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这两千人就够了,若为了凑数塞给他步兵,只会影响他的速度。康沐拳头紧了紧,握了握缰绳,约束着胯下略显烦躁的战马,看了眼华尧。华尧身披纯黑色的战甲,紧绷的线条不见一丝笑容,散溢着如天授般雄浑的霸气,主宰万物。
犀牛号角吹响,声音厚重绵长,传向极远极远的天边。康沐一振,向华尧躬身行礼,抽动缰绳,领着他的骑兵,率先开拔。
可是这看似恭顺的场面,只维持了短短一天。
行军一天,入夜安营扎寨,生火造饭,康沐被招至中军大帐议事,却不想看到了一个意外的人,于是矛盾激发了。
“为什么把我弟弟带出来!”康沐愤怒地踏前一步,极力克制着,就差没直接拍桌子拔刀相向了。一进大帐伺候看见在一旁的是康池,瘪着嘴,低着头,一张脸,别提多委屈了。忍到康池退出大帐,康沐爆发了。
“谁给你胆子这样和我说话的!”华尧自是大怒,他还就是喜欢看康池低眉顺眼的小模样。
康沐不甘示弱地吼回去:“你不信我就不要用我!”
华尧一时竟无从反驳,的确是有些不信他的,否则刺客一事也不会闹那么大。一直是奉行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的,身边降将也有不少,可康沐就是有些不同,似乎有丝难以绝对驾驭的感觉。
烛光下,康沐愤怒的脸庞上那条淡淡的伤疤微微扭曲。华尧突然觉得头疼,他意识到这个康沐是个绝对的两面派,人前一副降臣的恭顺谨慎样,人后一副乱臣贼子动辄瞪眼怒喝的样。
华尧抄起桌上令符,丢在他脸上:“先锋将康沐听令,携三日口粮,领所部偷袭骞军后段,等候大军夹击敌方主力,即刻启程,不得有误。”
康沐抓住令符,还不死心地瞪着华尧。
华尧横眉冷对:“快滚!”
康沐攥了攥拳头,不甘心地走了。
据前方斥侯回报,骞军主帅是一位文官。他的想法很好,在仓促应战时,先把大批主力推上前线阻挡郦军,后段是小部兵力和剩余辎重。可他没有考虑到,同样是两万人,他的兵和郦国的兵根本不在一个级别上。华尧懒得分开进攻,于是命令康沐抄后方扰敌,促使他们收缩防线,一举歼灭。
虽然对华尧的所作所为不满,但军令不敢怠慢,康沐回到营地,当即拔营出发。
这以后发生的事就快得让人反应不过来。
康沐两千人等快马加鞭绕至骞军后方,探得营中情况后,趁夜偷袭,在一阵乱军混战中,竟然斩杀了那位文官主帅,原来连他们连主帅都还没来得及抵达前线。清理战场后,又发现所谓的后段部队也都还没集齐整顿,还有小股部队陆陆续续从后赶来。
康沐当机立断,命令骑兵就地补充口粮,沿着骞军的运输线逆向杀过去,一路吃他们的粮,所有缴获的战利品一律丢弃,几日后,抵达骞国都城,再一日,已破城,康沐已持刀坐在了骞王王座的台阶上了。
据康沐事后说,其实当时他没有攻城的打算,只是把那文官的头颅扔在了城下,想威慑他们,然后等待大军到来。没想到愤怒的骞王居然自己带兵杀了出来,反倒把康沐吓了一跳。康沐当时正在吃饭,急报传来,他扔下饭碗,跳上马背就应战,饿着肚子就杀了骞王,占领了都城。
于是郦军剩下的两万步兵,一路拣拾他们丢弃的战利品,呼呼啦啦赶到都城。当华尧走进王宫,康沐已经在遛马了。
灭骞国,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康沐的骑兵初露锋芒。
华尧下令犒赏三军,康沐、袁永心和萧澜三人占着骞王宫的一间偏室喝酒庆祝。几个见底的酒坛滚在地上,他们三人也滚在地上,各自抱着喝了一半的酒坛。
“那个主帅肯定……是我杀的,我冲……嗝……进营帐,还以为……是个文书呢!”已经喝醉了的萧澜大着舌头说道。此次战役,如果说康沐部是先锋的话,那么萧澜领的一千人就是先锋中的先锋了。
康沐也是酩酊大醉,笑骂着:“小东西,就你还杀主帅呢,说不定他就是个文书!”因为当时太过混乱,至今他们还没有查清楚,斩杀敌方主帅的首功是谁立下的。萧澜只比康沐小两岁,可康沐总是一口一个小东西。
“谁说的!他的……佩剑花里胡哨的……嗝……肯定是主帅!”
“我的佩剑比他的好看多了,没眼力见的。”
“所以你也是大将啊!”
“好!”康沐大笑,拎起一坛未开封的酒,一掌拍去封泥,塞到萧澜怀里,“好样的!喝干它,以后再立新功!”
萧澜二话不说,抱起酒坛就咕咚咕咚灌下去,好像里面装的是清水。溢出的酒液洒在身上,湿了他半身衣衫。
康沐笑得喘不过气来,趴在地上捶着地板。
第24章
康沐笑得喘不过气来,趴在地上捶着地板。
袁永心微笑地看着这一幕,小口抿了下杯中的酒,这三人中只有他是用杯子喝酒的,也只有他是清醒的。往日打完胜仗后,康沐与将士们喝酒庆祝,他都滴酒不沾,负责布置巡逻警卫,这次虽然华尧说骑兵营可以不用参与警戒,但他还是习惯性地保持清醒,只是因为康沐高兴,才陪着喝两杯。也许就是因为他的谨慎,才让康沐每次都能安心把自己灌倒。
见他们喝得开心,袁永心插话道:“主上又派人送来两百坛酒。”
“那么多?”康沐已经喝得眼睛都快睁不开了,“那家伙又偷人酒,真不是个东西。”
听他称华尧为“那家伙”,袁永心无奈地笑着。本应该有所反应的萧澜,却稀里糊涂的,似乎康沐说了什么天大的笑话,跟着哈哈大笑。
“把酒分给战士们,大家高兴高兴。”康沐挥了挥手,又蒙头喝酒。
等到华尧来时,他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杯盘狼藉的场景:满地的碎酒坛,脚几乎无法落地,康沐仰天躺在地上,怀里死死抱着一只空酒坛,一身的酒渍,萧澜坐在一边傻笑,也抱着只空酒坛,想要再喝,却发现倒不出半滴酒,懊恼地拍着脑袋,而袁永心则愣在一边,似乎意外着他的到来,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起身行礼。
华尧忍着性子,小心翼翼避开碎片,走到康沐身边:“康沐!起来!”
烂醉如泥的康沐嘟囔了声,翻了个身,继续睡觉。
华尧弯腰去扯他,康沐不耐烦地挥舞着手:“走开啊!别吵我!”
满嘴的酒气,让华尧皱紧了眉头,可是跟醉酒的人还有什么好多说的呢,不得已他压下怒气,干脆去扯他衣领:“康沐!太不像话了!”
“干嘛呀!烦死了!”睡梦中康沐也是恼火,一掌甩出去,打在华尧脸上,然后继续酣睡。
康沐的力气多大,华尧的脸当即肿了。屋子里顿时静了静,袁永心看在眼里倒抽一口冷气,不等他有所反应,角落里突然爆发出一阵放肆的大笑。华尧恶狠狠地扭头望去,原来是大醉的萧澜,他指着华尧,捶胸大笑,笑得气都缓不过来,眼泪都出来了,也不知高兴个什么劲。如果等他酒醒后,还记得这事,恐怕自刎谢罪都不够了。
华尧阴沉着脸,双目通红,任谁都能看出他即将爆发的怒火。
袁永心连忙跳起来,一拳将还在狂笑的萧澜打晕,拽着他的双脚往外拖:“请主上恕罪,他们都喝醉了……”
“出去!”华尧咬牙切齿道。
袁永心把萧澜扔出屋子,也跟着逃了出去。
华尧杀人般的目光转向康沐,他还在昏睡中,嘴里还不清不楚地嘀咕着什么,把怀里的酒坛抱得更紧了。
康沐梦到自己骑马奔驰在原野上,风拂过面颊,他心情愉快。突然马儿一个踉跄,把他甩飞出去,他在空中翻滚着翻滚着,倒挂在一棵树上,微风变成了狂风,吹得树左右摇晃,他被摇得头晕眼花,一阵恶心,可怎么挣扎,都还是悬在空中下不来。他急了,猛一蹬腿,然后就掉了下来,明明离地面不远,可落下了许久,还没有掉到地上。
一睁眼,康沐醒了,胃里翻江倒海,他捂嘴忍了忍,没忍住,哇地一口吐了出来。
还没等他吐干净,飞来一只大脚踹在他脸上,忽然就被人拎起来,压到窗口,耳边传来怒吼:“吐车里恶不恶心?你这混账!”
康沐茫然地揉着眼睛,窗外已是夜晚,皎洁的明月在遥远的地平线上晕出一层洁白的光雾,随着马车的颠簸,如漂浮在海面上,上下浮动。他回头看去,看到了华尧凶神恶煞的脸,已经黑得不能再黑了。
“快吐!看我干什么?”华尧喝道。
“吐完了。”康沐老实地回答,他还有些宿醉,头疼欲裂,捶着头问道,“去哪啊?”
康沐说话喷出的酒气,熏得华尧不想呼吸,他抓起身边一样东西,向他砸去:“换上!”
康沐抖开一看,是一件干净的衣服,再看看身上那件,又是酒污又是呕吐物,的确无法再穿在身上了。可他犹豫着,轻声道:“转过身去。”
华尧大怒:“你脱光了我都看到过,现在害什么臊!”
康沐不甘示弱:“谁知道你会干出什么事!”
“你吐成这样澡都没洗过,你认为我会干出什么事!”
康沐想想也是,不情不愿地开始换衣服。
华尧看他慢吞吞的样子,气不打一处来,邪心顿起,拽过衣服穿到一半的康沐,胳膊扭在背后,将他反身压倒。
“干什么!”康沐低吼。要用强的,华尧并不是康沐对手,可马车外跟着一队华尧的亲兵,康沐既不敢动作太大,又不敢声音太大。
华尧冷冷道:“你说我要干什么。”
“你刚才还说……还说……”康沐压着嗓子道。
“我改变主意了。”
康沐一肘向后撞去,因为速度太慢,被华尧一掌推开:“混蛋!惹火我,小心我把你另外半张脸也打肿!”
华尧脸色一变,突然暴起扼住他脖子:“你果然是在装醉!”
“放开我!咳咳!”康沐被他勒得喘不过气,咳嗽着。
华尧揪住他穿了一半的衣服,就要脱。
康沐心慌了慌,又喊道:“放开我!再不放我又要吐了!”
这句威胁立马奏效,华尧停住了手上的动作,僵持了半刻松开手,一脚将他踹到马车角落里。
康沐松了口气,继续整理好衣衫。
马车轻轻颠簸,窗外依旧是明朗的月和连绵的远山,像剪影般贴在天边。
“我们这是去哪?”
“芍关。”华尧厌恶地把视线转向车外,再不看他。
康沐瞅着华尧,沉默许久,突然拍着马车叫道:“停车!停车!我要下去!”
“你又想干嘛!”华尧忍无可忍。
“我要撒尿!”
第25章
芍关已经很破旧了,骞国并不重视这座关隘古城,但从那巨大宽厚的城墙,坚固的防御设施,井然有序的营地依稀可见昔日的辉煌。可见在许多年前,这座军事要塞受重视的程度,但随着时过境迁,国力衰败,逐渐衰落。
而如今,已到了重建之时。
华尧站在城墙上,眺望极远处。月近得仿佛触手可及,莹白无暇得犹如少女的脸颊,她静默地俯视大地上的人,看着他们争战、流血、生生死死。屋檐的角上悬着铜风铃,在岁月的侵蚀下有些残缺,但声音依旧悦耳,在夜风中叮叮作响,衬得这夜更静谧安详。
康沐拾级而上,在华尧一步远处停下,他穿得单薄了些,有微微冷意,于是拢了拢外袍。
“逛了一圈感觉如何?”华尧也不看他,问道。
“天太黑,看不清楚,要修的地方颇多,工程浩大。”康沐跺了跺脚,指着地面,“这石砖也需要重铺,否则马跑在上面非崴了脚不可。”
华尧点点头。
“你若想亲眼看看,何必非拖着我?”
“我需要经验丰富的将领来建最实用的城。”
“我的长处可不是守,而是攻。”
“岂不更好?这段日子你就好好想想,如果是你,打算如何攻城。”
“骑兵可不是用来攻城的。”康沐耸了耸肩,“叫韩将军来不是更好。”
华尧皱眉:“废话真多。骞国都城里的事,总要有人做吧。”
困意涌上心头,康沐打了个哈欠:“干嘛要急着半夜三更来,明天不行吗?”
“就像你说的,我的时间不是太多,而是太少。”
“心急了?”康沐撇嘴一笑,视线也投向远方,感叹道,“这个天下啊。”
华尧沉声问道:“你认为,这个天下,有谁可以与我争?”
“闾国,祁国。”自从与吴梓衣一席谈话后,康沐也想了很多。
“你说说。”
“闾国实力雄厚,地域广阔,无论是兵力还是装备都很强。祁国士兵蛮横彪悍得很,如飞蝗一般,每一个都能以一当十,更不用多说了。”康沐顿了顿,“都比你强太多了。”
华尧笑笑,对他的直言不讳并不在意,算是默认了他的话。
“和他们争天下,你还差得远呢。”
“可我也有他们没有的东西。”华尧望着康沐,意味深长。
康沐翘首而立,淡淡道:“骑兵吗……太少了……”
“我已经向维苍部族买了战马,总共两万匹,第一批很快就会送来,大约五千匹。”
康沐愣了愣:“两万匹?你哪里来那么多钱?”他想了想,反应过来,跳着脚喊道,“两万匹马!你花我家的钱手都不抖一下啊!”
华尧邪邪地笑着:“你愿意领着几千人打仗还是几万人?”
康沐哑口无言,恨恨地捏了捏拳头。
“开心吗?”沉寂中,华尧突兀地问道。
康沐知道他在问这场闪电般的战役,他情不自禁露出喜悦的表情,但立刻忍住:“实力悬殊太大,没什么值得开心的。”
华尧嗤笑:“还装呢。”
康沐紧绷的脸松开了,打胜仗总是高兴的。
“我还没有问你罪呢。我的命令是你偷袭后方等待大军跟进,夹击敌军,为什么私自突袭都城?”
“主帅都死了,还夹击什么敌军……当然是直捣黄龙了……”康沐说得不太有底气,虽然华尧已经在众军士面前宣布他立有大功,难保他会不会私下里找茬寻他麻烦。
华尧斜了他一眼,哼了声:“这次先饶了你,下不为例。你要记住,你已经不是三军统帅了,你只是我的将,你要时时刻刻听我的命令行事。”
康沐愤恨不已,双唇抿成一条线。
“还不谢我?”华尧步步紧逼。
康沐一字一句咬牙道:“谢主上开恩。”
华尧这才满意,脸上浮起的笑意仿佛万事已在他掌控之中。
康沐默然,双目失神地望着城外的某一点。
明月依旧洁白,风铃依旧悦耳,夜风依旧透着寒意。两人那么近,却又那么远,静默着,如同太古时期就伫立在那,千万年都不曾移动。
“你认为接下来该如何行动?”华尧问道。
虽然是提问,但他心里早有答案了吧?康沐暗想,他犹豫了片刻,缓缓道:“不回元都,整顿后直接北上,取道町川小道,拿下业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