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般无奈之下,萧煜决意御驾亲征。宁京四面被围,无路可逃。秦振要的,一开始就不止是宁京而已。可他不甘,十七岁的少年有着这个年纪特有的血性和冲动,帝王的尊严更是不容践踏,与其降而偷生,毋宁战而死!
那一日确实士气如虹,可实力的差距难以弥补,守军没多久便节节败退,混乱中有人一箭射来,正中他胸口。正翰七年七月初十,这个十一岁登基,在位仅六年的少年皇帝,就此驾崩。第二日,宁京沦陷,韩太傅等一干老臣皆以身殉。
十日之后,花吕、燕回同时正式起兵。大启边境,狼烟四起。
一灯如豆,秦振默然看着面前铺开的地图。余元的战局仍处于胶着中,而自己这里,表面上看是大获全胜,实际上却绝非如此。占领了宁京又如何?萧煜驾崩,他无法挟天子以令诸侯,四下里大启兵马却一日日增多,渐次逼近,兵力虽不足以打败他,却已足以将他困在这方圆之地,不许他轻易逃脱。他知道,这本就是这些兵马的目的。
战局仍然未变,他和拓拔凉仍是各自为战,甚至于更糟,萧煜一死,自己,便没了所有退路。
他一早下过命令,要活擒萧煜,可该来的,还是挡不住。那一箭犀利异常,他遥遥瞧见,便知不妙。他清楚知道这一箭绝非普通将士可为,清楚知道这个人会是谁。
这个人医术盖世,替他解了梦机之毒,若非如此,他再不甘,又怎敢轻易谋反?
这个人计谋无双,替他定下联手西琅,二分天下之计,东下途中,指挥若定,攻城略地,易如反掌。
他对这个人推心置腹,视他为知己,所有谋划,和盘托出。
再料不到,这样一个人,竟是卧底!他受挫定州,不得不转往东北,又自七郎山奔赴余元,本该无人知晓的计划却泄露无遗,他不得不再次改变计划,转攻宁京。幸好,幸好,这件事不曾和那人说过。宦海沉浮,几度跌至谷底,几乎就要性命不保之时,未尝没有放手一搏之念,这才在赋闲的几年里,秘密苦心经营了这一条线路出来,作为最后的打算。
峡谷里遇袭的当夜,他便派人去请这个人。这事便只二人知道,其余将士均是临时受命,除了他,还能是谁呢?
那人却又先一步洞察了先机,途中借故溜走。他苦寻不获,只道人已逃走,万料不到竟还躲在他军中,终于用最后这精准的一箭,堵死了他所有出路,铺平了萧雁南通往至尊之路。
萧雁南啊萧雁南,只道你如何高风亮节,却原来,也全是虚情假意!
他嗤地冷笑起来,笑容最后却变得苦涩无比。他一早便知自己是落入了萧雁南的陷阱里,却委实想不通究竟为何,想不通他究竟意欲何为,可到了此时,哪还有不明白的?他不知两朝皇帝均有萧雁南不得掌兵权的遗命,也就不知他何以要这样兜兜转转,大费周章,但总而言之,如今的结果是,萧煜已死,这天下,已落入他萧雁南的手里!
连自己最后转攻宁京一事,也一早被人家计算在内,不,根本就是逼着自己走了这条路!
算无遗策!
往后,又该如何?他环顾四周,好一派金碧辉煌的景象!这就是大启朝的皇宫,可自己虽然攻下了这里,又能呆上几日呢?
目的已经达到,萧雁南很快就会收网,拓拔凉,哼,再勇猛盖世,料来也绝不是萧雁南的对手!等了结了他,就轮到自己了!
也许该设法和花吕、燕回联合作战?两国都已出兵,但各自为战和联合作战,是完全不同的!
想必两国是肯的,天上掉馅饼的事,谁会拒绝呢?大启正乱,眼见得就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给他们想要的土地和城池,美人和金银财宝都任他们取用,他们就一定会答应!
这时能否二分大启、东面称王已非首要之事,如今第一要紧的,是保住身家性命再说。
至于大启又将如何,他并非毫不关切,可在他心中,这事再要紧,无论如何,总比不上自己的身家性命要紧!这些年来,在他看来,大启委实也不曾善待过他。年轻时有过的一点忠君爱国之念,早已在岁月蹉跎中消磨殆尽。
外面响起的脚步声打断了他的沉思,他抬起头,喝问:“谁?”
“是我!”门外响起的声音,熟悉而又陌生。
第十七章 下
“溪儿?进来罢!”
门外守卫应了声是,打开了房门,侯人进去,又关上了房门。
秦越溪目光平定,一步一步,沉稳地向他走过去。他不曾注意到,秦振眼里那一瞬间闪过的惊喜。这人虽然是他生身的父亲,也曾疼爱他数年,可自他四岁之后,便将他母子二人弃之不顾了。
秦振惊喜过后,便想起如今的形势来,忙道:“这里正乱,你来做什么?”
秦越溪道:“我来瞧瞧你的心,究竟是什么颜色的?”
秦振脸上笑容凝固:“你知道了?”
秦越溪点头,脸上神情仍然没有变化。
秦振无措地避开他的目光,又转回,再避开,语无伦次地道:“爹……爹不想的,爹不是故意的,爹没有想害你,爹也舍不得的!爹只是,只是被逼得没了法子,可你娘,你娘她却……”
那夜云氏冲进来,哭求他罢手,不要害了身在摄政王府的儿子。
可他哪里还有选择呢?
当年先祖皇帝尚在位时,萧雁南虽尚年幼,但和先帝争位之势已露出水面,秦振其时却是萧雁南一派,他本是善于审时度势的人,如何看不出先祖皇帝心中所思?
谁知形势突变,先祖皇帝忽然驾崩,年幼的萧雁南一夜失势,五皇子一派尽皆被贬。他一个堂堂将军,三月之内被连贬四次,竟做了偏远小城的守门官!
他有大才,更有抱负,岂肯就此一生蹉跎?彷徨许久,他终于决意求助于正房李氏。李氏一族势大,李氏一位表兄更是其时正得势的仁王的心腹,若肯相助,自有转机。
但他为了云氏,和李氏恩爱久断,这时去求,李氏怎肯轻易相帮?果然李氏便提出了驱逐云氏母子的要求。秦振其时心中对云氏尚自恋恋,不忍如此绝情,求情再三,李氏终于答应让母子二人留在府中,却从此不许秦振再与二人亲近。再之后,云氏因着心中怨恨,两人在府里偶有相遇,对他也不免十分冷淡,秦振大为不悦之下,心中情意渐冷,日复一日,曾经情爱,终成昨日黄花。
但好歹,他终于又回到了京城,直到最后,做了抚远大将军。所以对这个代价,他虽然遗憾,却并不后悔。
谁知六年前先帝驾崩,二王作乱,又在转眼之间便被萧雁南平定,他也跟着沦为了叛党,竟是又一次站错了位置!
也不知是萧雁南念着旧情还是他运气好,事后清算,落了一地的人头,秦府一家老小的性命却得以保全,只秦振被弃置了事。
这已是万幸,这一回,秦振再不敢抱怨,更不敢再奢求飞黄腾达。
不料安稳的日子才过了没几年,忽然一道圣旨从天而降,他摇身一变,竟又成了边关大帅!
可他还没来得及惊喜,便发现自己这一回站的,却是一个九死一生的位置。君上的疑心,夺命的剧毒,虎视眈眈、随时等着将自己取而代之的齐飞,这一刻他身为边关大帅,却保不了下一刻是否就会人头落地!
这样处境,他想要活命,想要荣华富贵,除了铤而走险,一反了之,更能如何?
然而云氏心系儿子,却无论如何不肯罢休,最后看他心意难改,绝望之下,竟拿出备好的匕首要杀他。
但秦振身为大将,哪会让她一个弱女子得手?两人推让之中,云氏反而丧生他手。
他喃喃的辩解猛然被一阵剧痛打断,一把匕首深深地刺入了他的胸膛,又直直向下划落。
他惊愕地低头,又抬头,儿子酷肖其母的精致脸庞猛然在眼前放大,那神情仍是平静的,眼中却有疯狂的光芒。而后他听见秦越溪轻声却清晰地说道:“我得看看,看看你的心,究竟是什么做的,又是什么颜色的!”
胸口传来难以言表的剧痛,那是秦越溪拔出了匕首,用双手在拼命地撕扯着他的胸口,想要挖出他的心脏来瞧。
秦振没有动作,没有说话,只是直直地瞪着他,不敢相信自己竟会这样突兀地,死在自己儿子的手里。
可胸口的剧痛和开始模糊的意识告诉他,这已是一个不可更改的事实。
或许是因为太深的愧疚,或许是因为死亡来得太快,他来不及,奇迹般的,他心里竟没有怨恨,只觉得无尽的遗憾,遗憾自己这一生之中,纵有雄才大略,却做出了太多错误的选择。
他心里涌起无数的话,想要和他的儿子诉说,诉说自己的无奈,诉说自己的愧疚,可他张了口,却再也没能发出任何声音。
所以秦越溪永远都不知道他的父亲临死的时候并不曾责怪于他,更不知道,仿佛命中注定,早在十五年前,他和萧雁南的命运,便已有了交汇。
十五年前,年幼的萧雁南被送至千里之外的不毛之地,从此开始了他艰难而漫长的回归至尊之路。
而在他未知的某处,有母子二人,因这一变故,从天堂跌落地狱。
第十八章
烛影摇红,掀开芙蓉帐,华美的大床上,少年正沉沉而眠。萧雁南凝视着他苍白憔悴的脸庞,好一阵,悠悠叹了口气,心里生出点点凄凉之意,又瞬间被巨大的狂喜淹没了。
那一日他眼睁睁地看着齐飞带走秦越溪,当时只想着别无选择,然而到了夜深人静之时,喧嚣散去,他独坐灯前,蓦然间,只觉得心里一片空荡。这一片空荡有如实质,并不疼痛,却比疼痛更让人喘不过气。
他以为已经想明白了自己对秦越溪的心意,却原来,还不曾看透。
但上天终是待他不薄!只道是缘分已尽,兜兜转转,人却又回到了自己身边。
身后有人悄然走近。
萧雁南并未回身,却似已知道来人是谁,道:“此番辛苦游鸿道长了!”
那人是个中年道人,虽是面目平常,但长须飘飘,拂尘轻摇,颇有潇洒出尘之象。他稽首一礼,道:“不敢!”走近几步,伸手探入锦被,手指在秦越溪手腕上略略一搭,道:“他只是伤心太过,难免伤身,并无大碍。有贫道在,王爷放心便是!”
萧雁南点头道:“如此最好,有劳道长!”
这游鸿道人便是他安插在秦振身边的卧底,他在最后一箭射杀了萧煜之后,并未即刻逃走,而是在叛军入城之后,也跟着混入了城里,欲要寻机暗杀秦振。萧煜已死,棋局将终,再杀了秦振,叛军群龙无首,便不足虑。否则,以秦振之能,虽说最终不会收拾不了他,但总要多费手脚,若万一被他逃脱,更是后患无穷!此时宁京四周兵马虽然人数不少,可游鸿道人心里清楚,秦振若真要突围,这些兵马未必能挡住他太久。
虽然事事如意,但大启如今的局势可说十分严峻,西琅除了拓拔凉的二十万大军之外,援军迟早会到,而花吕、燕回都已经出兵,两处边境守军此时都只有最基本的人手配备,若非一早已排好了应对之策,又不惜血本,配备了足够的粮草利器,花吕燕回又因准备不及,一时无法全线压上,只怕两处此时就已然抵挡不住了!
如今形势,必得快刀斩乱麻,速战速决才好!
但秦振身边守卫森严,他武功甚高,要留在城中不被发现不难,要摸入皇宫却是不易。他候了数日,看看不得机会,反而日日有将士奉命搜索他的行踪,一番思量,也只得离去再说。
不想当夜刚挨近城门,便听到城头上有将士和城下一人的对答,听来竟是秦振幼子秦越溪寻父而来。他心下奇怪,当下悄然躲在一边,查看究竟。
片刻之后城门大开,一名少年纵马走了进来,消瘦憔悴,但果然相貌酷似云氏,看来确是秦越溪无疑。这时他已收到萧雁南的信笺,知道了云氏之事,只是人已死,他也无可奈何。
跟着当夜当值的一名副将走近,施礼之后,便派人送秦越溪入宫。知道秦越溪身份的人不多,但这名副将跟随秦振多年,倒是认得他的。
游鸿道人目送众人离去,只略一沉吟,便决定跟去瞧瞧再说。萧雁南并未告知他秦越溪之事,但既然要接人家娘亲过去相聚,对这少年定是宠爱无比,游鸿道人不知秦越溪因何忽然这样跑来,但这样混乱时候,人留在此处,总是不妥。想起云氏之事,更是暗中皱眉。
他悄然跟到皇宫入口处,眼见得守卫层层叠叠,森严异常,心知不能再跟,当下只守在外面。
也幸而他放心不下,守在了外面,没有多久,宫里便一片混乱,有人飞奔出来,去寻正守在宁京北面的秦振长子秦越笙。
他躲在暗中细细听人叫嚷,顿时大吃一惊,原来秦越溪,竟然生生挖了其父之心!他又是惊喜,又是担忧,乘着混乱,展开身法,夜色中轻烟般掠入宫中,入了宫后也不愁找不到地方,看哪里最混乱便是哪里了!
他赶到时秦越溪已被制住。外面守卫听得房里异声,问了数声不见秦振答应,当即破门而入,当场被里面血淋淋的场面几乎吓去半条命,赶紧动手将他抓了起来。秦越溪毫不挣扎,由得众人动手。他来此,便是抱了必死的决心。大仇已报,死亦瞑目。
游鸿道人瞧了一会,见众人虽然制住了人,但秦越溪身份不同,一时倒都不敢动手,他略一思付,便有了计较,当下只耐心守在暗处。候秦越笙发疯般赶来,他一跃而出,轻轻松松便将人制住。
秦越笙目眦欲裂,喝道:“贼道,你还敢来?”
游鸿道人稽首一礼,微微笑道:“少帅别来无恙?”不等他回答,拂尘一甩,将他哑穴也点了。
四下里更是混乱,无数将士涌将上来围住,可是谁也不敢动手。有人喝道:“游鸿道长,大帅待你不薄,你竟然背叛大帅!”
游鸿道人哈哈笑道:“大启也待诸位不薄,诸位又怎的反了?”不再废话,喝道:“一命换一命,诸位将那孩子交予我,我自然放了少帅!”
众人面面相觑,片刻,都把目光转向秦越笙,可是他哑穴被点,哪里开得了口?有心要人不顾自己性命,速速杀了游鸿道人和秦越溪,宁死也要报仇雪恨再说。可是他不开口,底下人等又哪里就敢置他性命于不顾?秦振已死,他已是二十万大军之首。
秦越溪终究还是被游鸿道人带走,游鸿道人有心想要连秦越笙一起带走,但知自己单枪匹马,能带着个秦越溪脱身便是万幸,当下也不强求。他命众人放下弓箭,刀剑倒是无妨,抓着秦越笙直出了宁京,到了西面山上,双方这才换过了人,他带了秦越溪脱身而去。
叛军人等欲待追赶,但山路夜行,哪有人跑得过他?又没有弓箭,只能徒唤奈何。
第十九章 上
这时的余元,战事已是如火如荼。
萧煜已死,萧雁南再无顾虑,尤其为了架空宁京四周兵力,数月来陆续调了不少兵马来此,如今四下里兵马虽还不到二十万之数,却已相去不远,全力出手之下,拓拔凉便抵挡不住了。
游鸿道人带着秦越溪抵达余元之后不过十余日,西琅大军开始向西败退。
当夜,萧雁南召集部属,一番安排之后,便带着游鸿道人和秦越溪及一干侍从,悄然连夜赶往宁京而去。拓拔凉已不足虑,于情于理,他都该赶往宁京为萧煜奔丧,兼解决秦家叛军和接收大启了!
这一战打得很轻松,秦越溪当记首功。他杀秦振只为报仇,却在事实上令这一场波及整个天下的大乱得以提前收局。
由萧雁南执子先行,天下各国随即跟入其中的这一局,下得从来都不容易,而其中最艰难的,莫过于和秦家军的最后对决。难的不是击败秦振和他的秦家军,而是要在己方兵力弱于对方的情况下,迅速且干净利落地战胜对方!否则此时四国齐动、大乱已生,战事一旦拖延,亡国之祸只在顷刻!
不过半个月,这一战便已了结。