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三
“咚、咚、咚。”
季木葵睁开眼睛，下意识去看床头的钟，7点30分，还是和以往一样准时。
“请问，起床了么？”门外，响起医生的声音，听了三年，季木葵都可以背出他每天会对自己的例行提问了。
“没，进来吧。”季木葵把被子裹紧，虽然只是初秋，但是开着窗开始有些凉意，昨晚有些冻着了似乎，声音里带了些鼻音。
“没起床？”医生轻车熟路地打开门，绕过沙发，走到床边的摇椅上坐下，手里抱着硬壳的记录本，“昨晚睡得怎么样？”
季木葵懒得睁眼去看他，只是随口应声道，“还行。”
“嗯？”医生皱了皱眉，“声音变了？有些感冒了？”
这样都能被发现啊，季木葵勾起一个懒洋洋的笑，懒得回答。
医生却没有他那么随性子，起身伸手探上他的额头，“没发烧吧？”
“没，哪有那么容易生病？”季木葵有些厌恶地偏过头去，眼睛睁了开来，看了看自己上方的医生。
医生依旧散漫地笑着，也没生气，只是收回手插到白大褂口袋里，在摇椅上坐下，“怎么，还是不习惯被人碰么？”
又来了……季木葵向来很讨厌医生这种语气，明明知道，却还要装作感兴趣地问出来，听他亲口回答，好像在嘲讽他一样。
“昨天，肖特来过了……”医生知道他性格，也不勉强，心道自己不过例行公事还落个被人讨厌的下场，便换了话题，“他本来想来看你的，不过那时候你刚好在花园里午睡，我没有让他来。”
“你凭什么替我做决定？”季木葵冷冷开口。
“咦？肖特不是你的情敌么？你那么想见他？”医生故作惊讶，“还是，你想要看楚陵……可惜楚陵没和他一起来啊……”
季木葵转过身去用被子罩住自己，不想让自己听医生的话，心里恨恨。
“肖特手上的戒指你看过么？据说是订做的对戒，南欧带来的，里面分别刻了两个人的名字……楚陵果然那么有创意啊……”医生还是喋喋不休，悠闲地谈着八卦，似乎忘记了自己的职业水准。
“滚！”季木葵从床头随手摸了一样东西扔过去，从床上坐起，狠狠瞪着医生。
“嘶……”医生揉了揉被苹果砸到的头，抬眼苦笑着看床上炸毛的季木葵，“怎么，我说的不过是娱乐新闻而已，至于那么激动么？在这里住了三年多，难道没有一点好转么？”
季木葵不说话，抓紧被子，指腹用力而显得苍白。
“好了，不要折磨自己了，”医生叹了口气，站起来走到床边，企图放松季木葵的手，但还是被季木葵防卫性地闪过，医生也不气馁，顺势就在床边坐下，柔声道：“木葵，不要骗自己了，好么？你其实不喜欢楚陵，你只是不高兴自己的玩偶被人夺走，你只是想要争口气而已……”
“你懂什么！我为楚陵等了这么多年，可最后我什么都没得到，这些你都知道么！你凭什么说我不喜欢！凭什么说我有病！”季木葵破天荒激烈反驳，一边继续抓起床头的苹果扔向医生，“我在这里住了整整三年！你治得好么！你根本就不知道！”
医生表情严肃了下来，抓住季木葵的手，不让他继续糟蹋苹果，季木葵则努力挣扎反抗，“你给我放手！放手！”
“木葵，你知道么，肖特曾经和我说过什么？”医生依旧不放手，但是语气淡淡地开口，“他说，你需要一个可以让你放开心来倾诉的人。我一直想，或许他说的人是我，可是三年来，我一直没能够做到。”
医生说到这里顿了顿。
季木葵愣了愣，停止了挣扎，“什么？”
“所以，今天你能跟我说这些话，我很高兴。”医生展颜，“良好的开端，不是么？虽然你的心情不好，但是至少你肯跟我说了，也算我三年没有失败吧。”
季木葵抿了抿唇，眼底有什么闪过，却什么也没说。
“既然，你告诉了我一些事，要不要，我也告诉你一些，关于我自己的事？”医生放开季木葵的手，问道，“要不要听？”
“那一定是很无聊的吧。”季木葵不给面子地打击。
医生轻笑，点头，道，“算是吧。你知道么，今年我29岁了，大龄单身男青年，算是有房有车，工作也不算差，可是，我已经被很多女生拒绝了。”
“RP差吧，没桃花？”季木葵耸耸肩，并不感兴趣。
“是啊，我也这么想。就连已经订好结婚日期的未婚妻，在结婚前的半个月忽然跟我说分手吧。”医生说得一脸轻松，让季木葵不由得问，“为什么？”
医生只是无奈耸肩，“天知道，可能是看婚纱的时候忽然看到真命天子，然后两个人就对上眼了就策划私奔了吧。”
“你的人生不止是杯具了吧，还是琼瑶加好莱坞式的。”季木葵嗤之以鼻，有些不相信。
“还是骗不过你啊，”医生眯眼笑笑，舒展了一下身体，道，“不过，虽然剧情是扯了点，但是逃婚倒是真事啊。”
“不会吧，你道德素质是有多差？梦游磨牙还是喜欢SM？人家新娘都会不要你？”季木葵撇嘴。
“这倒也不是，”医生思考了一下，“虽然上述原因也有可能——但最后，我的未婚妻给我发的最后一条短信里说，她觉得我太冷漠，没能给她足够安全感，好像我不会爱上任何人一样……”
“原来是性冷淡啊……”季木葵眯起眼打哈欠。
“我自认为平时对她够好，上街购物陪着，刷卡买单我来，而且连她买内衣都会很淡定地等在旁边，遇到她前男友也可以友善地问好，我不知道自己到底哪里不够好。”医生没理会季木葵的调侃，继续认真地说下去，“直到后来，我看到一对热恋的情侣，女生给男生擦脸上的冰淇淋，男生怕女生淋着而把伞往女生那侧靠，我才知道，原来我和她之间，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时候。也因为如此，我为她做的，她永远看不到，永远觉得不满意……或许，是她从来都没有真正‘爱’过我，只是把我当假象的对象了吧，因为如此，期望越大失望越大，才会最后残忍地说分手……”
季木葵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抬起眼来看医生，尖锐地问道，“你什么意思？”
医生一笑，“我说过，你不是喜欢楚陵，只是因为他看起来遥不可及一点，而且他喜欢的人居然是那么普通的，所以你不高兴，想要证明自己而已……”
季木葵没有反驳，只是仍然不赞同。
“换个方面说，你只是希望楚陵成为你的完美情人，就像我的未婚妻希望我那样，但最后，一个是她放弃了，一个是楚陵拒绝了而已，不过如果要说理由，很简单，像我和未婚妻一样，你们两个人根本就不合适。”医生道，“你始终爱上的，是一个假象。这也是为什么我断定你为强迫性魇症的原因。”
“……”季木葵没吱声，低头用沉默对抗着事实。
医生叹了一口气，“好吧，既然你还是不肯承认，那我们再换个角度。”
季木葵看了他一眼。
医生扶了扶眼睛，微笑道，“木葵，你知道我的名字么？”
季木葵一愣，张张嘴却不知道如何开口，眼睛下意识往医生胸前看。
“不知道，对吧？”医生拉拉自己的白大褂，“觉得少了什么么？对，是我的铭牌。我一直挂了三年，每天来看你，都挂着。只是今天，我把它放到了口袋里。”他摸摸口袋，拿出医生牌子递给季木葵，“这上面的名字，你从来没有正眼看过一眼吧？”
季木葵不说话，接过牌子，细细看：普通的医生牌，蓝色的底色，一寸照，姓名，职务，科室，医院名——就这样简简单单的一张牌子。只是过去三年，却从来没有记得要仔细看一次过。
“我的名字，你从来没叫过。你从来不叫我，只叫‘喂’，或者‘医生’，”医生继续微笑，“其实，我自认为我有一个蛮好听的名字，张凌寒。”
张凌寒……季木葵默默念了一遍，心里有什么觉得忽然陌生起来。
“你看，一个人就是这样，关心的，和不重视的，待遇天差地别。”医生继续悠悠道，“一千多个早上来叫你起床的医生，比不过三年没见的情人，可是，你现在，确定还能够记得楚陵的脸么？记得他身体的哪个部位有胎记或者痣记么？”
“你到底想说什么？”季木葵放下牌子，抬头看医生，或者说，第一次，让目光穿过额前的长流海，认真仔细地看他。
医生依旧好脾气地眯眼笑，“我的建议是，你可以少想念楚陵、多关心我一点。”
“什么？”季木葵不解。
“可能我的未婚妻说的不错，我确实什么事情都可以做得井井有条，但有一件事我怎么也做不好，那就是疯狂地、热烈地去喜欢一个人，让他感受到自己的喜欢。”医生道。
“所以呢？”季木葵隐隐觉得不安，皱眉问。
医生叹了一口气，“真的是我太内敛太冷静，还是你理解能力太差呢，木葵？”
他伸手摸上季木葵眉间的皱痕，企图抚平它，“木葵，知道为什么29岁了我还不结婚么？另一个主观原因是，我喜欢你很久了，木葵。”
心里的平衡被打翻。
他听到寂静了三年的心发出玻璃碎裂的声音，像是一层赖以为生的屏障打碎了。
从此的安宁不见了踪影。
“咚、咚、咚。”依旧是每天早晨准时的敲门声，和医生充满元气的声音。
只是季木葵却不想听到了，他把自己罩在被子里，不出声。
“……你只不过是个医生而已，请不要对我说这样的话。”他记得当时自己这样回答，当时没有发觉，可是当医生依旧微笑着离开病房时，他才发现医生并不像表面那么冷静，背影很是难过，连传过来的叹息声音都听得分外清楚。
看起来冷漠的一个人，也是会伤心的，季木葵。他闭上眼，听到脑中另一个声音对他说。
那个声音，可能是肖特，也可能是他自己。
他忽然万分想念肖特。
“咚、咚、咚。”
终于某日，在医生打开1201的房门时，看到的只是一片压抑的纯白，房里的那个人，不见了踪影。
桌上摆着色彩鲜明的便利贴，写了留言：
“再见，张凌寒。”
是季木葵娃娃般认真的字体，写宝盖头时有些圆弧的形状，看起来稚嫩了些。
医生拿起便利贴，读了很多遍。
肖特在公寓门口看到季木葵的时候，第一反应是揉揉眼，看看是不是幻觉。
“季、季木葵，你出院了？你怎么来了？你怎么知道我家的啊？你只穿这么少啊，今天蛮凉的，没冻着吧……”
最后还是季木葵先笑出声来，“肖特，以前不知道你是十万个为什么啊！”
肖特还提着那袋要丢掉的垃圾，身上是家居的T恤牛仔裤，显然刚起床而显得有些迷茫。
“楚陵……在你家么？”季木葵迟疑地问，开口以后才发现说出那个人的名字，已经不是那么艰难了：是被张凌寒影响了么？
“呃呃，不在不在，”肖特有些紧张地抓抓头发，“等一下啊，我扔完垃圾就带你上去。”说完一溜烟跑出去丢掉垃圾，然后小跑回来，“没冻着吧？快走快走，免得感冒！”
季木葵吸了吸鼻子，几天前已经感冒了。
电梯里，肖特还是喋喋不休地唠叨“多大的人了还会着凉啊”“前两天去看你在睡午觉啊”“没吃早餐要不一起解决吧”之类的话题，季木葵走出电梯后，终于怨念，“肖特原来你是个那么居家的好男人啊，你唠叨比我妈还厉害啊……”
“嘿嘿，28岁的男人内心都有一个三四十的怪蜀薯吧～”肖特摸摸头发，开门让季木葵进去。
进门以后，季木葵有些坐立不安，选了沙发坐下就不知道该说什么，倒是肖特，忙着给季木葵调空调，拿外套，热早餐。
季木葵有些尴尬地看着肖特不见外地忙来忙去，最后终于开口，“肖特，你就不问我来干什么么……”
“额，也是哦，”肖特一拍脑门，“对了，什么时候出院的啊你？”
“我没出院，”季木葵认真地解释，“我逃出来的。”
“哦，怪不得穿这么少就出来了啊，”肖特点点头，在他身边坐下，“怎么，那医生不好？”
“也不是。”季木葵摇摇头，觉得难以启齿：是不是有些莫名其妙呢，大清早来人家家里，就为了一个困扰的念头……
“那，是和楚陵有关？”肖特在他面前提到楚陵，也有些小心翼翼。
“不是。”摇头的时候，两个人都莫名觉得特别轻松。
“那是怎么了，你说嘛，”肖特显然轻松了许多，“既然这么辛苦千里迢迢来找我了，怎么可以不说呢？没事，你说什么都没关系，我能帮的尽量会帮。”
“是……张凌寒。”季木葵说出口就后悔了，怎么没叫“医生”呢，是被他传染了么？可肖特怎么会知道张凌寒是谁啊！
“哦，就是那个医生嘛，怎么了，对他的治疗不满？”没想到没用季木葵解释，肖特就一副“我懂的”的表情。
“你认识？”季木葵惊愕。
“去看你时见过两次不是，看起来蛮冷静的一个人吧。”肖特解释。
“哦，”季木葵应了一声，心里有些莫名的感觉：认识了三年和见过两次面，一个能记住名字，另一个却还是不知道……
“他到底怎么了啊？”肖特有些急了，看起来季木葵心情不是很好嘛。
“他……”季木葵深吸了一口气，“他和我表白了。”
显然，像肖特这么迟钝的人，也有些扛不住这种消息，“欣川医院的医生都是神人吧……怎么一抓一个准啊……”例如程诺和叶别，例如现在这对。
“我拒绝了。”季木葵继续说道，有些迟疑，“可是，我不知道自己做的对不对……”
“那，你到底喜不喜欢他啊？还是，还是喜欢楚陵呢？”肖特都觉得自己做《我是大明星》有些屈才了，他应该主持“知心哥哥”这类情感节目好吧！看来肖家父子的“老娘舅”血统都是遗传啊……
“不知道啊，就是不知道，所以才很慌张的……”季木葵咬着下唇，手里握着肖特给他热的牛奶，“前几天，他突然问我，他的名字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