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母亲抬头看了一眼他,忽然叹了一口气,慢慢地开口道:“小岩,妈当初自私,把你一个人丢下……这些年来,我常常后悔这件事,尤其是在怀了祥祥之后……生你的时候,我还太年轻,很多事情都不明白,怨天尤人的,所以完全没有尽好为人母的责任。——现在后悔可能也太晚了,但妈却还是想求你的原谅……”
丁岩向来是个心思纤敏的人,这样的他从小就会暗自抱怨母亲的疏远,而还未去世时的外祖母总是安慰他说:“小岩,你要凡事多体谅你母亲,因为她也还是个孩子啊。”
小时候思想还非常单纯的丁岩完全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母亲就是母亲,不是天生就已经是了的吗?所以对母亲的冷淡态度,他虽然会难过,也曾因此自厌自弃过,不过却从来没有真正对她本人生气过,即使在他抛下了自己,一个人远嫁他乡的时候。
此时不经意地听到母亲请求原谅的话,多年来的心结,仿佛在一瞬间就解开了,只不过即使如此,胸口却反而越发的感到沉闷了。
“你是我妈,没什么能不能原谅的事情。所以再别说了。”在模棱两可地敷衍过后,快速地说了一句“屋子里有些闷,我出去转转。”,便因为有些无法面对对方而转身离开。
八月末的天气还热得非常难熬,在空旷无人的乡间田野中有些漫无目的地走着,直走到太阳落山时,周围才开始微微地感到了凉爽。
过了农田是茂密的山林,白天干燥的林间,到了傍晚吹起了些许的风,淡红色的落日的馀辉从林荫之间斑驳地落了下来,给无论的树叶草根,都镶上了朦胧的金边。乡间的景色,果然如母亲说的一般非常美丽。只是却又显得和自己有些格格不入了。
用惯电脑不干农活的双手并不粗糙,皮肤比这里常年曝晒在阳光下的女人还要白皙许多,经过烫染的有色头发和身上的穿戴也过于时髦张扬。
这样的自己,为什么会来到这个远离尘嚣的地方?
久未见面的母子重逢,他最初想要的,也许只不过是对方一个什么都不用解释的拥抱而已。
但是毕竟已经不是孩子,真正到了母亲跟前,几天过去后,他所得到的,并没有什么热泪盈眶的拥抱。
从头到尾,始终只有一句请求原谅而已。
不过当母亲先说出了那句话后,反而让他无言以对。
而原本藏在心里急欲告知给亲人听的,这么多年来自己的内心世界,却忽然之间失却了倾诉的对象。
情不自禁地又想起了那个人。
仿佛是做了一个噩梦……
在那个梦中,那个人明明是被自己刺伤,却安慰着那个害怕得掉泪的自己说“别哭……”。
他有时分不清那个人的真实心思——明明不是亲切的人,却偏偏要对自己说一些好听的话,明明不是温柔的人,却偏偏对自己例外。
所以每当两人紧紧地拥抱在一起的时候,他才会有正被对方所热爱着的甜蜜感觉。
可惜已经成了习惯的不能被人所爱的胆怯心思,却让他又没有办法那么轻易地去相信对方。因为如果那些甜蜜的感觉只是一厢情愿的错觉的话,就实在太过残忍了。
【丁岩,我爱你,爱得都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了……】
那时候对方和自己所做的告白,虽然他还不能全心全意地相信,却成了这些天来暗藏在心底的慰藉。
如果伤害了对方这件事真的只是一个停留在臆想中的噩梦而已,又如果这个时候有那个人陪在自己身边的话,现实又会变得如何?
不过,经过了那么多不堪的事情,他和他,简傲和丁岩,也许再不会有结果了吧……
走得累了,便席地坐了下来。抬起头,从林荫的缝隙中,还能看到残阳如血,就如同近日每天夜里做的梦一般,满目凄绝的红色。
朝天空慢慢地伸出双手,目光不自觉地落在了不平坦的手腕上,因为在旅途上提前自行拆除了固定的石膏,并没有能够及时地消毒包了纱布的伤口,所以如今落下了难看的疤痕。
只是迎着那斑驳的血色,交握了手腕在胸口,却仿佛能感受得到些许那时的简傲留在了自己皮肤上灼热温度。
51
虽然心情还暂处于阴霾之中,但相反的,连日来天气却是晴好。于是正赶上了乡里农忙的辰光。
村里农田多,到了收成的日子,单凭一家人是根本忙不过来的。和城市里不同,乡间邻里相亲,在这种时候,于是互换劳力彼此帮忙。尤其是年轻力壮的小伙子,便理所当然地成了主要劳力。
丁岩一双城里人细皮嫩肉的手,是从未做过粗糙的农事的,不过想到或许以后会有很长时间在这个地方呆下来,便不得不试图让自己融入大家。于是在母亲的建议下,在邻家来要人的时候仍旧答应了下来。
请丁岩去帮忙的那一家人,刚好是他最初到闵山村时帮忙指过路的,家中兄弟三人,父母双亡,中间有两个姐姐,都早早嫁到了外县。大的那个弟弟叫孙满,比丁岩小几个月,只是话不多,人看起来很是内向。小的叫孙晨,正在镇上念高二,赶上周末回家帮忙,他倒是和罗祥一样,对从大城市里来的丁岩充满了好奇。本来也是半桶水的他,甚至还自告奋勇地和丁岩介绍如何打谷的一些方法。
两个弟弟现在都和兄嫂住在一起,女人性子开朗大方,一家人倒也算和乐。
农田中,满身腱子肉的大男人们,好几个一堆凑成一处,在烈日当空之下,割稻谷的割稻谷,打谷子的打谷子,剩下的一些,像丁岩这样气力稍弱的,便被安排着去负责铺晒捆扎稻草,或是打打下手。草屑飞扬中,一边挥洒汗水,间或说一些乡野男人之间心照不宣的荤腥笑话,倒是十足一副热火朝天的景况。丁岩从未经历过这些事情,虽然一开始担心自己做不好,不过去做了之后却比自己原先以为的有趣得多。
勤勉务农的男人身上有一种纯粹的阳刚味道。这对原本就喜欢男性的丁岩来说着实是一道赏心悦目的风景。……如果我一开始就出生在乡间,和他人之间的交往都能够像这样聚集在一起劳动时一样热情坦率的话,或许至今为止的一切,都会有所不同了吧。
带着艳羡的感觉这么想过后,于是就连目光也跟着不自觉地放肆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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忙碌了一天过后,被例行地安排在邻人家中饮食,女人们早已经满脸笑容地准备了好酒好菜招待男人们归来。
酒足饭饱,其他来帮忙的村人散了席后都各自回家了。丁岩原本也正要起身告辞,却被好客的邻居热情地挽留下来过夜。
丁岩因为连日来无聊,这时难得能有机会和同龄人相处,又因喜欢他们家的气氛,在告知了母亲之后,便欣然住了下来。
只是让丁岩没有想到的是,由于天热,其后兄弟三人又带了丁岩去屋后的小溪中沐浴。从小生在长在乡野间的男人行为不拘小节,这本来也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只是对丁岩来说,却并不是非常适应。
几个皆已成年的大男人在露天下赤身裸体地相对,如果他丁岩是异性恋的话反而不会计较,但是心思纤敏的丁岩,却还是感觉到了不甚自在。
不过在他人带着些微调侃的语气说到“城里来的小子就是扭扭捏捏的,真像个娘儿们”时,向来最受不了挑衅的丁岩便被激得立刻将衣服一脱,扑通一声就下了水。
溪水其实很浅,还漫不到腰口,先前喝过酒,身子正有些发热,这时浸在水里,倒果然十分沁人心脾。
而见他如此爽快,孙家兄弟也不由得嘻嘻哈哈地放开了心。尤其是那个做大哥的,三十已经出头的人,却像个孩子一样,趁着醉醺醺的酒意,带头嬉水玩闹了起来。
夏末的晚间,暑气虽说依然浓烈,只是在月亮升了上来后,又不免会有些许的凉意。丁岩被清凉的水浸得刚才通体舒畅,却冷不防地被人在躲闪之间抓住了胳膊。
“大哥真没种,居然躲到岩哥后面!”孙晨满口抱怨,却依然将水花朝两人劈头盖脸地扑来……
头发被打湿后,水珠顺着眼睛和脸颊滴落下来。不过丁岩却只是一动不动地僵立在原地。只因被对方紧紧抓住后,接触到的肌肤触感太过温热,也不知道忽然想到了谁,一时间竟有些恍惚了。
见他神情有些不对,始作俑者的孙晨不由得担心出声道:“没事吧岩哥?”
丁岩这才回过神来,有些尴尬地摇了摇头道:“只是大概是今天有些太累了,我上岸坐一下。”
孙晨这才哈哈大笑道:“岩哥你真娇贵,不过别怕,以后跟着哥们儿几个多做做事就好了。”
这话被站在一旁的孙满听到,轻轻敲了弟弟一记道:“小鬼,就你最厉害了。”随后跟着丁岩上了岸。
这时丁岩正对着原本丢在岸边,不小心被打湿的衣裤而皱眉,见到孙满到了近前,不经意地回了头看他。
孙满边走边穿好长裤,到了他身边,弯腰拾起他的衣物,双手握紧拧了拧,递还给了丁岩,道:“这样湿不好穿了,不计较的话上衣你先穿我的,这个放在那边先晾一下再说吧。”
丁岩之前几乎没和孙家的这个大弟说过话,这时没想到对方倒意外的亲切,便大方地接了过来。质料粗糙的灰色翻领套头T恤,样式非常土气,若在平时,他根本不会看在眼里,不过这个时候总归不想继续赤身露体与人相处,也聊胜于无了。
在套上衣服的时候,只是下意识地背转身去,然后在不经意间被孙满碰了一下颈后。
丁岩着实被他吓了一跳,回过头一下打掉了对方的手,然后在看到对方愕然的表情后,才意识到自己有些反应过度了。
而孙满则嗫嚅地指着他的后背解释道:“那里好像被什么虫子叮到了,有些红……所以我才……”
他那黝黑的脸庞在白色的月光下,在说话时露出了一抹尴尬的红晕。
见他这样,丁岩越发的不能坦然了,只得狠狠抿紧了嘴唇。
孙满并没有因彼此间的沉默就此离开,抬头看了看不远处还正玩得性起,根本没顾得上这边的哥弟两个,然后忽然开了口:“喂,你是玻璃仔么?”
他问得有些突兀且无礼,丁岩一时间还没有反应过来,待他明白对方话里的意思后,身子竟微微地打起颤来。
会逃避到这里来,也不过就是希望能和以往的那个自己告别,却没想到才不过一周就被人戳穿,着实太过狼狈。只是从前就已经出过柜的丁岩却也不是没有勇气接受事实的人,这时便挺直了脊背,用稍有些冷淡的声音回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那天,我在小树林里看到你一个人在那里打手枪了。”孙满脸上倒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用仿佛跟谈论天气一般平常的语气,这么说道,“我也是不小心经过的,当时有些不好意思所以走不开,就听到你一边做,一边叫了一个人的名字,好像是男的……我当时觉得奇怪,所以今天就留意了一下,你看人的眼光果然和一般人有些不一样,所以忍不住就想问你了……”
还是逃不开……
听到对方诉说了原委后的丁岩只觉得头顶一阵发麻,不由得捧住脑袋,生生地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你别怵,我不会和别人乱说的。”不过那个令他恐惧不安的罪魁祸首却自以为是地安慰了他道,“这种事我也知道轻重的,这里的人都很保守的,和你们城里人毕竟不同。这次是被我看见了倒还无妨,下次可要小心一点才好。”
丁岩料想不到会被一个比自己还小的人这样教训,心里顿时五味陈杂,默默脱下了对方的衣服,匆匆将自己湿漉漉的那一身换上,一言不发地低头便要离开。
孙满这才知道自己说话太直白,得罪了他,连忙上前拉住丁岩。正在两人还在拉扯间,不远处忽然传来女人的声音,随即不久,有人便匆匆朝这边过来。
丁岩不经意间回头,于是就直直对上了那个人的脸。虽说被满面的风尘仆仆所遮掩了锐利,但是那张轮廓分明的脸,的确是简傲没错。
52
与从前的自己告别,到一个陌生的地方,一切重新开始。
在踏上新的旅程,离开从小长大的那个城市的那一天起,丁岩就这样暗暗地下定了决心。
只是总归都是虚构中的完美设想,当现实真正地在眼前铺陈开来时,就像被孙满轻易拆穿的秘密一般,都不过是自欺欺人而已。
面对简傲也是如此。
半个月之前的蓄意伤害,口中虽然满不在乎地说着,我们今后可以两不相欠,但在随后被羁押的那个晚上,心里却反复地想着,要是对方就此死去,自己也必定会以命相还。
年少的时候被厮混的对象怂恿着,也曾参与过一次斗殴,不过却混球地在看到流血场面时便马上吓得落跑,因此之后被人嘲笑过贪生怕死。
不过连自己也承认贪生怕死的那个胆小的自己,当时却居然对与简傲一起赴死这件事,一点儿也没有感到犹豫。
似乎,两个人走到那样错误的结局后,其他所有的一切,都不再重要了。
不过隔天却被莫名其妙地释放了出来。
不甘心地去询问后,才被告知原是被害人昏迷苏醒过来后,并不打算对他提出告诉。
默默地走出了警所大门,因为阳光太过刺眼,不禁微微地眯起眼睛。口袋里连一个硬币都没有,而当时脑袋里也是一片空白,所以什么都没有想,沿着市民大道,一直走了五个小时,才走回到了住处。
再加上一夜无眠,精神和肉体都疲累到了极点。于是随后就把自己抛在空空如也的床上,昏睡了过去。
这一觉便睡到了第二天,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将丁岩从沉沉的睡眠之中叫醒后,他忽然就意识到——自己与简傲之间,所经历的那一场羁绊,在那一刻起,就算是断了。
不再能够有以命抵命的藉口,正如他自己和对方说的一样,两个人之间,已经互不相欠了。
而逃避开去,也忽然有了名正言顺的理由。
于是那个早晨,他对着镜子告诉自己应该要为此高兴,于是在整理行李的时候哼起了歌,却因为自己的五音不全慢慢地又噤了声。虽然同样的歌,分明那个人就可以把音唱得很准……
再也不能再想他了。当天,一边这么警告着自己的丁岩,终于重新买了南下去母亲新家的火车票。
那是一个连交通都有些落后的偏僻乡村,不过只有远离尘世的环境,才让他惶恐的心得到一丝安宁。
只是白日里他尚能若无其事,到了夜里,那时从自己指缝间滴落到脸庞的,属于对方的血,却还是执拗地入了梦来,夜夜恐吓着他。
那挥之不去的恐惧感,丁岩却对谁也没有透露。因为他以为只要时间一长,就最终会淡忘。只要对方不再出现在自己的生活里。
只要简傲不再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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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简傲不再出现。
有些嘲讽地这么想着,丁岩抬头去看那个带着些许愠怒的表情朝自己走来的男人。
他并不是不想逃走,却移动不开脚步;既然逃不开,所以他又想试着朝对方露出安之若素的笑容,最终却又忍不住闪躲地低下了头。
“喂,你找谁?”耳边传来的是孙家大哥的质问声。似乎因为简傲出现得唐突,所以此时他问得也并不见多少客气。
而简傲却只是旁若无人地直直走向丁岩,强硬地拉过了他的手:“跟我走!”
“丁岩,这人是谁?”被指名道姓地询问过后,丁岩才无奈地开口道:“孙哥,这人是我认识的。”
“可是……”孙大哥虽然心头满是疑惑,只是碍于当下尴尬的情景,却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只能急匆匆地上了岸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