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绷的情绪一下子得到宣泄,梁棠棠本来还只是抽泣,此刻放声大哭起来。
康沐抽出手拍着她的肩膀,安慰道:“没事了,我会让人保护这里的,没人敢再闯进来。”
梁棠棠哭得梨花带雨:“卢鸿煊……卢鸿煊他杀了我父王……还有我哥哥,还把我关了起来……”
提及卢鸿煊,康沐面容不禁扭曲,可面对这个女孩,又生出一丝愧疚。该怎么跟她说呢?你国破家亡,是我在推波助澜,其实罪魁祸首是我?
但这愧疚也仅仅只是一丝。他把她从自己身上扯下来,交给那个年长的女官。“别哭了,既然只剩你一个人,要勇敢点才是。”
梁棠棠怔怔望着康沐,似乎是听进了他的话,收起了哭声。
“好好照顾公主。”康沐又嘱咐着女官。
那女官怀着敌意瞅着康沐,把公主搂在怀里,暗自奇怪公主什么时候认识了郦国的人。
尚记挂着要找到诺秀,康沐无心在这里多逗留,吩咐几人留守雾香院,便上马离开。
女官和侍女们惊魂未定,立刻又躲进屋,唯独梁棠棠一步三回首,望着康沐的背影依依不舍。
乱世之中,生存不易,比起其他惨死在刀下的宫人,他们已是万分幸运。强者生存,弱者淘汰,千百年来的道理,亘古不变。
刚刚踏出雾香院,远处一名亲兵疾奔而至:“将军,找到了!”
“他还活着?”早就做好了听他死讯的准备,突然获悉他没死,意外的惊喜稍稍驱散了他的愤恨,“快带我去。”
康沐马不停蹄赶到,在亲兵的引领下来到正殿附近的一间偏室,迫不及待地推门而入。
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身边有诺秀在已经成了一种习惯。习惯早上被他叫醒,为自己穿衣梳洗,习惯晚上回来,见他笑脸相迎,泡上一壶茶或者端上一碟点心。他总是能安排好自己生活中的每一个细节,化繁琐于无形,细雨润无声,便是如此了。
他从来不会抱怨行军太辛苦,饭菜吃不惯,太阳太毒辣,战鼓太惊心,他懂礼节知分寸,行事举重若轻,聪慧体贴。
也曾认为他再好也就到了极限了,将来等他成年,等战乱平息,可以为他置办些家产,过上安稳日子。
可不想,在落难之时,在生死边际徘徊之际,竟然是他以身涉险,把自己救出火坑。
他的存在如同空气,在时觉察不到,不在时无法呼吸。
“诺秀?”康沐呼喊了声,屋里站着两个亲兵,地上还坐着一人。
坐着的那人听到康沐的声音,难以置信地站起身,死而复生一般的狂喜令他不住颤抖。“将军?!”他怯声喊道,艰难地迈出一步,再也无法前进。
当康沐看清诺秀的样子,一股冷气直冲大脑。他蓬头垢面,一身肮脏的宫衣,破破烂烂地挂在身上,满是血痕淤青,脸上的妆容早就被泪水洗花,五颜六色地极是丑怪。
但这一切并不是最痛心的,他的双目被利器刺烂,鲜血顺着他血肉模糊的眼窝流淌,干涸凝固在脸上。
曾经他一曲剑舞,艳惊四座,曾经他眼波流转,顾盼生姿,曾经的绝世容颜,毁于一旦。
他瞎了,他举着手想要去触摸康沐,可连半步都走不了。
究竟是什么在痛,康沐已经分不清楚了。他几步上前,把诺秀搂在怀里:“我来晚了。”
诺秀趴在康沐身上,身子微微抽动着,他极力克制着,可还是无法控制住情绪,他不愿意像个弱者般哭泣,可还是呜咽不止。
“对不起……”康沐揉着诺秀的脑袋,痛心疾首。
第74章
大兴的天气一贯如此,到了多雨季节,这雨能连着下上十几天,哪怕阴天都是难得的了。
这不,才放晴了几天,就又下个不停了。
细雨如浓雾般连接天地,百步开外便看不清楚了,仿佛与世隔绝一般。阮溪云站在帐前,朝向大兴的方向,虽然什么都看不见,可还是出神地望着。
她伸出白玉般的手,雨水沾在她手上,滚珠似的滑落。经过这段日子的修养,她气色好了许多,可比起刚来那会还是消瘦不少。
碧瑶忧心忡忡地望着主子,为她打起了伞:“公主,不要站在门口了,雨都溅在你身上了。”
阮溪云静静地站着,一动不动,仪态端庄。
“公主,进屋暖暖吧。”碧瑶急道。
阮溪云望了她一眼,不忍她侍女担忧,只得进屋坐下。
碧瑶烫了个暖炉,塞在她手里,又翻出了件大氅披在她身上。
阮溪云不禁好笑:“又不是冬天,穿那么多是要热死我啊。”
碧瑶噘着嘴反驳:“这鬼天气,阴嗖嗖的,可不是要把公主冻坏了。”
自从滑胎之后,她整日手脚冰冷,吃了无数补药都不见好转,她心里明白,这是动了根本,没个三五年,是调理不好了。
碧瑶喋喋不休道:“公主你受尽委屈不说,这里什么都缺,要什么没什么,哪像我们祁国,什么珍贵的草药没有,要是我们还在宫里,公主的病定不会拖延那么久。”她说着说着眼就红了。
其实华尧虽然警惕着阮溪云,可吃穿用度上从不亏待她,反而有好的都是先拿给她用,只是这行军打仗肯定不如在都城里安逸舒适,缺东少西也是无奈。
阮溪云笑道:“可是想家了?”
碧瑶低着头,手上的活也停下了。
“也是,我是不该让你陪我吃苦受累,不如我与国主说说,放你回去。”她口中的国主指的是华尧。
“公主,你是要赶我走了?我不依的!”碧瑶急道。
“你年纪也不小了,早日寻个好人家嫁了,我也安心。”
“我才不要呢,若是不小心嫁个话都说不上半句的夫君,还不如一辈子陪着公主呢。”碧瑶倔强道。
阮溪云黯然,知道她指的是自己。是啊,每次与华尧对话,看上去相敬如宾,实则言之无物,时间久了,寂寞于谁人诉?
总想着,为了祁国,牺牲一切她都不在乎,何况是一场婚姻?可偶尔午夜梦回,她还是心如刀绞。
碧瑶见阮溪云不语,自知失言:“对不起啊,公主,我只是想在你身边为你分忧,没有其他意思。”
阮溪云笑着摇头:“你没错,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
碧瑶继续收拾东西,又说道:“刚才郦王那边已经来过话了,说已在闾王宫里打扫出一片院落,下午我们就能住进去了。”
阮溪云怔了怔,低喃道:“好快啊。”
“希望这次能住久些,我再也不要住帐篷了!”碧瑶嘀咕着。
阮溪云自言自语道:“这回郦军可是占了先机……我居然没有察觉到他偷偷派康沐去了闾国……难道真的像哥哥说的,就算我来了,也改变不了什么吗?”
碧瑶搭不上话,只能陪着发愁。
“难道真像哥哥说的,女子无用吗?”她也有登高望远,指点江山的情怀,如果可以,她也想挽弓射箭,策马挥刀,可却力有所不逮
但她并没有沉溺在自怜自艾中,很快收起了负面情绪,一定要振作,既然娇躯柔弱,那内心更要坚强才行。
“碧瑶,把地图拿出来给我看看。”阮溪云忽然想起了什么。
“哦,好。”
自从滑胎修养后,她身边不少人被替换了,消息闭塞不少,做事情也不方便了,这并不太精确的地图还是她悄悄藏着的。
地图展开,视线同样落在了大兴以西的乐丘,她低声道:“我要为哥哥争取一点时间……”
碧瑶并不明白她要做什么,安静地等待她的吩咐。
阮溪云心念电转,细心分析着。和华尧在一起那么久,多少能猜出点他行事的思路。
“国主好像还瞒着康沐,没有告诉他康池已死的消息?”阮溪云像是在问碧瑶,又像是对自己说,“……那是时候让他知道这件事了。”
康沐把诺秀安置在他之前居住的宫苑里,立刻着了人请军中大夫来看。
诺秀已止住了悲伤,反倒安慰起康沐来:“将军,我没事的。将军,你是不是也受伤了?”虽然说他看不见,可他从康沐不太正常的呼吸听出了异样。
“我很好,从现在开始你就好好养身体,其他什么事都不要操心。”
当他将匕首插入父亲的胸膛,当他被卫兵擒下,他就没有想过还能活命,后来当他被刺瞎双目,受尽凌辱,几乎就想自我了断,支撑着自己活下去的唯一信念就是康沐。没想到,真的等到了,宛如重获新生一般。
诺秀觉得自己是世上最幸运的人了,虽吃尽苦头,可老天没有抛弃他,还给了他一个如此强大的靠山。
康沐看着诺秀,心止不住得痛:“你告诉我,有什么人欺负过你,我去杀了他们。”他身上的杀气几乎化成了实质。
诺秀犹豫片刻,摇头道:“没有,没有人欺负我。将军你不要为我担心。”
“你不要瞒我!”
“真的没有,而且……而且我也看不见……”
“那就是有了?是谁把你弄瞎的?”
“我不记得了。”
“诺秀!”
“真的不记得了,将军,你不要再问了!”想起自己以后再也看不见了,诺秀又差点控制不住,泪水夺眶而出。
康沐连忙上前安抚:“不哭了,是我不好,不该这么逼问你。”
诺秀摇摇头,努力忍住哭泣。
他心中也另有所想,只是几月不见,将军声音变得如此嘶哑,究竟他身上又发生了什么事?他一定已经有太多的麻烦,怎能再拿自己的事给他增添烦恼?
陆十七带来了军医徐学林,可能是他没有跟大夫说清楚,徐学林一进屋,看到康沐的右手,就一脸紧张地要察看。
康沐挥了挥手:“是他,不是我。”
徐学林呆住了,若是旁人不懂医术也就罢了,诺秀这边的确是重伤,需要立刻医治是不错,可康沐这伤也是刻不容缓。
学医的讲究望闻问切,就康沐那死人般的脸色,单凭望就知道有多严重了,可他却还无事似的端坐着。
徐学林不敢多问,两边都需急救,他也就立刻拿出用具治疗诺秀。
陆十七也不是傻子,看得出康沐有多糟糕,担心道:“将军,要不要我再去叫个大夫来给你看看?”
“不急,一会等徐大夫……”话未说完,咳喘又突然发作,咳得他上气不接下气。
陆十七慌乱地拍着他背脊,但根本无济于事。
诺秀挣扎着要起身去“看”康沐,治到一半的徐学林急得忍不住骂他。
顿时场面一片混乱。
康沐掏出吴梓衣给他配的阴九毒,强忍着咳嗽,倒水合药吞服。
不一会咳嗽是止住了,可这一天的体力消耗太大,已是头晕眼花,即便只是坐着都直冒金星,几近虚脱。
他再也抑制不住,也不想去抑制,摸出提神的药丸,再次服了一粒。
“将军,你这都是在吃什么啊?”陆十七意识到有问题。
康沐不耐烦地推开他,示意他不要多问。
可陆十七也有些执拗,作势要抢药:“将军,你可不能乱吃药啊,正好让徐大夫看看。”
康沐刚想骂他多管闲事,萧澜冲了进来:“将军,国主又下达了军令。”
他还真是极尽所能得压榨自己每一滴血汗呢。“说什么?”
“他让我们立刻出发攻占乐丘。”
乐丘?康沐略一思索,便知其意。
“他还想让我给他打乐丘?卢鸿煊的事他还没给我个说法呢!”康沐的火气又冒了上来。
萧澜不说话,等他决定下一步该怎么做。
康沐几乎就要说出:不去!在处理了卢鸿煊之前,什么都别想让我干!叫他找别人去!
可话到嘴边,终究没能说出来。
乐丘是虽小,却是兵家必争之地,得大兴而未得乐丘,等于半个大兴已经落入他人手里。
他抬眼看着等待自己下令的萧澜和陆十七,短暂沉默后突然大发雷霆,抓起桌上的茶壶摔在地上。
可恶!事到如今,脑中居然还有抢夺乐丘更为重要这样的想法。他置自己的伤痛生死于不顾,自己还拼了命为他做事!怎会这般不争气!
“将军息怒。”萧澜陆十七劝道。
康沐虽恨却更加无奈,他收起一切外在情绪,面无表情地站起身:“去安排吧,尽快出发。”
也只是刚刚服了药,康沐已经一扫颓势,神采奕奕,精力恢复的速度快得不正常。陆十七疑惑不解,更是忧心。
萧澜还没走到门口,外面进来一个人,是华尧的亲兵。
“康将军,我带来了国主的指令。”他说着拿出一封书信。
康沐接过书信,瞄了那人一眼,这人有几分眼熟,但他不知道的是,这人姓林名鸠。康沐拆开信,粗略看了一眼,就是刚才萧澜带来的攻打乐丘的命令,没有什么新鲜的。
“我已经知道了,你回去吧。”康沐说道。
这人瞥了康沐一眼,似乎并没有离开的意思,没来由冒出一句:“康将军当为我军将士楷模。”
若是在庆功或者出征祭旗场合,有人对康沐说这句话,他自然不会意外,可这时候,没头没脑地拍什么马屁?
“说什么呢?”
“康将军能忍住亲人过世的悲恸,以大局为重,实在是我军将士楷模。”
一旁萧澜陆十七闻言具是一惊,这人怎么在这关头提起这事?
康沐一愣:“什么亲人过世?”
那人惊讶:“将军不知道吗?”
自己的亲人只有一个了,就是康池:“康池?康池怎么了?”他心下一紧,语气也变得严厉。
那人站在原地不说话。
“康池怎么了?”康沐重复道,这回问的是萧澜。
萧澜只觉头皮发麻,可又不敢不回答,结结巴巴道:“他……他因为被夫人滑胎的事连累到……被……受到责罚……被……”
像是一盆冷水迎面浇来,又像是一团火烧到了身上,康沐猛一锤桌子,怒喝:“什么滑胎!这是怎么回事!”
萧澜被吓得后退了一步,一股脑儿地都说了出来:“前段日子夫人有了喜脉,结果被人下药滑了胎,国主震怒,这事牵连到了康池,他和许多人一并被杖毙处死了。”
“他死了?”康沐说话声音止不住颤抖,“他把他打死了?”
萧澜再不敢说话,只是低着头。
康沐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又转向了陆十七:“你也知道这事?”
陆十七早就把自己藏到了萧澜身后,哪敢应声。
“你们一个个都知道,居然敢瞒着我?”康沐怒不可遏,无处发泄的他一脚把凳子踹飞,像一团火一样冲了出去。
其余人惊恐万分,眼睁睁看着他的背影消失。
好半晌,林鸠咳了声,向萧澜一拜,准备抽身。
“站住!”萧澜喝住。这人怎么看都觉得可疑,虽然华尧不知何故,并未下禁口令,但上上下下无一不是默契地对此事保持沉默,众人心态各有不同,有的是畏缩,有的是担忧。可这人怎会莫名其妙出现在这里,又说出这番话?
林鸠停下脚步。
“国主当时传的是急令,不是说了不用等文书,为何起了变化?”萧澜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