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又骂我做什么?”韩彦卿抗议道。
汤燕清不理他,想了会心事,喃喃自语道:“最好是康沐回不来。”
“哎,你说你这人奇怪不?”韩彦卿说道,“当初大力举荐他的人是你,现在巴望着他死的人也是你,你究竟在想什么?”
汤燕清小心地四面看了几眼,压低了声音道:“你有没有觉得主上有点怕康沐?”
韩彦卿闻言差点哈哈大笑:“你疯了吧?主上为什么要怕康沐?顶多就是烦他发火吧?”
“不一样,你知道吗?不一样!”
“怎么就不一样了?”
汤燕清见韩彦卿又是笑话他,又是说不通话,不由大怒:“你这呆子,我简直是对牛弹琴!”说罢,转身噔噔噔走了,只留得韩彦卿一人站在原地。
“我又怎么了?”他一脸茫然,根本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话。
这段日子,康沐一直觉得犯困,也许是因为身体过于虚弱,所以连带精神也有些萎靡。每天在短暂清醒的时候,他都在算计着日子,时间一天一天过去,郦军也一天一天逼近。
他的体力已经恢复了一些,勉强可以坐在了床上。
“我要走。”康沐望着吴梓衣的背影,淡淡道。
吴梓衣手上的动作停了一停,也是平平静静地说道:“你现在的身体状况,撑不住回郦营的这段路程。”
“我等不了了,你替我收拾一下东西吧。”
吴梓衣沉默片刻,随即一笑,虽说是笑,可这笑容冷得让人误以为身处冰窖:“那好,免得你死在我这,不吉利。”
康沐心中一哽,说不出话来,看着吴梓衣取出几件新做的衣衫,为自己打点行装:“梓衣,我知道你是担心我的身体,可我真的等不及了。”
“你心怀天下,我自是比不得的。”
“你这样说,可是故意叫我难受了?”
吴梓衣长叹一声:“你真的一刻都等不了了?”
“我心中很不安。”康沐低声道,“萧澜虽然个人武艺出众,带带虎狼营还行,可让他领狼骑军上下那么多人,恐怕顾此失彼。”
“你不是母鸡,他们也不是小鸡,无需你用翅膀护着。难道你还怕他们吃亏不成?”
“我不放心,而且……”康沐眼神突然变得犀利,透出一抹狠意,“这被囚之辱,我要亲自洗雪。”
吴梓衣凝视着康沐,许久才柔声道:“再等一天,明天走吧,必须给你准备不少药物,今天定是来不及的。”
康沐点了点头,不再争辩,闭上了双眼静心养神。
吴梓衣舒心一笑,继续手上的活。
“这几天你都在忙什么?”康沐睁开眼,好奇道。
吴梓衣拈起桌上一株草,递给康沐:“你对你身上的阴九毒了解多少?”
康沐接过这株青翠碧绿的草,青绿色的茎,左右对称的两瓣叶子油光发亮,根本看不住这是一株毒草。“照卢鸿煊的话,这毒没得解,想要缓解症状就得持续服毒,早晚总是一死。”他说得平淡,好像中毒的根本不是他。
“不错,虽然我运功可以暂时抑制住不适,但时间长了,就会失去效果。”他已经明显感觉到,康沐发病的间隔变短了,“我现在在帮你调制的,就是阴九毒。”
康沐脸色微微一变:“难道真的只有一直服毒这一条路?”
“怎么,你终究还是怕死了?”吴梓衣瞥了他一眼。
“我……”康沐捏着毒草的茎,转动把玩着,谈谈清香扑鼻,好似上等香料般沁人心脾,沉默的气氛有了实质重量一般,一层一层地压在他身上,压得他喘不过气。“那我也希望这毒能发作得慢一点,至少让我死在战场上,不要被毒死这么窝囊。”
吴梓衣怔怔望着他,望着他绑得结结实实的手臂,望着他蜡黄的脸色,望着他枯瘦的身躯,缓缓起身,从他手中取回毒草,以极慢的动作在手心里揉捏了几下,揉成了碎末,眼神异常坚定,那种平日里如沐春风的微笑又回来了:“自然是有解药的,刚才是我吓唬你呢,你还真信。只是这药稍稍难找了些,所以我一时配不出,不过你放心,我会尽快解决的。”
康沐面露迷茫,抬头迎上他的目光,虽说并不太信,可那双眼中的安慰足以温暖人心。
“再睡一会吧,我要出去一趟。”吴梓衣扶他躺下,替他拉上被子。
“梓衣……”康沐伸手拉住他,犹豫了一下鼓起勇气问道,“我的手……真的治不好了吗?”
尽管他掩饰得再好,可那眼底深深的痛楚像针一般扎在吴梓衣的身上,心猛地一揪:“别多想了,你休息得越多,就好得越快。”
“你这是在……”骗我两个字他终究没有说出口,硬生生吞了下去,无论再做多少心理准备,只要一想到自己的右手,心就像别重锤砸过似得痛。虽然这痛苦一直忍耐,一直假装,可毕竟……是有极限的……
“嗯。”康沐再度扮起伪装,扯了扯嘴角,“那我再休息会。”
吴梓衣一步步走出屋子。并不想承认自己情绪的失控,可是他的隐忍,怎能不心疼?他狠狠握紧了拳头,掐出了血也浑然不觉。
结束了一天的战事,将士们都已入寝。
与众将们议事,布置好第二天的战术,华尧仍旧像往常一样,独自在灯下细读军报和斥候送回来的各类情报。
他是个睡得极少的人,每日总要过了子时,才会有些睡意,睡得也极浅,一有什么风吹草动就会惊醒。
也不知这坏习惯是什么时候养成的,他经常会想,如果人能不睡就好了,他总是不敢睡,生怕这一睡就再也醒不了了。
屋外传来几声争执,华尧抬头看去。
“孟先生!你不能进去!”紧随着卫兵的呵斥声,孟青遥面带怒容闯了进来。
“主上!”孟青遥根本不理那卫兵,直接在华尧面前一跪。
卫兵见没能拦住人,紧张地磕头请罪。华尧也没生气,挥手示意他退下。
“什么事?最近各地物资都已上缴齐全,又有闾国送来的东西补缺,你这边应该轻松不少。半夜三更地闯到我这里来是做什么?”华尧不紧不慢地问道。
“主上!康沐现在究竟在哪?”孟青遥直接了当地问出了心中疑惑。
华尧面色一冷:“康沐的事情我已经下令你们不得议论。怎么?听不懂我说的话吗?”
孟青遥无视他敷衍的辞令,不依不挠地追问:“康沐是不是出事了?”
“没其他事的话就出去吧。”
“主上,康沐到底怎么了,求你求你告诉我吧!”
“你这是要一意抗命了?”华尧的语气变得生硬。
孟青遥目不转睛地盯着华尧,思考良久忽然有所悟:“最近闾国无缘无故遭到如此大的变故,难道是你派康沐去搞的鬼?”
华尧不否认也不承认,也只是定定回视他。
孟青遥见他默认,又急又怒,早把君臣之礼抛诸脑后:“你怎么能让康沐一个人去做这种事?为什么你总是让他做有去无回的事?上次把他独自留在洛陵,现在又把他送去闾国!你是不是想把他弄死才甘心?”
华尧却只觉好笑:“康沐的脾气,你也应该是了解的,他不愿意做的事情,谁能强迫得了他?”
孟青遥愣了愣,竟无法反驳,勉强争辩道:“可你多少也考虑一下他的安全。”
“安全?”华尧失笑,“有些事情总得有人去做,什么人适合做什么样的事,我心里一清二楚,什么时候轮到你来评论?安安心心做好你的本分,休要再多管闲事!出去!”
“康沐若什么意外,我不会放过你的!”孟青遥吼道。
“就凭你?”华尧脸上无限嘲讽。
孟青遥恨恨道:“或许凭我一人,的确不能拿你怎么样,但这世上总有人能对付你。”
华尧依旧冷笑:“你为我做过事,还妄想活着再替别人卖命?今日之事,我且不与你计较,你好自为之吧。”
孟青遥瞪着华尧,可华尧已经不再理会他,低头继续看他的资料,干站了好一会,才转身离开。
就在孟青遥要踏出房门的刹那,华尧突然开口:“听说你原来在康沐手下做事的时候……是细作?”
孟青遥面色一沉,一字一句道:“我不是细作。”
“哦?”华尧挑了挑眉毛,表情甚是玩味,似不信,似嘲笑。
“我的来历他都清楚,我根本不是什么细作。”孟青遥眉头深深皱起。
华尧只是笑了笑,望着孟青遥什么都没有说。
这时,门口的卫兵又进了屋,神色古怪地跪在了地上。
“何事?”华尧问道。
“回主上,汤军司那边传来消息,康池死了。”
华尧斜靠在椅背上,从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一缕似有若无的烦躁缠上眉梢,他瞥了眼孟青遥,淡淡哦了一声。
第70章
康沐本还怀疑吴梓衣会不会遵守约定,让他离开,可第二天他一醒来,行装就已经打点妥当,吴梓衣也早已做好了出行的准备。
“我送你回郦营。”吴梓衣温和地笑着。
仍谁都无法拒绝这张温柔笑脸,更何况已经欠他太多,康沐微微点头,没有提出异议。
下了码头,已有一辆马车候在了岸边。
吴梓衣想要上前去搀扶康沐,可被他推开了:“我还没有虚弱到这种程度。”
可吴梓衣还是执意要扶他:“也只有在你伤得连路都走不动的时候,才能证明我比你强得多,怎么,还是不肯承认?”
康沐无奈,知道他这股劲上来了,谁都挡不住,只得顺着他,由他扶进了马车。
为了不引人注目,从外表看这只是一辆毫不起眼的普通马车,可里面却布置得堪称富丽,一看便是吴梓衣的手笔。马车的内壁皆覆着柔软的皮毛,几只又大又软的靠垫堆在一角,旁边还有一条锦织,让康沐可以舒服地依靠着休息。一侧的壁上竟还悬挂了一柄剑,单看这剑鞘乌黑乌黑的,便知造价不菲,而另一侧则放置了一张矮桌,茶水糕点一应俱全。似乎这一行,不是赶赴军营战场,而是踏青郊游。
康沐早已习惯了吴梓衣的做派,也懒得多说什么,既然他都已经做了细心安排,那他乐得做甩手掌柜。
吴梓衣驾车飞驰在林中,听着身后隐隐传来的咳嗽声,脑中思绪万千。
康沐的身体远比他表面装的来得差,就是他那青黄色的脸颊都让人不忍多看,更别提他迅速消瘦的身体和骨碎的右手,还有就是他时不时会发作的阴九毒。这种毒是最能消磨人意志的,乍一看并不怎么厉害,可服毒时间越长,人的体力就会越弱,甚至走几步路都会喘,一直到最后,连吞咽呼吸这些最基本的生存动作,都无法完成,凡是中毒的人都是因为窒息而死,死状极其凄惨。
可这毒又岂是好解的?
也不知道卢鸿煊是哪里弄来的如此下流的毒物,吴梓衣越想心中越是恼火,扬起胳膊狠狠甩了一个鞭花,马车越跑越快,两边的树如秋收的麦子,成批成批向后倒去。
一声轻微到极致的异样声响,窜入吴梓衣耳中,刹那间他整个人绷得像根弦,六识提升到了极限。他大喝一声:“阿沐,小心了!”
话音刚落,两道影子从树冠上飞出,其中一道掠过吴梓衣的头顶,银光一闪,手中匕首割向他喉间。
吴梓衣反应更为迅捷,身子向后一仰,躲过了这招,顺势飞起一脚,踢向那人颈部动脉。可那人身手很是了得,明明身在半空中无处借力,硬是凭着腰劲翻转身子,避开了要害,双手一拖一拽,把吴梓衣带下了马车。
马儿受了惊,没有人驾驭的马车失去了控制,仍然一路朝前狂奔。另一道影子扑至车顶,一个翻身进了车内。
“阿沐!”吴梓衣惊呼一声,刚想要追上去,脚下一沉,是那人已出手攻他下盘。
吴梓衣也不收脚,抬腿向他扫去,那人后撤一步避开这招,可当吴梓衣又想转身去追马车时,那人却又挥刀上前,直击他背心。
反反复复都是吴梓衣退,他便进,吴梓衣进,他便立刻退,来来去去就是为了纠缠住他,而非要伤他性命。
吴梓衣心急如焚,回头向马车望去,无人驾驭的马车已偏离正道,在林中乱闯,而车内究竟情况如何,更是令他心生恐惧。
目标是康沐!吴梓衣心念电转。他们是谁?身手如此之好,像是受过一定的训练。他们又是谁派来的?能派出这种程度的人,身份必定不简单。他们是如何找到自己的?既然他们会在路上伏击,就说明自己的行踪早就暴露了。
大意了!吴梓衣又急又悔,本以为卢鸿煊此时定是忙得焦头烂额,不会有闲功夫来追杀他们,因此并未刻意隐藏,可没想到除了卢鸿煊,还有其他人想要康沐的命。
此时的康沐虚弱不堪,恐怕连自保的能力都没有,莫非这回真害了他?
吴梓衣心怀恨意,下手便格外重,毫不留情。他侧身一让,诱那人出手,那人果真上当,伸手去抓他肩膀,吴梓衣顺势扣住他手腕,再一发力,伴着一声骨骼碎裂的声音,将他的手折断。
那人一声惨叫,可这声吼还未全部喊出口,吴梓衣一拳击中他心脉,雄浑内力攻入他体内。他的叫声像被刀劈断似的,戛然而止,双目圆睁,嘴角流出一丝血,轰然倒地。
虽然这人功夫不错,可遇到专精于此的吴梓衣,他还是远远不及。
再看那马车,早就跑得无影无踪,吴梓衣步下不停,如流星一般沿大陆追去。他毫无保留地施展全身功力,哪怕干硬的树枝划破了他的脸颊他的衣衫,他也浑然不觉,因为他知道,只要晚上一时片刻,康沐就会有性命之虞。
马车进入视线,正在石子路上剧烈颠簸着,仿佛随时都会散架,吴梓衣提起一口气,飞身追上。马车的缝隙处有血渗出,一滴滴落在地上,连成一线,吴梓衣见到呼吸一滞,脚下一乱,差点摔倒。他再一加力,抓住车辕,跳上马车,撩起缰绳,将撒野的马匹控制住,不带半天喘息,转身便跃入车内。
入目的是漫天猩红,浓烈的血腥之气有实质般扑面而来,奢华的皮毛泼上了血,顺着墙壁往下流淌,说不出的刺目惊心。
里面两人浑身是血,吴梓衣心猛地一抽,定睛望去。那杀手仰面躺在地上,一动不动,鲜血从他胸口的窟窿里咕咕涌出,流了一地。而康沐半跪在地上,左手拄剑点地,苦苦支撑着他摇摇欲坠的身体,满身的血不知究竟是谁的。
吴梓衣不知是松了口气还是更加揪心,箭步上前抱住他。
康沐无力地微微仰头望着他,脸上的杀气尚未散去,紧咬着牙,近乎狰狞。可这口气支撑不了多久,一见到吴梓衣,顿时松懈,这一松,便再也握不住剑,咣然落地,绷得紧紧的身子也一下子瘫软,整个人虚脱散架。几乎是同一时刻,胸口顿觉不适,似要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来似地剧烈咳嗽。
身体像落叶般簌簌打颤,喉咙里发出嘶嘶的声响,吴梓衣抱着面无人色的康沐,慌乱地从腰间摸出一瓶药,倒出一粒红色药丸,塞入他口中,并运功帮他调理气息。
缓缓地,康沐止住了咳嗽,呼吸逐渐顺畅,又过了半柱香,他的脸色才稍稍正常。
“还好吧?”吴梓衣的眉头拧成了川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