英文。

“今晚不去大都会听歌剧么?”程非接着问。

“不了,我明天还有事。”

“什么事?”

“见朋友。”

“什么朋友?”程非刨根问底。

乔青猛然回过头来,他盯着程非,冷道:“我说过了,不要问的就别多嘴!”这句说的是英文,如果他想要程非听懂什么,就会用英文讲。乔青把咖啡放在了窗台上,头也不回地走了。程非看着他的背影,默默地捧起那杯咖啡喝了下去,霎那间,咖啡苦味从舌尖扩散至四周,遍布身体的每一根血管,乔青说过,他不是他什么人。

程非握着杯子的手紧了紧,乔青是不稀罕他的感情的,他的表白只招致了乔青的冷笑,乔青说:“你愿意叫我哥就叫我哥,愿意叫我叔就叫我叔,我知道你以前有个相好,你好你的,我也不会管你,我要是无聊了对你干点什么,你也可以拒绝,但是千万别对我动感情,这东西我最不稀罕,而且我这种人,你压根就招惹不起。”

“那你干嘛对我这么好?”程非问。

乔青笑了笑,“我要说我太善良了,你信么?”

程非顿时沉默无言,显然乔青是不愿回答这个问题的。

乔青到底是去见谁呢?程非在心底寻思着,看着窗外辉煌的灯火,他忽然生出惶恐来。

1.2

乔青虽然在纽约大学就读,但对纽约周边的学校并不熟悉,所以他事先打电话给在康奈尔大学就读的厉三,让他找个人来接自己。当刚开车进入伊萨卡镇时,有个人站在路旁挥臂挡住了他的去路,乔青摇下车窗,路边一个戴眼镜的男子迎了上来,伸手道:“你是乔青?昨天厉三跟我说你要来,我算了个差不多的时间就来接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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