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右手扬起,猛然一挥,两边闪出一排弓箭手,人人手持弩箭,呼呼声中,利箭如雨,落入城下这片刻之间便已自接近的西琅铁骑之中。
这一批弩箭,用材精良,耗费巨大,杀伤力却极强,是他私下命人研制,只为今日之用。
两军交战,先挫其锐!
惨呼声声响起,西琅兵士素来勇悍,这时意外连番受挫,却不免混乱骇惧,心中油然而生退意。
只听城头上号角声声,余元两侧城门大开,各冲出大队兵马,直插入混乱中的西琅大军。
第十四章 下
这一战直杀得日月无光,但战况惨烈,结束却快。乌脱心知不敌,半刻钟之后便鸣金收兵,领兵直退出二十里地外,这才停驻下来,等候此时尚在三十里地外、婺州城内由拓拔凉率领的西琅主力部队。
而秦振和他麾下兵马则已在多日前掉头赶往定州。
二十多日前,齐飞率军奇袭定州,两日之内便成功夺回定州,阻断了西琅后援大军入关的通路,拓拔凉和秦振接报之后,大为吃惊,但也并不慌乱,紧急商议之后,便由秦振领着十万大军回头去攻打定州,同时分出十万大军,由他的三个儿子率领着,留守已攻克的城池。
这时战火已燃至关内三百里之地,大小十几座城池,若无人看守,只恐更生意外。拓拔凉虽不以为然,但秦振坚持如此,他也就不加拦阻,仍带着麾下二十万西琅大军东下,继续攻城略地。齐飞手里不过两万兵马,内外夹攻,想来不需多久,便能攻克。
谁想到了那边才知,除了那两万兵马,竟还有玉苏山五千悍匪!这些悍匪原本正和齐飞的两万兵马作战,但其后秦振叛国消息传来,齐飞传话命先行停战,匪首吴七得知,言道:“大义为先,国难当前,先除国贼,再论其余!”当下不止慨然允诺,竟更率众来助。夺回定州,倒是玉苏山群匪居了首功。
定州城墙坚固,防卫森严,但吴七只先派出十名轻功好、武艺高的兄弟在半夜时分悄然摸上城头,守城士兵出其不意,哪里阻挡得住?混乱中城门大开,城外埋伏好的众悍匪一拥而入,跟着才是齐飞率领的两万铁骑自夜色中奔涌而至,不费吹灰之力,便将定州夺了回来。
这五千悍匪个个身怀武艺,皆是以一当十、甚而以一当百之人,岂是普通士兵可比?而齐飞手下虽只两万,却都是暗中精挑细选、严加训练过的,打起战来人人勇猛无比。
秦振率军赶回当日,还未来得及排兵布阵,当夜吴七便率众来袭。秦振手下虽有十万士兵,但此时正人困马乏,而深夜受袭,虽是秦振素有谋略,本已料到对方或会趁着以逸待劳之时,趁夜来袭,事先有所准备,终是不免混乱,尤其眼见对方个个身怀武艺,吃惊之下,更不免慌乱。这些悍匪却多数都是做惯了夜间买卖的,办起事来干净利落,三下五除二,五千人马竟杀得这十万大军落花流水。
好在齐飞和吴七此举只在杀一杀秦振大军的气焰,并不愿当真杀他个血流成河,五千悍匪冲杀一阵之后,也就收手撤退。
第二日秦振整顿人马,叫阵城下,齐飞应战,人马数量虽大为不如,气势却盛,双方杀了个难分难解。
连着数日都是如此,秦振一开始还沉着,毕竟据拓拔凉所说,还有二十万西琅大军已奉西琅皇帝之命赶来支援,计算时日,料来此时早已至城外,只要自己这里拖住齐飞,那二十万大军自外猛攻,要攻陷定州,多不过三五日时间。
谁知后来却一直也没有别的动静,他这里每日叫阵,齐飞便每日应战,双方各有伤亡,形势却始终只是个胶着。他焦躁之下,派了探子千方百计绕路摸到关外查看。这一查却大吃一惊,城外空空荡荡,哪有什么西琅兵马?莫说二十万,竟是一个也无!
他这时才觉不妙。他身为边关大帅,背叛大启,引西琅大军入关,那是背水一战,成则东面称王,若败,便是死无葬身之地!
他不知那二十万西琅后援大军究竟出了甚么意外,却知道,若再不赶紧攻克定州,假以时日,等到大启围击之势一成,自己势必一败涂地!
他这等人,此时固然已经不能见容于大启,却也未必就能见信于西琅,他为自己盘算,自是要尽量保存实力。这数日来的攻城之战,他其实未出全力,所求不过是拖住齐飞的人马,而先时执意命十万大军留守已攻陷的城池,令其不得随拓拔凉而去,泰半也是为此,但这时惊怒之下,却再不敢有所保留,第二日便倾巢而出,十万大军向定州发起潮水般的冲击。
然而任是他如何猛攻,定州城却只守得固若金汤,不过两万兵马,五千悍匪,竟生生挡住了他十万大军!
直过了半月有余,形势仍是如此,任秦振平素再沉着冷静,此时也不由得心生惊惧。他不知齐飞萧雁南为了今日早已谋划多时,一早将他的常用阵势、用兵习惯摸得清清楚楚。这一番对仗,人家虽然兵力略少,然而知己知彼,他却是惊怒交加,不说方寸大乱,也已相去不远,此消彼长,如何能胜?
齐飞已如此厉害,萧雁南更当如何?
他率兵回头之时,已收到萧雁南亲自领兵出征的消息。此人的厉害,他是听说过的,萧雁南这些年来战绩之辉煌,他也颇为叹服,但暗中细加研究之下,自付自己亦未必就做不到。而拓拔凉征战多年,未尝败绩,威名扬于天下,他算来,若是自己和萧雁南交战,或是拓拔凉和萧雁南对阵,兵力相当之时,胜负都当在未知之数。
但自己意外反叛,大启无论如何难以在短期内聚集足够的兵力,那么两军交战,萧雁南几乎可说是必败,是以秦振原本并不如何惧怕于他。
谁知到了定州之后,竟会是这样的光景!他不知究竟为何事情竟会一变至此,却模模糊糊地觉得,自己是陷入了一个可怕的圈套中。而布下这个陷阱的人,就是萧雁南!
他不知萧雁南心意究竟,自然不知他何以如此,也不知他究竟意欲何为,但这样的精心谋划,除了萧雁南,他已经想不出别的人。
他左一思,右一想,愈想愈是惊惧。
这样一个人,即使勇猛如拓拔凉,对上他,又能有几分胜算?
却不料就在他心生惶惧之时,形势再变。南北两路上各有大部大启兵马赶至,在西琅大军后方三十里之地驻扎下来,人数虽不过三万之众,难以对西琅大军真正形成威胁,却生生切断了他和西琅大军之间的通路。这一来,两人登时成了各自为战的局面!
形势之严峻,便是最普通的士兵也感觉到了。
秦振原本还想先瞒着大军,以免军心动摇。但齐飞怎肯让他如愿?通路被切断当日,他便派出五十名声大喉粗的士兵在阵前轮番喊话,将当前局势添油加醋,大加渲染地喊将出来,又大声斥责对方同为大启男儿,却卖国求荣,残害大启百姓。
这一场战乱,秦振听从身边谋士之言,尽量不杀百姓俘虏,亦劝得拓拔凉攻下城池之后,尽量安抚百姓,以免激起民变,又或令两国结恨太深,将来无法治理。是以这一路上战况激烈,却未有屠城之举,相对于其余战事,其实死伤不算太过。
然烽烟过处,生灵涂炭、百姓背井离乡、颠沛流离之事终究难免。这五十名士兵说到动情处,一起放声大哭。两下大军先是各自默然,随即便有人跟着小声饮泣,到后来哭声越来越多,没多久,整个战场上哭声竟连成了一片。
秦振和身边大将连声喝止,却哪里阻止得了?方自惊怒,齐飞和吴七一起自中军处策马走到阵前,吴七展开手上一卷白色锦轴,朗声读了起来。
原来这一日摄政王手谕送到,言道玉苏山群匪虽曾为恶,然大义为先,国难之时挺身而出,功大于过,着免其过往一切罪责,并收编入定州军中,吴七暂封为副将,命其协守定州,乱定之日,更行封赏,其余大小头目亦多有赏赐。
手谕上最要紧是最后一段话:皇帝和摄政王知道二十万叛军将士只是为贼人所惑,除贼首秦振父子之外,只需放下兵器,皇帝和摄政王宽宏大量,皆不予追究。有戴罪立功者,另加封赏,执迷不悟者,杀无赦!
他内力高深,一番话清清楚楚地传到十万叛军的耳中,这十万叛军原本未必就有反心,只是秦振治军甚有手段,将士们多数对他都十分服膺,他要反,便跟着反了,如此而已。这一路厮杀下来,虽然未生他念,未必心中全无疑虑不安。
若是一切顺利也就罢了,偏是意外地一再受挫,虽还未至山穷水尽之境,却也不远了,原本已是军心浮动,又听得摄政王言道不予追究,军心登时又乱了几分。
自然也有不信皇帝和摄政王会宽宏如此的将士,但大多数将士眼见得连恶名昭着的玉苏山群匪都能以此脱罪,更有封赏,心下便至少信了八九分,一时虽还无人抛下兵器投降,却也没多少人肯上前攻敌了。
秦振眼见此情此景,心知事不可为,仰天长叹,传令命大军向东北方向撤退。
到了此时,关外兀自没有动静,可见西琅国内必已大生变故,只怕这援军再无到达之日,自己便是攻克定州,无法引入西琅援军,也是无济于事。他从军多年,几度沉浮,手下自有势力,东北线上他另有据点,离婺州不远,退可守,进可接拓拔凉的二十万大军,更可向北绕道,避过萧雁南的十万大军,直击京师,事或尚有可为。
论说起来,他此时回军直攻合川,先设法和拓拔凉会合一处,亦是可行之法,但萧雁南又怎会料不到此举?只怕早已在合川排好了阵势等着他了!与其到时落人谋算,进退失据,倒不如及早抽身,另作打算。
秦振受挫定州,消息传回,拓拔凉惊怒交集,大骂一声又长叹一声,万料不到西琅竟有人敢在此时弄鬼,思来想去,必是太子拓拔傅无疑,恐自己建了大功要抢他的位置!但任他如何咬牙切齿,这时身在千里之外,总是束手无策。
他也当真是彪悍已极,到此境地,索性已没了退路,反而勇气更生,竟不退反进,命乌脱为先锋,挥军急行,要尽速攻破萧雁南的十万大军,再大破京师,大事妥定之后,这才回头细算西琅国内的总帐。
不想一路势如破竹地攻到余元,终于对阵萧雁南,乌脱却一战而败,拓拔凉虽早已料到乌脱怕不是萧雁南对手,却也不料他竟败得这般彻底,如此之快,心生戒备之余,倒是另生出了一份豪气。收到快马来报的当夜,他便命大军拔寨起行,直奔余元,决意和萧雁南一绝高下。
天下英雄何其之多,但真正称得盖世英豪的却有几人?
天下既有我拓拔凉,便容不得你萧雁南!
且瞧这天下,究竟谁是第一人!
第十五章 上
萧雁南和手下将士议毕大事,走回厢房时,已是深夜。胡木深迎上来行礼,道:“见过王爷!”目光向一边角落里一转,悄声道:“十一公子今儿用了些饭菜,刚睡下了。”
萧雁南点了点头,脸上现出喜色,道:“你出去罢。”这两日秦越溪一直也不曾进食,旁人又不敢强他,但今日终于是熬不住了。
胡木深躬身退出,心里只是叹息。
秦越溪今日虽然熬不住,终于肯进食水,看起来神智也多少恢复了一些,却始终只躲在房间角落里,尽量地把自己蜷缩起来,也绝不和人说话。他数次请他去床上歇息,秦越溪都毫不理睬。他也无可奈何,只能默然在旁相守。他心里清楚,这样的事之后,秦越溪已经再无法回到从前,而他和萧雁南之间,料来也绝无再续前缘的可能。
他只不懂,看萧雁南如今的模样,分明对秦越溪是有情,可怎么又狠得下心这样待他?
他心里所想,萧雁南自是不知,走到一侧角落里,俯身抱起闭目睡着的秦越溪,动作轻柔地放到床上,替他除了鞋袜,再解开外袍。
秦越溪无声睁开眼睛,漠然瞧他一眼,并不挣扎,又无声地闭上了眼睛。
萧雁南手下一顿,怔了一怔,蓦地里一阵心灰意懒。
秦越溪此时的眼神,和那日又有什么区别?只因用过了他的饭菜,所以由得他为所欲为?他方才心里并非毫无欲念,即使秦越溪此时已全非昔日光彩照人的模样,这时却忽然间全没了心绪。他在心里叹了口气,凝视秦越溪半晌,心里翻翻滚滚,似有千言万语,想要好好地和眼前这个人诉说,末了,却只扯去他外袍,仔细替他盖好了被子,低声道:“睡罢。”
早些睡罢,拓拔凉已到,明日,就是大战伊始了。
次日一早,拓拔凉亲自领阵来攻。萧雁南站在城头俯视底下尘烟滚滚,片刻,淡笑一声,转头对身边副将吩咐:“按昨日议定的法子迎战,暂时只作拖延,过段日子,待敌军疲软之时,再予以致命一击!”
拓拔凉又如何?可笑天下人人都当他如何智勇双全,又有谁知道,他这些年战绩辉煌,至少有一半原因是自己在暗中相助!若非如此,他威名何来如此之盛,这一回,又如何能吓得满朝文武失色,逼得萧煜不得不将兵权交给自己?
十万,对阵二十万,西琅大军够悍勇,拓拔凉够厉害,可只要自己愿意,萧雁南有十足的把握可以在两个月之内击溃这二十万西琅大军!只是,他不愿这么做,暂时拖延就好,留着拓拔凉,还有用处。天下兵权已尽在他手,可这天下却还不是他萧雁南的。要名正言顺地得到天下,没有拓拔凉和秦振出手相助,可不成!
此时西琅大军侧后方除了先前自南北两路上赶到的三万兵马之外,还陆续有数股兵马赶至,皆已由他的人接管指挥,兵力虽仍然不足以对拓拔凉造成威胁,但萧雁南原本要他们做的就只是多方骚扰,分散西琅大军的注意力,令其不能集中精力攻击余元,一为拖延时日,二为疲兵之计。
于是这一战,本该惊天地而泣鬼神,却就这么被他拖延了下来。无论拓拔凉如何叫阵,余元始终城门紧闭,只用一波波的箭矢,从容将西琅大军的猛攻一一挡住。但西琅大营的两侧和后方却时不时就有小股大启兵力神出鬼没地突袭而至,砍杀一阵,又倏忽撤走,来无影去无踪,弄得西琅大军头痛无比。
直到将近半个月之后,战况仍无改变,西琅大军已开始军心浮动,而此时,秦振的大军,已转向东北,加急赶往他秘密建下的据点——七郎山。
收到秦振急信之时,被萧雁南近乎无赖的打法弄得快没了脾气的拓拔凉终于松了口气。七郎山离余元不到百里,只要两军会合一处,萧雁南无论如何,不能再挡!
同时收到消息的萧雁南却只低低冷笑了一声。会合一处?做梦!秦振的举动他一早了如指掌,又怎容得两人称心如意?届时两军无法会合,秦振势不能坐以待毙,就只剩下了一个选择,而那,就是他要的!
他缓缓放下密信,走出书房,默然站在空阔庭院中。十几年苦苦忍耐,精心谋划,终于,快到尽头。他想要仰天长啸,心中浪潮翻滚,扬起了头,却终于忍住。
还不是时候,再等一等罢!很快了,很快,他就会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
他转身缓步走向自己的厢房。那里,有他现在想要的另一样东西——秦越溪。
过了这么久,秦越溪终于一点点恢复了神智,也不再拒绝吃饭,却始终不曾开口说话。
现在他正坐在窗边的一张软椅上,凝目看着外面,和过去的这半个月一样,眼神幽暗,脸上没有半点情绪泄露。这段时日以来,大部分时候他都是这样的,萧雁南不能确定他是不是想出去走一走,但他曾经数次试过要陪他出去转一转,散散心,秦越溪却每一次都用沉默拒绝了他。
他心里的结,就算是自己,也无法在短时间内打开,萧雁南知道。然而他不知道,这个结,不是短时间内无法打开,而是这一生,他都已经无法打开。
在门口看了一会,他才稳步走过去,握住秦越溪的手,柔声道:“今儿好么?军医说你身上的伤都已经好得结实了,身子也好多了,只是还要注意调养。”摸了摸他身上,全是一根根的骨头,他在心里叹了口气,更放柔了声音,道:“是该好好调养!军医今儿给你喝的什么药,什么补汤?药苦不苦,补汤好不好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